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鏡花水月

燭光在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中溫柔搖曳,朦朦胧胧的淚光遮擋了呂玄都骨子裏隐隐約約的玩世不恭,半明半暗的光影将他的輪廓描繪得十分柔和多情,指尖的觸覺溫暖而真實,也正因如此才格外不真實。

宋無黯下意識地想要否認呂玄都會出現在自己的幻覺中,但眼前人不可能是真實的,一個人不可能憑空出現在密閉的空間中。他掙脫呂玄都的手,無比肯定道:“你也是假的。”

眼前人并沒有像之前一樣消失,反而凝眉看向他,目光中帶着關切:“無黯,你怎麽了?之前出現幻覺了嗎?”

失靈了。為什麽?

他能分清現實和幻覺,葳蕤是幻覺,阿娘也是幻覺,眼前的“呂玄都”也必然不是真實,盡管他本人應當也在各耆王城之中。為什麽呂玄都的幻覺和他那個人一樣陰魂不散?

宋無黯盯着眼前的人,語氣肯定道:“你不是呂玄都。”

呂玄都神色有些無措:“無黯,你還好嗎?”

不是他,呂玄都不會露出這種表情——應該不會。但是他演戲的時候什麽表情都會做。不不不,宋無黯再次抑制住了自己的動搖:“我親眼看見你掉下去了,下面全是鋼刀。”

“無黯何必自欺欺人呢?你分明也看見我突然消失,并沒有掉到洞底。”呂玄都無奈地搖了搖扇子:“雖然無黯無情,但某向來寬以待人,心中十分擔憂無黯,這才巴巴地找來了,結果無黯卻不肯認某,真叫人傷心。”

“你不可能是呂玄都,難道你會穿牆而入不成?”

呂玄都笑嘻嘻道:“不會。不過,呂某也不是頭一次悄無聲息地站到你身後了吧?”

“你從哪裏進來的?”

“你猜?”

宋無黯:“……”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并不了解呂玄都,呂玄都對于他而言,本身就格外不真實,謊話成篇,張口就來,讓人根本無從分辨真假。而眼前的這個幻象與他有八分相似,剩下不相似之處也可以用僞裝解釋。他其實并不确定答案,所以這個呂玄都仍然飄在他眼前。不,也許不是,也可能是他在這裏待得越久,接觸到的使人産生幻覺的藥物就越多,幻覺便越發真實——無論是什麽原因,結論都是此處不宜久留。

宋無黯不再和大概率為假的呂玄都說話,這房間裏能夠使他中招的不是吸入的某種氣體,就是他接觸過的什麽東西。掀開床帏時他聞到過一股未知的香氣,随即便開始産生幻覺,那藥物八成就下在床帏上。他扯過兜帽遮住口鼻,又從千機匣中翻出一雙金絲手套帶上,盡量避開了房間中央的床,開始細細摸索四面的牆壁尋找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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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玄都湊到他身邊問:“無黯,這是在做什麽?這裏很安全,我們可以待到黑沙暴結束之後再離開。”

宋無黯沒有接話,仍然自顧自地尋找出口。見宋無黯不理他,呂玄都長嘆一聲:“好吧好吧,既然無黯非要離開不可,那我只能奉陪了。”說着,也開始跟着他敲打牆壁。

他檢查完兩面牆壁都沒有發現任何機關,便開始檢查第三面牆壁。呂玄都怔愣一下道:“剩下兩面我都檢查過了……”見宋無黯依舊對他視而不見,呂玄都扯了扯唇角:“好吧,左右我不懂機關術,興許無黯能有所發現呢。”他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宋無黯方才檢查過的牆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無黯的動作。

宋無黯花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細細地摸索過牆壁的每一寸,結果毫無發現。不得已之下,便又開始檢查書架、書案和牆上挂着的那把月琴,一番折騰下來,仍然毫無進展。

呂玄都坐在他旁邊,随手拿起一卷木簡裝模作樣、翻來覆去的觀察了一番:“怎麽樣?無黯找到出口了嗎?”

宋無黯心頭煩躁不堪,怒道:“閉嘴!”

呂玄都委屈巴巴地放下了木簡:“無黯你好兇哦。”宋無黯眉頭緊皺,該死,自己怎麽又和這個不知是什麽的東西搭話了。四周的東西都已經仔細翻查過了,但是毫無線索,難道這是一個有進無出的房間嗎?他望向頭頂的石壁,腦中靈光一閃,屋頂與地面還沒有檢查。

屋頂大約有八尺高,即使踩着書架也有些勉強,宋無黯想了想從千機匣中取出一把小鋼珠來,一塊磚一塊磚地試驗過去——沒有發現。他看着頭頂環形排列的石磚長嘆了一聲,認命地卷起地上鋪着的軟毯,開始敲打地上的磚石。每一塊磚石都是實心的,就連縫隙都用匕首全部劃過,并沒有什麽機關。他猶豫地看向房間中央的床,這是整間房間中唯一沒有被檢查過的東西了,也許也是整間房中最危險的東西了。

