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揚州的八月仍是炎熱無比,濃綠的柳葉邊緣打着卷,懶洋洋地垂着梢,有幾分倦怠意味。原本這裏乃是四相門的地界,有墨劍秦得墨與其徒“天下第一人”謝莫白坐鎮,無人敢略其鋒芒,方圓百裏,宵小賊人無不小心翼翼、謹言慎行,生怕犯到四相門手中。可惜自秦得墨身死雁門關,謝莫白失蹤之後,四相門雖尚有四相,到底不如全盛之時,已無當年那般的威懾力。

近幾年來,揚州諸多勢力暗流湧動,此消彼長。餘威猶存的四相門,日益壯大的古樓,以及異軍突起的枕閣,隐隐有了三足鼎立的格局。好在三家各居不同領域,雖然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并未正面沖突。

蔚予縱不喜歡揚州,甚至可以說是厭惡的。揚州是他的傷心地。他第一次來這裏時的經歷很不愉快,後來,再也沒有了來的理由,即使有,也會想方設法地避開。

此次揚州之行,謝恣意與他同行,兩人一并投宿在妙雲客棧。這次的案子與以往不同,牽涉的是古樓的殺手。這種買兇殺人的案子原本不在謝恣意的涉獵範圍內,不知為何這次卻千裏迢迢趕到了揚州,調查這樁案子的來龍去脈。

着手之後才發現這樁案子實在有些詭異。每當他們找到線索之後,總有人先他們一步切斷後續,導致兩人遲遲沒有進展,始終沒能摸清案子的脈絡。今日照樣是無功而返的一天,饒是謝恣意都難免有幾分喪氣。

離妙雲客棧大約還有百步,蔚予縱遙遙地看見了客棧門口立着的清癯身影,他略微驚詫,遙遙沖那人拱了拱手。

那人定定看了他一眼,微微颌首,神色淡漠。

謝恣意見兩人舉止微微有些吃驚,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這人身形異常瘦削,臉頰微微凹陷,顴骨略高,五官深邃,輪廓清晰分明,估摸着是帶着點外族的血統,周身卻顯出一種特別的柔和內斂的清俊。一雙眸子略大,顏色很深,黑黢黢地發亮,似乎是盛着漫天的星光,真切的太過于分明。只可惜皮膚過于蒼白,眼底微微泛着青痕,似是休息不夠。

“十一師兄。”宋無黯簡潔道。

蔚予縱微微挑眉:“小五?你怎麽在這裏?”

聽見這兩人對話,謝恣意心知眼前人大概是蔚予縱的師弟,同是出身白門。按照白門這一輩的排序,眼前之人當是排行第五的狻猊宋無黯。

宋無黯忽然偏頭看向他,沉默了半晌:“謝莫白?”

謝恣意愣了一下,搖了搖頭,朝他拱手道:“在下謝恣意。”

宋無黯蹙眉:“你沒有得罪過我。”

謝恣意:?

他随即恢複了面無表情的狀态:“所以用不着換名字。”

Advertisement

謝恣意心道:難道說得罪了你就得改名換姓?

“因為如果得罪了我,改名換姓也沒用。”

“……”

謝恣意确定了,果然是師出同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知情識趣地回了自己的房間,留下宋無黯和蔚予縱兩人說話。

蔚予縱習慣了他的冷淡态度,宋無黯開門見山道:“暫時放下手頭的這件案子吧,否則會卷進麻煩裏。”

“可惜,我最喜歡自找麻煩,反而怕麻煩不肯上門呢。” 蔚予縱勾起唇角,笑意風流疏闊:“話說回來,你怎會在此處?你如今位列暗器譜第一,難道不應該在無辜山閉關不出,好好練功嗎?”

宋無黯并不吃驚于他的消息靈通,蔚予縱名下客棧遍布大江南北,若是他對此一無所知,才會讓他驚訝。

“既然如此,想必你也知道這案子與古樓有關,你又想查出些什麽來呢?”

“只是好奇內情罷了。”蔚予縱并不介意他回避問題,親手為他斟了一杯茶:“說罷,來找我究竟有何事。”

宋無黯猶疑了一會兒:“……我有一個問題。只是,這個問題原本不該問你。”

“奈何你眼前暫時只有我一個選擇了,否則你也不會來。”蔚予縱支頤展顏,語氣甜蜜:“所以,說罷。”

對面的人沉默了許久,單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一雙清淩淩的眼眸忽而變得深沉晦暗起來:“放下屠刀,真能立地成佛嗎?”

蔚予縱怔了一下,随即微笑道:“這要看你是持刀人,還是刀下人了。”

“持刀人如何?刀下人又如何?”宋無黯凝眉追問。

“若是持刀人,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只是佛不好當,要舍一身血肉喂鷹。若是刀下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性命由人,狼狽至極,如果僥幸得以逃過一劫,必然先是感激涕零,喜不自勝。”

宋無黯聽出了他話中的未竟之意,繼續追問道:“之後呢?”

“之後必然恨意滔天,要想法設法地報複持刀逞兇者。”

“即使他已然悔過?”

