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各耆王城(下)
險些氣炸的宋無黯和險些又被暗枚戳出一個窟窿的呂玄都再次一人霸占了一個角落。呂玄都在心中咂摸了一些方才的滋味:啧,這就像是在驢前吊了根胡蘿蔔,貓兒面前挂了條魚,光聞聞味兒怎麽夠呢?
“無黯——”
一根雀尾針釘進了呂玄都旁邊的牆上,呂玄都摸了摸被擦傷的耳廓,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覺身下忽然一空,整個人都向下跌落。宋無黯一時不察,被銀鏈牽着拽了一個跟鬥,險些也跟着掉了下去。他好不容易在洞口的邊緣處停下了,向下觑了一眼,好家夥,滿滿當當一洞底的鋼刀,掉下去非被戳成篩子不可。
宋無黯看指尖滑出一支黑色暗枚,朝呂玄都露出了一個“你也有今天”的微笑,然後毫不留情地斬斷了連着兩人的銀鏈。他揉了揉被銀鏈勒出一道血痕的手腕,向下看了一眼,并沒有想象中血肉模糊的情形——鋼刀閃閃發光,除此以外空空如也,不過一錯眼的功夫,呂玄都就不見了,簡直比三師兄的戲法還精彩。宋無黯不再理會結果,無論如何,沒了呂玄都,實在是少了一個大麻煩,和他在一塊兒,自己似乎連運氣都變差不少。
沒有呂玄都一身輕的宋無黯探了探牆壁的溫度,已經不再繼續升溫了,各耆王城的機關一直在逼迫着進入者不斷向深處走。宋無黯不打算繼續拖下去,他身上沒有紅玉玉壺,無法原路返回,何況外面情況未知,若是沙堆将入口處掩埋了,即使有紅玉玉壺,恐怕也出不去。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向上走。各耆王城分為金城與銀城,日出城門洞開為金城,處處安定祥和;日落城門緊鎖為銀城,步步是陷阱,禁止随意走動。各耆王城的最高處是火靈祭壇,乃是各耆王族世代供奉聖火之處。火靈祭壇四面透風,頂部有錐形天頂作為遮蓋。若是整座王都都被黃沙埋沒,那裏也将是離重歸地面最近的地方。
方才下陷之處已經重新合起,宋無黯醉心機關術,對于奇門遁甲卻不大感興趣。不過葳蕤一向喜歡這些,他多多少少跟着看過一些,基本的原理是懂的,但着實算不上精通。各耆雖然受了中原五行八卦的一些影響,但內部流行的是另一套機關原理。
各耆人相信火靈之神從南而來,聖火由南向北将在人死後席卷一切罪孽,使靈魂輕靈蒸騰飛往來世。然而對于生者而言,聖火是極端危險之物,必須被保管在祭壇,聖火一旦離開祭壇将有大禍降臨。正因如此,當年各耆人離開各耆王都,寧肯熄滅象征重生的聖火,也不肯将其帶離祭壇。對于各耆人而言,南邊是聖火的來源,生者越靠近南方也就越危險,故而在火焰襲來之時他選擇跳下北方,而非南方。
宋無黯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的牆壁,随着牆壁冷卻下來,精致的壁畫緩緩地浮現在牆上,無數金蝶圍繞着挂滿鈴铛的、參天的胡楊樹,祭拜者圍成一個菱形的形狀,祭拜着中央的胡楊樹。金蝶不知是什麽顏料繪制而成的,在火光下明亮無比,幾乎刺痛了他的眼睛。宋無黯看着甬道中熠熠生輝的金蝶,腦中靈光乍現,他取了一束不大的火,湊近最前方的一只金蝶,幾番調整角度之後,壁畫中無數只金蝶全部亮起,似乎随時振翅欲飛,明亮的金蝶在地上投下一塊塊亮光,沒有金蝶落下的地方形成了一條狹窄的通道。
象征聖火的金蝶為各耆人警示危險。宋無黯腦海中浮現出曾經讀到的內容,他将火束固定在金蝶旁邊,沿着明亮分割出的那條昏暗小路向前走去。金蝶的光影在十字路口處斷了,宋無黯不得不停下腳步。小小的火束燃盡了,身後的甬道瞬間黯淡下來,黑暗中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禁使人頭皮發麻。
宋無黯背後發涼,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似乎曾經在哪裏聽到過,他僵硬着回頭看了一眼,無數火蠍尾刺倒豎從牆壁上的金蝶處爬了出來,密密麻麻地鋪了滿地。難怪覺得熟悉,當年十一師兄練袖籠白骨心法時要以百毒淬體,有一段時間在後山養了許多劇毒之物,其中就包括火蠍,搞得師兄弟避之不及,沒想到居然還有撞上它們的一天。宋無黯看着湧過來的毒蠍,登時一個激靈,來不及細細觀察岔道,幹脆利落地選擇了向高處的道路。身後的毒蠍潮水般地襲來,在宋無黯身後緊追不舍,一路向上爬坡,大約跑了有一刻鐘,餘光瞥見左手邊有一處樓梯,宋無黯毫不猶豫地轉彎跑上了看不見盡頭的樓梯。他原本以為這些毒蠍是在追他,如今看來似乎并非如此,這些火蠍不知被什麽吸引,依舊瘋狂地向前湧去。
