第25章 千幻荒藍
濃郁的陽光潑灑下來,腳下是并不柔軟的滾燙金黃碎沙,駱駝不疾不徐地邁着步,駝鈴聲遙遙地飄散而去,幹燥悶熱的風拂過臉龐,帶着細碎的沙粒撲面而來,一望無際的空曠沙漠中一點可以遮陽的地方也沒有。
宋無黯沉默着坐在駱駝上,将白色的兜帽拉下來遮住大半張臉,迷香的藥力逐漸褪去,他觀察着周圍的環境,努力回憶着當初背住的地圖,一處一處對照下來,兩者确實相符合。
自從醒過來,宋無黯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過。呂玄都就着水囊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幹澀的喉嚨,他唇角微微一彎,嘴邊便露出一對小巧可愛的梨渦來,他回頭看了一眼宋無黯,一雙桃花眼波光潋滟:“都說吃一塹長一智,奈何無黯一點兒也不明白什麽是舉一隅而反三隅。這樣重蹈覆轍,真是無趣透了。”
宋無黯沒有說話,連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他。呂玄都自讨了個沒趣也不氣惱,這反應顯然在他意料之中,宋無黯已經徹底懶得與他虛與委蛇了,至于那些吃一塹長一智的教訓自然也不想再說給他聽。
呂玄都折扇一展,掩面而笑:“阿拂就不想知道,你中了迷香的時候,我給你灌得是什麽嗎?”
宋無黯半阖了眼睛,表達了要将他無視到底的态度。他身形一僵,面色忽地蒼白下來,手指死死抵住了抽痛的腹部,這疼痛最開始并不強烈,卻如抽絲剝繭一般逐漸露出猙獰的頭角,直到讓人無法忽視。
冰涼的汗水很快就濕透了他的衣衫,宋無黯痛到手腳發木,眼前陣陣黑暗襲來卻怎麽也暈不過去,他死死地咬緊牙關不肯示弱,但是疼痛很快就到了讓人無法忍耐的境地,簡直像是有把刀子在翻攪他的五髒六腑。宋無黯手腳一軟,頭重腳輕地從駱駝上滑落下來,呂玄都面無表情地注視着摔在地上無比狼狽的宋無黯,冷漠的眼神中逐漸升起一絲趣味。
“唔,看來生效了。”
宋無黯掀起眼簾,過于強烈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呂玄都,眼底恨意滔天:“千幻荒藍。”
“無黯見識不凡。這滋味好受嗎?”
呂玄都用折扇起他的下颌,他束發的發帶松松垮垮,頭發散亂地黏在臉頰兩側,身上四處滾着黃沙,看起來半死不活:“啧,瞧瞧這副模樣,真是我見猶憐。求我吧。我可以将這種刻骨的疼痛變成銷魂的快樂,來求我。”
宋無黯從牙關中擠出兩個字來:“絕不。”
呂玄都撤開了扇子輕輕敲了他的腦袋兩下,無奈道:“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不過,無黯吶,這裏可是沙漠,就算你忍得了這種疼痛,也會脫水而亡。”呂玄都箕踞而坐,有一搭沒一搭地撩弄着他的頭發:“你打算死了嗎?”
宋無黯的頭發十分柔軟,呂玄都幾乎要沉迷在這種手感裏,他用上了一點攝心術道:“你瞧,你還不知道沈葳蕤的下落,還沒見過你各耆王室的祖産,還沒報複過我,就打算死了嗎?”
宋無黯悶哼一聲,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來下,腹部的疼痛已經擴散到四肢百骸,他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哪裏在疼。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似乎這樣就可以抵禦無孔不入的疼痛,即使所有的意志都被他用來抵禦疼痛,他仍然保有一絲理智,感覺到呂玄都趁他神識恍惚之際對他用攝心之術。
“住、住口——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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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玄都眼神有一瞬的殺意,很快又平靜下來,他抱起宋無黯放到自己的腿上,将他淩亂的發絲理順,他知道他疼極了,但是身上卻連半分掙紮的力氣都沒有。呂玄都細細描摹着他的五官輪廓,又去看那雙他格外滿意的手。不像,他和晏拂完全不像,不知自己當時為什麽會鬼使神差地覺得兩個人像。
呂玄都輕輕地撫過他的頭發,低聲安慰道:“乖啦,別怕,叔叔在。”他估摸了一下時間,從袖中取出一個白色玉瓶倒出一顆藍色的藥丸來喂給了宋無黯,非但沒有得到對方的感激或者畏懼,反而收獲了手指上的一對牙印。
大約一柱香的時間,懷中人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眼神卻空落落地不知道落在哪裏,呂玄都看着他的反應就知道他已經落入了幻境之中。千幻荒藍是用來控制人的毒物,它的解藥不僅僅可以極快地消除痛苦,還能給中毒者編織一場美妙的幻境,實現他們心中最為強烈的願望。
置身幻境的宋無黯神色一直十分平靜,就連呂玄都也看不出他究竟看見了什麽。一刻之後,宋無黯眼神逐漸清明了起來,他看着眼前的呂玄都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時,眼神已經徹底平靜下來,千幻荒藍的效果還沒過,宋無黯沒有力氣動彈,只能閉着眼睛老老實實地枕在呂玄都身上。
呂玄都動作堪稱溫柔地撫過他的頭發,問道:“你清醒的很快,你看見什麽了?”
