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避而不見
中秋之後,宋無黯便回了無辜山專心鑽研暗器。原本偶爾乍現的靈感瘋狂迸現湧出,而且他手頭也不再缺錢。只是不知出于何種心理,呂玄都給他的那一萬兩千兩銀票,他分文未動,整整齊齊地壓了箱底。
無辜山地勢頗高,入冬也要早些,轉過秋天,山上的天氣明顯轉涼,霜降之後,白門很快迎來了第一場雪。
今年似乎要比以往冷上不少,初雪也來得厚重兇猛。臨到換季,宋無黯這等習武之人竟然也不幸沾染了風寒,即使有魏青玉妙手,也拯救不了天天執拗着要拉風箱、看顧鑄爐的宋無黯,這風寒一直拖拖拉拉了半個月才好全。
入冬之後,水潭多結了冰,水邊四面來風,冷得不得了,陶奉景便不再去釣魚,而是與沈瑟溪湊做一對給下山的徒弟寫信,詢問一下近況,更重要的是确定一些要不要一同回來過年。
最先回來的竟然是四師兄方希聲,其時尚未冬至。方希聲乃是話唠一枚,人生最大的愛好就是八卦,他在玉京城裏經營着一間玉壺茶館,閑暇時就在茶館說書過一把嘴瘾。
他們師兄弟九人當中,方希聲是最聰明、讀書最好的那一個,能夠過目不忘、過耳成誦,萬卷乾坤閣裏的典籍大半他都能倒背如流。奈何他胸無大志,人生目标就是吃軟飯、聊八卦、當鹹魚。至今為止,只剩下打頭一個尚未能實現。
宋無黯素知方希聲覺得白門氣氛太沉悶,連個話多的都找不到,因此不到年關絕不回來,今年這麽早就回來,實在出乎意料。宋無黯稍加試探,方希聲竟然一反常态地閉口不言、只字不提,不得不讓人擔憂。
宋無黯有種直覺,恐怕方希聲是遇到了什麽避之不及的大麻煩,不得不逃回來的。不過他不肯說,宋無黯也不逼問,以四師兄方希聲的腦子,應該沒有什麽問題能夠難住他。
之後回來的是小八江梵和三師兄黃平淵,兩個人在江南巧遇,便結伴一起回來了,順便還帶了不少江南特産摻着大江南北搜羅來的各種小玩意兒。小七陸星要回陸氏過年,二師兄蔚予縱與小九白無異均回信表示暫不回來。至于沈葳蕤,已然下落不明,音信斷絕。
算一算,他們師兄弟九人,今年有五個在無辜山陪着師父師叔過年,已經算是比較熱鬧了。魏青玉采辦了不少年貨,計劃着過一個熱熱鬧鬧的新年。臨近年關,他組織着回來過年的師兄弟将白門的所有房舍裏裏外外地打掃了一遍,貼上了各式桃符,房檐上還特地挂上了形狀各異的紅燈籠,映着山間雪色,看起來倒真有些熱鬧喜慶的意味了。
累了個半死的宋無黯抱着手爐坐在房間裏,倚闌看雪,遙遙地能望見對面沈葳蕤的居所。最近一段日子,他過得很是平靜,甚至有些死寂了。呂玄都并未對他當日的行為有什麽反擊,倒像是痛快認栽了。
宋無黯不覺輕松,反而心口處有什麽積得更重。他不後悔,只是有一點微妙的愧疚。呂玄都沒有反擊、全盤接受,叫他這一點微妙的愧疚有了擴展的趨勢。
臘月二十八,方希聲接到了一封信,讀過之後臉色異常難看,匆匆忙忙地下了山,次日,帶着一位“朋友”一同回來了。四師兄的這位朋友生得玉樹臨風、器宇軒昂,一雙狹長眉眼笑起來時有些半醉半醒的味道。穿着打扮雖然普通,待人接物也客氣,言談舉止間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味道,看着有些功夫,但怎麽都不像是江湖中人。陶奉景對這位意外來客頗為驚訝,但還是表示了歡迎,并讓魏青玉為他安排居所。
方希聲口上稱來人為“朋友”,實際卻一點兒親近的意味都沒有,那神情倒是活像見了讨債鬼。有一次,他撞見兩人說話的情景,方希聲眉目倒豎,語氣激烈,咄咄逼人,那人卻依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看見他之後,鎮定自若地與他說話。不由地心中愈發懷疑四師兄這位“朋友”的身份。
除夕當夜,飯菜備齊,衆人圍爐飲酒,言談快意盡歡,不料蔚予縱突然出現,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衣,凍得臉色蒼白、嘴唇發紫,看樣子是連夜進山、用輕功奔襲了一路。
方希聲大驚失色,第一反應竟是看向他那位朋友蕭問古,見他也是一臉驚訝方才重新将目光轉向蔚予縱。總之又是一番兵荒馬亂,衆人才又重新回了席間,只是這回又多了一個不知從哪裏跑回來的蔚予縱。
Advertisement