宋無黯剛剛送了一口氣,就感覺腳下踩着的石階傳來劇烈的震動,他直覺不妙,方要離開此處,一回頭卻看不見來路了。宋無黯暗道不妙,他遠遠地看見巨大的滾石沿着樓梯沖了下來,身後憑空出現的牆壁十分堅實,毫無空隙,宋無黯只得另尋他路,飛快地沿着牆壁摸索,還不待他反應過來自己是摸到了什麽地方,一道暗門忽而翻轉,将他推進了一個陌生的房間。聽着身後“轟隆”一聲巨響,宋無黯暗自慶幸逃過一劫,實在運氣不錯。
即便各耆王城以銀城示人,其中用以居住的房間也是安全的,銀城機關正是為了保護王室才設立的,若是他進到這樣一處房間,那麽便能在很長一段時間保證安全。
他舉着火把觀察了一下眼前的房間,這像是一間女兒家的閨房,牆壁粉白,靠近地面的一排磚上雕刻着蓮花,縫隙中上着金彩,看起來精致非常。中央擺着一張大床,四周的紗帷層層疊疊地落着,其中情形影影綽綽讓人看不清楚。右手邊是一處漆案,後面擺着楊木質的架子,上面整整齊齊擺着的石板和木簡落了不少灰塵。牆上挂着一把樣式簡約的漆木月琴,地上鋪着纏枝蓮紋的棗紅色織金地毯,觸感頗為柔軟。
這裏看上去似乎還算安全,至少要比被毒蠍和滾石追趕要平靜許多,只是不知為何,宋無黯心中下意識地覺得不安。他手執火把小心翼翼地踩上地毯,有些細小的灰塵揚起。宋無黯緩緩地靠近了那張無法窺探其中的床,從千機匣中取出一把鐵扇輕輕挑開了床帏,鼻端敏銳地捕捉到了一股淺淡的香氣。宋無黯登時警醒,立即屏息,但還是晚了一步。因為他看見了床上躺着一個絕對不可能此時出現在此處的人——沈葳蕤。
房中立着的燭臺紛紛亮起,在搖曳的燭光之下眼前人的形貌更加清晰了,柳葉眉,柳葉眼,他半倚在床上,隔着細密纖長的眼睫擡眼看人,神色中有三分煙視媚行的矜持羞澀。眼前之人很像沈葳蕤,但是沒有紅玉玉壺,他絕不可能出現在此處。“沈葳蕤”輕輕挽住了宋無黯的手,笑靥如花,柳葉眼頓時迷離起來,他聽見眼前的“沈葳蕤”柔柔道:“師兄,能在此處遇見你可真巧。”随即伸手輕輕拍了拍床鋪:“師兄一起歇息一會兒,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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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無黯沒有動作,平靜地看着眼前的“沈葳蕤”,這個“沈葳蕤”看起來似乎非常真實,容貌聲音無一不與真人相同;可是又格外不真實,沈葳蕤不會和他說這樣的話,從來不會,永遠不會。他這個師弟看着柔弱不争,其實要強極了,從不與人示弱。眼前之人說是像沈葳蕤,倒不如說是像他曾盼望過的、萦繞在午夜夢回中的那個沈葳蕤——可宋無黯從來清楚,這一切,從頭到尾,從始至終,全是他的一廂情願。他伸手輕輕撫向“沈葳蕤”的臉頰,卻停在了即将觸碰到的位置,有溫度的,果然十分真實。
宋無黯收回手來,搖搖頭,語氣裏有了兩分可惜:“你不是他。”
話音方落,方才躺在床上的人瞬間消失了。宋無黯撤開鐵扇放下床帏,沉默了好久,身後響起熟悉的笑語聲,非常溫柔地呼喚他:“小小,來這裏。”
宋無黯脊背僵直地回過頭去,年輕的少婦荊釵布裙仍不掩嬌俏顏色,細細彎彎的柳葉眉,一雙杏眼給她添了兩分嬌憨,神色更多的是溫柔羞怯,她聲音語氣都很柔和,與記憶中殘存的影響重合在一起。她是世間唯一一個會這樣喚他的人,仿佛有無盡的柔情似水,也确實有無盡的柔情似水。
“……阿娘。”
他的阿娘。在他四歲時生病離世、從此陰陽兩隔的母親,竟又活生生出現在他眼前了,如此,他反倒感激起眼前的幻境來了。宋無黯盯着眼前的人看了許久,直到眼前一片水霧朦胧,他才搖搖頭道:“阿娘已經去了很久了。”
那個溫柔的影子也飄散了,一滴淚水從眼眶中滑落出來。有人伸手緩緩地拉過他,為他擦幹了那滴眼淚,語氣格外溫柔:“乖啦,沒事的。”
是呂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