蔚予縱微笑:“即使他已然悔過。”

宋無黯垂了眼睫,低頭看着手中的茶盞:“若是如此,放不放下屠刀,又有什麽區別呢?”

“随心而已。”蔚予縱不以為意:“皆是自己的選擇,小五何必着相呢?我的答案不是你的答案,其實,你明明心中已有成算,問我實是多此一舉。”

“我一直認為,一個人若是犯錯,需要懲罰,也應當得到悔改的機會。”宋無黯語氣遲疑:“但,若是他已然悔改,懲罰還必要嗎?”

“依舊是,立場不同,結果不同。”蔚予縱饒有興味地望着他顫抖的眼睫:“你若是深受其害,真肯毫無芥蒂地原諒嗎?”

“我——”

宋無黯抿緊嘴唇,不再繼續說下去。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肯原諒,但到底,意難平。

“我知曉了,多謝。”他從千機匣中取出三只暗天雷放在案幾上:“以你的武功本來是用不上這個的,不過你那位朋友大概用得上。這件事很危險,你二人多加小心,及時抽身,不要逞能。”

蔚予縱沒有推辭,只對他道:“你也同樣,需要幫忙便來尋我。”

宋無黯幹脆利落地向蔚予縱告辭,往城西的紅雨廬去。紅雨廬是呂玄都在揚州最常居住的宅第,平日裏少有旁人踏足。這裏空間并不算廣闊,布置卻很用心,四周多植桃樹,盛夏時分不見紅雨紛飛的桃花豔景,屋檐掩映在青翠的枝葉間,顯得格外幽靜深邃。其間的每一樣擺設都是呂玄都親自安排的,務以他自己舒适為首要目标。

呂玄都這幾日并不經常出門,只是書信往來不絕,想來是在借機布置什麽。平日閑暇無事便引着他在揚州四處游玩,為他引薦了雲芳齋的蝶娘子,讓他各色點心吃個夠,甚至還帶着他去了古樓在揚州的根據地相思閣,帶他見了他曾說過的右臂計都畫平竹。

宋無黯步履緩慢地轉過前廳,路過書房,他将這個不大的紅雨廬摸得清清楚楚。他知曉正廳中擺着的屏風上雕刻的不是梅花而是桃花,他知曉從正廳到書房中間一共鋪了六十四塊青磚,他知曉書房的山水畫後面藏着一幅呂玄都親手所繪的晏紫淮的小像。而這些,全部是呂玄都告訴他的。

他非常清楚呂玄都正一點一點将自己攤開在他面前,試探着露出柔軟脆弱的腹心。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舉動。無論是對呂玄都,還是對他自己。初時,宋無黯無措,而現在,他冷靜。

兩人一直停在揚州,呂玄都似乎并不急着處理羅睺惹出來的麻煩,反而不知為何一再拖延進度。宋無黯陪着呂玄都在揚州停了一個多月,兩人難得地相處愉快。若是肯花心思,呂玄都當真是哄人的一把好手,小意溫柔,體貼至極,就算是宋無黯有心找茬都找不出來。

呂玄都生生将事情拖到了八月十五的中秋佳節,宋無黯估摸着自己恐怕要過頭一個不在無辜山的中秋了,接近中秋的幾天呂玄都一反常态地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多數時間不見人影。

好在有了從各耆王城中帶出來的東西,宋無黯手頭并不缺銀子,幹脆自己上街将節日所需的瓜果點心一律備齊了,甚至還從仇家酒淘來了兩壇難得的陳年桂花酒。

中秋之夜,眼瞅着天色漸暗,月上梢頭。宋無黯打算将準備好的瓜果點心擺在後院中庭的石桌上,他端着果盤到了後院,卻發現呂玄都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已經将後院布置好了。

中庭紗幔飛舞,幾點零星的燭光溫柔朦胧,桌上擺着各色瓜果點心。呂玄都難得穿了一身深青繡團魚紋的衣裳,看起來比以往穩重可靠不少。這身衣裳襯得他的膚色愈發雪白,一雙桃花眼彎如月牙,如泓的眼眸中盛滿了月下光輝。

“無黯,你來了。”呂玄都的笑容中難得有了兩分正經的味道。他引着宋無黯坐下,遞給了他一只柑橘,又将他平素愛吃的點心推到了他手邊:“今晚适合賞月,只可惜我這裏沒有菊花,只得請你看桃樹了。”

“桃樹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兩個人在中庭坐了很久,話說得愈發少起來。圓月清輝冰涼,灑滿了整個庭院,呂玄都偏頭看着宋無黯,緩緩開口道:“無黯,我、我們可以試着在一起嗎?”

宋無黯沉默了很久。原本雀躍不已的心在長久的等待中一點點陷入冰涼,月色為他的側顏度上了一層薄霜,呂玄都第一次發覺原來他的側臉看起來這樣冷。他忽而聽得一聲嗤笑:“看來呂樓主也只是俗人,總要在一個地方摔倒。”

呂玄都臉色煞白地看着宋無黯轉過頭似笑非笑,他看見他嘴唇開阖,語氣輕巧:“這些日子,我騙你的,呆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