這一年的新年實在有太多動蕩,以至于沈瑟溪始終眉間深鎖,似乎一切都隐隐有了不祥的兆頭。當時只覺得有些出乎意料,卻無人深想。
待到很多年後,宋無黯回頭重新看他邁入十八歲的新年時發現,或許那時便已經埋下了之後無數波瀾動蕩的伏筆。
除夕之後,他們這些師兄弟再次四散。四師兄方希聲走得最早,初二清晨便帶着他那位朋友蕭問古匆匆離去了。之後是蔚予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沒有打一聲招呼,就不見了人影。接下來是安定不下來的黃平淵和被朋友催促相邀的江梵。轉眼之間,這無辜山上就只剩下他與大師兄兩人留守了。
無辜山的生活始終很平淡,甚至可以說是寡淡。宋無黯一心撲在暗器與機關術上,這半年多有了不小的進境。
宋無黯生辰在五月初五的端午節,原本家在殷嶺山腳下的白镛村,他出生前也是一戶殷實人家。只是他出生之時母親難産,傷了身子,他不到四歲便撒手人寰,他父親外出做生意一去不返,村中便漸漸傳出了他是“五月五,敗家子”,命格不好,克夫克母。後來又逢家中失火,祖母身死,祖父瞎了眼睛,無力繼續撫養他,便将他交給了來白镛村置辦衣食的陶奉景。後來他懂事些了,陶奉景帶他回去認門,才知道他被收養後的第三天,他祖父便涉水自盡了。
陶奉景收了他為弟子,按入門先後順序排行第五。所幸到了無辜山之後,一直跟着他的黴運沒再出現。不過,在遇見呂玄都之後,一直跟着他的黴運似乎回來了,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他生辰那一日收到了呂玄都托蔚予縱轉交的來信,信中的內容簡明扼要,大抵是說了一下與楊柳雨對戰的事宜。暗器第六的楊柳雨向來十分神秘,宋無黯不知道呂玄都是怎麽将人請出來的,想來估計是威逼利誘那一套。
七月初三,宋無黯再次下山,前往明心院,應邀與暗器第六“楊柳雨”一戰。
“楊柳雨”到得比他稍早,見到“楊柳雨”時,宋無黯着實有些驚訝。眼前之人與他一樣并未露出真顏,但見身形不難認出眼前之人是個女子,此前江湖卻一點風聲都沒有傳出來,想來背後不乏呂玄都的手筆。
呂玄都依舊一身白衣,頭戴幂籬,姍姍來遲,來了也不再廢話,只宣布對決開始。“楊柳雨”性子偏冷,并不廢話,眨眼暗器就已出手。她暗器出手的速度并不算快,但是勝在穩、準、狠,出手的每一步都經過了精心的計算,明明不過數息的功夫,她似乎就已經布下了精準的殺局。
這一場,他贏得很艱難。但最後,總算是贏了。“楊柳雨”認輸時很痛快,比完就走,沒有半句廢話。
呂玄都站在臺階上,垂眼望着有些狼狽的宋無黯。“楊柳雨”是個難纏的對手,宋無黯雖然贏了,依舊免不了挂彩。
他聲音沒什麽起伏,語氣平靜道:“很不錯,兩年之後,五月十五,我會為你約戰‘八臂心随’,若你贏了,那你就是名副其實的暗器第一。”
宋無黯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蹙眉道:“你是誰?”
“呂玄都”動作一頓,嗤笑一聲,說話的聲音驟然變化:“哈——我的易容術竟然這麽容易就被你看穿了?”
他說話的聲音似曾相識,宋無黯回憶了一會兒,試探道:“計都?”
計都摘了幂籬,揭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張十足驚豔的臉龐來:“好記性。我是哪裏露出了破綻嗎?”
“沒有。”宋無黯搖了搖頭:“只是感覺。呂玄都人呢?”
“樓主有事無法抽身,所以才會派我前來。”計都語氣溫和,笑意真誠:“計都先在這裏恭喜宋少俠了。”
“哈——我猜不止如此吧。”宋無黯目光冷徹:“呂玄都給了你什麽命令?”
計都微一拱手,語氣自然:“樓主命令,若你贏了,告訴你兩年之後的安排;若是輸了,就地格殺。”
“聽起來是他的風格。兩年之後,我會應戰。”宋無黯并沒有什麽驚訝的神色:“他,最近如何?”
計都故作不解:“宋少俠是指?”
“……罷了。”宋無黯目光陰沉下來:“請先生為我帶一句話吧,兩年之後,我若勝過‘八臂心随’,下一件事就是取他性命。”
計都面不改色地點點頭:“是,在下一定将話原原本本地帶到。”他從袖中取出一打銀票遞給他:“兩萬四千兩,是樓主托我轉交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