宋無黯睜開眼睛,幹脆利落道:“我看見我殺了你。結果醒來看見你,就知道一切都是幻覺。”
呂玄都笑嘻嘻道:“真沒想到殺我已經成了你的第一願望,呂某榮幸之至。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會做個有關沈葳蕤的白日夢呢。”
“下流。”
“是是是,是呂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呂玄都将一只藍色的玉瓶放在他的手中:“千幻荒藍的解藥,可以緩解三日一次的發作。這裏只有二十粒。”
宋無黯握緊了藍色的玉瓶:“你想讓我做什麽?”
“你出身各耆王室,又精通機關術,我要你幫我破解各耆王城的機關。”
“千幻荒藍的解藥不止你有。”宋無黯晃了晃手中的藍色玉瓶:“兩個月足夠我從其他人手中拿到解藥了。”
“我勸你再考慮一下。”呂玄都将一只璎珞丢到了他懷中:“這個東西看起來是不是特別眼熟?”
宋無黯看着落在他胸口上的璎珞,神色頓時陰沉下來,這是葳蕤以前用來綁紅玉玉壺的璎珞,當初他雖然将玉壺還了回來,璎珞卻還是系在鳳儀劍上的。
“葳蕤在你手上?”
“不。”呂玄都出人意料地否認了:“但我知道他在誰手上,而且我可以把他弄出來。現在你的答案呢?”
“不。”宋無黯身上恢複了些力氣,他勉強站起來道:“我覺得葳蕤在別人那裏要比在你這裏安全得多,所以你能用來威脅我的不過是這個。”他晃了晃手中的瓶子,手腕一翻将它丢了出去,藍色玉瓶在空中劃過一條長長的弧線,不知掉到哪裏去了:“我不需要。”
呂玄都呆怔了一會兒,忽而朗然笑道:“無黯你可真是——有趣極了。”他用扇子輕輕敲了敲自己的手掌:“也罷,看來這次各耆之行也不必了。”
“未必。”宋無黯神色冷靜:“你在我身上花了這麽大的力氣,究竟能得到什麽好處?論機關術,我不信你找不到比我更出色的;論暗器,我也并不能獨步天下。你再三欺騙、捉弄我,我恨不得殺你後快,絕不可能幫你做任何事。我身上最有價值的玉壺已經給你了,你究竟還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呂玄都收起扇子,神色有幾分莫測:“當然是趣味,你這樣有趣的人,我怎麽可能輕易放過。”
宋無黯冷笑一聲,并不信以為真:“若我不知你是誰,說不定真會信你所說,熒惑呂玄都,或者說——古樓桃花仙?”
呂玄都眨了眨眼睛微笑起來:“看來,你查了不少關于呂某的事情啊。”
“遇上呂樓主這般難纏的人物,若不多查些消息恐怕很快就會沒命。我師父無意提及覺得你的名字有幾分熟悉,故而我到萬卷乾坤閣仔細翻查關于騙術的一切卻完全沒有找到你的名字,最後卻在這卷書中無意找到了。”宋無黯從懷中取出一卷書來:“呂隐,字玄都,號桃花仙,師從晏紫淮,十二年前弑師奪樓,接任古樓樓主,名動一時,自那之後古樓日益壯大,你卻銷聲匿跡,少有消息,原是又化作熒惑行走江湖。”
呂玄都終于收斂了臉上的笑意:“白門果然深藏不露,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竟然還存有記錄,看來古樓也要重新衡量一下白門的實力了。”
“呂樓主這是承認了?”
“承認什麽?”呂玄都笑了:“呂隐便是呂隐,熒惑如何?桃花仙又如何?無黯你應付不了熒惑,難道就應付得了桃花仙了?”
一條銀色長鏈從他袖中垂落下來,宋無黯登時變色,呂玄都輕輕提起手中的銀鏈朝他搖了搖,看起來格外人畜無害:“看來你也認識判官。”他微微一挑眉:“想來領教一下嗎?”
不待宋無黯回答,呂玄都腳踩雲橋卧波身法,眨眼已殺到近前,名為判官的銀鏈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攀上了他的脖頸。呂玄都微微收緊判官,徹底阻斷了宋無黯的呼吸,知道他眼前發黑,意識迷離之際,脖頸忽地一松,宋無黯一頭栽倒在地,朦胧中看着呂玄都牽着駱駝從他身邊走過,留下一聲冷笑和一句飽含嘲諷的“太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