宋無黯看向如影随形的呂玄都,呂玄都眼睛驟然一亮,狗腿地湊了上來:“怎麽了,無黯?要我做什麽?”指尖鋒芒閃過,銀刀脫手而出,呂玄都似無防備被打了個正着,血液迅速氤氲開了,順着指縫滑落在地上,血腥味迅速地散開。宋無黯冷靜道:“你果然是假的。”

呂玄都捂着傷口苦笑道:“無黯你……這可真是……”不待他的話說完,宋無黯又是一排透骨釘出手,阻斷了他之後的話。有趣極了,這個呂玄都可比真正的呂玄都好欺負多了,這樣想着,一把雀尾針也出手了。

身後一道暗門無聲地轉了過來,呂玄都舉着火把看見眼前的宋無黯對着空氣先先後後射出了十六支暗枚,“叮叮當當”全都釘在了地上。他四下一掃,牆上地上釘着十餘種暗器,每一種都用了十分力道。

“可惜你是假的,是我的幻覺。”

呂玄都聽見宋無黯低聲說道,他語氣有兩分飄忽,聲音中卻有一種瘋魔似的嘶啞。他暗道了一聲有趣,不知道他看見了誰,居然恨成這幅樣子。宋無黯神色陰沉着從千機匣中取出了一只暗天雷,呂玄都見狀不妙,匆忙上前拉住他。宋無黯轉過頭看他,眼眸黑沉沉的,他回過頭去看地上那個被釘得像個刺猬似的、渾身染血的呂玄都,目光在兩人之間轉圜一周,唇角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又來一個?你們要争個真假嗎?”

呂玄都一聽,輕聲嗤笑道:“喲,原來是看見我了?這麽恨我?”他去拿他手中的暗天雷,宋無黯死死握着不肯給他,呂玄都只得一根一根去掰他的手指:“你是想把自己也炸上天嗎?”

宋無黯神色冷靜了一些,頹喪地松開了手:“……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對上了地上的“呂玄都”怨毒的目光,身體驟然一僵,仿佛瞬間被恐懼攝住了。呂玄都玩味地看着宋無黯緩緩地蹲下來,蜷成一個小團,眼睛緊閉,仿佛在躲避什麽極端可怕的東西。

有趣。這顯然不是平時那個宋無黯,失卻了冷靜和平和,像一只被剝開堅硬鱗甲的穿山甲,強撐着做出最後的反擊,最後卻逃不脫自己遍體鱗傷的結果。在這裏遇見宋無黯實在是個意外,是救他呢?還是放任他在這裏受藥物影響,自己摧毀自己呢?他想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見地上傳來的啜泣聲,哭聲很低很細,像冬天裏瀕死的貓叫。呂玄都從腰間解下一只水囊來打開蓋子,兜頭澆了縮成一團的人一身水。

地上的人被冷得打了一個激靈,半晌,目光幽怨地擡起頭看向呂玄都,清水順着他的額發淅淅瀝瀝地順着臉頰滑落下來,額間青筋跳動得十分歡快。宋無黯從牙縫間擠出他的名字:“呂、玄、都。”

呂玄都笑眯眯地收回了水囊:“清醒了?”

宋無黯扭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地上朝他露出詭異笑容的“呂玄都”,他沉默着從地上爬起來,朝呂玄都搖搖頭:“那邊地上還有一個你。”

“哦?說不定我也是幻覺哦,你這麽相信我是真的?”呂玄都丢開倒空的水囊,在宋無黯眼裏,他水囊正好砸在了地上那個“呂玄都”頭上。

宋無黯眼角一抽:“……”不,這個一定不是他的幻覺,他幻覺中人的比真實的更為符合他的希望,憑自己的想象力,恐怕構思不出這麽惡劣的幻覺。

“你怎麽在這裏?”

“唔……”呂玄都搖了搖扇子:“你猜?”宋無黯再次不确定起來,一支暗枚悄悄滑落在他的手心。呂玄都鉗住他的手腕,晃了晃他拿着暗枚的手:“噫,恩将仇報,無黯你可是堕落不少啊。”

宋無黯:“……你怎麽在這兒?”

“從暗門進來的,一進來就看見某人在裏面發瘋似的,把暗器當砍刀用。”呂玄都看着滿地滿牆的暗器道:“你這麽一會兒扔出去不少銀子吶。”

宋無黯檢查了一下身上剩下的暗器,頓時如雷殛頂,身上大半的暗器都不見了,大致估算一下,果然扔出了不少銀子。幻覺還沒有消失,不過神智已然清晰起來,他看向呂玄都,肯定道:“你有王城機關圖。”

呂玄都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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