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相見時難

冰輪立于梢頭,月光冰涼如水,小樓獨立風中。這座不算特別高的小樓看上去有些陳舊,牆邊的縫隙中生了一層細細茸茸的青苔,新生的青苔邊殘留着已經死去的青苔的痕跡,深綠映照淺綠,一片斑駁。

宋無黯孑然一身隐藏在中宵的夜色中,看着眼前只亮着一盞燈的小樓。他看着這座小樓有幾分熟悉,仔細回憶之後,想起曾在畫冊上見過。借着月光擡頭看清了頭頂上懸着的牌匾:千霜樓——古樓曾經的據點。

他在門前踯躅了一會兒,再回神時已然踩在了樓梯上。古舊的臺階在他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吱呀”聲,似乎即将摧枯拉朽、分崩離析。宋無黯不太明白自己是怎樣進來的,只是似乎無論如何都停不下來腳步,僅存的選擇就是一步一步往千霜樓唯一亮着燈的房間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來到這裏的,一切仿佛是安排好的,他只能跟着既定的軌跡走下去。

小樓并不高,所以臺階也不算多,只是樓梯非常狹窄、光線陰暗,看不清的黑暗中仿佛生出無數只眼睛正在看着他。宋無黯拾階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

他想:要是有盞燈就好了。正想着,手中便憑空出現了一個燭臺,點亮了逼仄的樓梯。

宋無黯看着手裏的燈怔了一下,随即明白過來,原來是他的夢。他覺得有些滑稽,又生出了些許好奇,自己怎麽會夢到這個只在畫中見過的小樓。

他舉着手中的瑩瑩閃爍的燈籠繼續往前走,在橙紅的光線下,他看清腳下的臺階顏色朱紅,與他曾經走過的各耆王城中通往聖火祭壇的路很像。

自己走上那條路時,是怎樣決定的?他決定要試探一下呂玄都的反應,假使他在乎自己,便趁機報複他;他若是不在乎,便另尋時機報複他。雖然呂玄都的行為有些太沖動,但總體方向沒有走錯,宋無黯成功了。

被欺騙時的驚詫、憤怒、羞恥,他統統還給了呂玄都,或許還要更多一些。畢竟他從來沒有動心,而呂玄都,他不知道,他太似是而非,有時他覺得他動心了,可他又會表現得完全相反。

不過就算動心,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呂玄都心中早已經有了一個揮之不去的人,就算雪藏的真心有所顫動,那幅度太微乎其微,很快便會歸于平靜,連個水花都算不上。

這世上每天都有無數這樣的動心,有的是見色起意,有的是一時恍惚,有的則是驀然見了背後似曾相識的影子。呂玄都的動心,恐怕從來只有最後一種。無論他看誰,看得只是晏紫淮的影子。

呂玄都告訴過他,自己有一雙與他師父相似的手,還有一雙同樣清晰明澈的眼睛,這是他一開始在客棧與他搭話的原因。宋無黯想,這大概也是他會對自己有些許動心的緣由。

當要跨過最後幾級臺階時,宋無黯止了步。他已經看清在盡頭等着他的人是誰了——呂玄都。竟然是他,果然是他。宋無黯踏過最後幾級臺階走到了呂玄都面前,看着呂玄都笑了一下:“呂樓主。”

夢中的呂玄都似乎要比真實的呂玄都柔和一些、可憐可愛一些,他唇邊梨渦淺現,攪動一池桃花春水:“無黯……你為什麽想見我?”

宋無黯下意識地否認:“我不想見你。”

“騙人。”呂玄都撥弄着燈花,目光譏諷地斜眼睨着他:“你若是不想見我,怎麽會夢見我?”他忽又閉上了眼睛,一雙桃花眼幾乎沁出血來,神色猙獰地瞪着他:“你騙我!你敢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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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玄都狠狠地将燭臺擲在地上,火焰落地霎時蔓延向四面八方,竄起丈高有餘,快得宋無黯來不及阻止。隔着嘶鳴作響的金黃火幕,宋無黯只看見了呂玄都最後留下的那個眼神。

不憤怒,平靜,平靜、哀傷又自嘲。

腳下踩着的地方像畫紙一般撕裂開來,宋無黯直直地墜落下去。

他倏忽睜開眼睛,盯着黑暗中輕輕擺動的綠色床帷,平複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宋無黯緊了緊身上的薄被,他覺得有點冷。原本留着一條縫隙的窗子被風吹開了,搖擺中偶爾發出兩聲“呼啦”聲。

他閉上眼睛,試圖重新入睡。呂玄都夢中的那個眼神浮現在眼前,與他記憶中的眼神悄然重疊在一起,宋無黯重新睜開眼睛,只覺睡意全失。

是太過了嗎?當憤怒退卻之後,是重新蘇生的理智在告訴他,這報複太過于傷人了嗎?

也許自己始終都清楚,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宋無黯動作很輕地翻了一個身背向房門,身後的窗應聲合上。終究是一夜輾轉難眠。

第二日天未亮時,宋無黯從馬廄中牽了一匹馬,一個人徑直下山了。從無辜山到揚州要不了多少時日,他開始快馬加鞭,越走速度越慢。

宋無黯牽着馬停在了相思閣後面,遠遠地就能聽見園中絲竹交疊。若要找人,來這裏不如直接到紅雨廬去,只是怕太過于冒失,在遠處繞了兩圈最終還是選擇到了這裏。

他在原地停了好一會兒,心想:既然來都來了,何必事到臨頭又拖拖拉拉呢?他将馬拴好,趁人不注意從後院翻了進去,悄悄潛入了畫平竹的房間。

畫平竹武功猶在他之上,見他突然進來并不驚訝,仍然阖着眼閑閑搖扇:“宋少俠何時也要做偷香人了?”

“……”宋無黯一抱拳:“打擾了行首了。在下——在下想要求見呂樓主。”

“哦?”畫平竹拉長了聲音,绮麗眉眼緩緩睜開:“宋少俠來得不巧,樓主月圓之日不見客。”

宋無黯陡然沉默下來,仿佛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微一拱手:“打擾,告辭。”他神色冰凝,走得很急、很堅決。直到無人處,方才靠着一株柳樹停了下來,閉目苦笑。

這是在做什麽呢?做都做了,此時何必惺惺作态。原本就不該來這一趟,水中月不是天上月,呂玄都從來只是透過他看另一個人,自己能借此傷他,卻不可能借此安慰他。

他直起身往拴馬的地方走去,只看見一截繩索,牽着馬的一端空空如也。

宋無黯:“……”

所謂賠了夫人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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