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知魚

兩年前,安良城。

蘇家大公子高中榜眼,蘇府上下都彌漫着歡喜的氣氛,知州蘇老爺心裏樂開了花,蘇家幾代在朝為官,到了蘇老爺的父親那一代被貶至安良城,蘇老爺一直背負着光耀門楣的重任,如今自己的孫子中了榜眼,将來封了爵位可就是皇上眼皮子底下的人了,蘇家想恢複以前的地位,也是指日可待了。

這時候蘇府唯一氣氛低沉的地方,該就是蘇老爺小兒子蘇淵的居室了,蘇淵看到自己的兒子就氣不打一出來,他揪住兒子的耳朵,“你看看你看看,平時讓你讀書你都給我幹了些什麽,現在你大哥中了榜眼,你呢,整天去什麽歌舞坊,那是好人家的孩子該去的麽?”

“爹爹爹爹爹,我沒去啊,我都有十多日沒去過了,不信你問問串子。”這被自己老爹抓住耳朵教訓的就是蘇珂了,中了榜眼的是他大伯家的大哥蘇琰。

“串子,他去沒去過歌坊窯子什麽的,說實話,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麽樣。”

串子聽提到自己吓得一驚,忙看蘇珂的眼色,“沒……沒有,公子這幾天就去找了劉公子和夏公子,沒去過歌舞坊。”

“哼,那劉得旺和夏子階也不是什麽好餅,你這些臭毛病哪個不是跟他們學的?再有了,以後甭跟我弄這些擠眉弄眼的事兒,串子呀串子,我看你是在公子身邊待夠了,早晚給你換去收拾茅房。”蘇淵經常幫父親做事,說起話來也很有威嚴。

串子吓得腿都軟了,剛要跪下從實招來,豈料蘇淵卻沒有再問的意思,哼了一聲就往門口走去。串子見勢趕緊麻利地開了門,又滿臉堆笑送了幾步。

回過頭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主子蘇珂正撸胳膊網袖子地瞪着他,“好啊,你個串子,剛才要不是爹要出去了,你是不是就招了啊?就你這種不忠不義的人,爹讓你去掃茅房都是心慈手軟了,還不如直接把你扔出府外。”

串子委屈地想哭,眼淚汪汪地看着主子,蘇珂鼻孔一哼,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串子對于自己來說,更像是一個跟着自己四處亂跑的小弟,說要罰他,也只是吓吓他罷了。

*****

吃過晚飯,蘇珂依然帶着串子去了雲錦坊,安良城裏的歌舞坊不同于妓院,雖然一些名氣大的妓院也有精通琴棋書畫、頗具才華的名妓,但是妓院到底是做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生意,跟這比,歌坊舞坊就高雅多了,這裏的伶人都只是賣藝而已,乃是憑借自身本領養活自己。

雲錦坊跟一般的歌舞坊相比更是雅致了一些,來到這裏的賓客也是以愛舞文弄墨、精于音律的富家公子或喜歡附庸風雅的遷客騷人居多,有的才子詩興大發脫口成詩随後被坊裏的伶人譜曲成歌,流行一時的事跡也不是沒有的。

坊裏有位名伶名叫秦知魚,彈得一首好琴,亦精于琵琶,容顏風華絕代,我見猶憐。民間自恃美貌的女子多願與之比較一番,還有人拿此事問自己的配偶良人,若男方見過知魚本人也只有以“大家閨秀怎可與那等伶人比拟”為由搪塞過去。

世間女子能有此等容顏此等才藝,最重要的是有此等胸襟的女子,除秦知魚之外,果然難找。

蘇珂要找的人就是她,兩人因為志趣相投而結緣,蘇珂厭煩那些世家子弟小姐拘泥于繁文缛節,所以身邊像他大哥蘇琰那樣的朋友可謂幾乎沒有,對于這些人,他打心眼兒裏是有些不屑的,在他們專心研讀四書五經的時候,蘇珂卻在讀些詩詞歌賦、禪理玄學。交的朋友也是各路都有,有降妖的道士,有參禪的禪師,有唱曲的伶人,還有打鐵的鐵匠……唯獨沒有他父親希望他結交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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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秦知魚也是個內心世界驚世駭俗的女子,她感慨于自己身為女子的不公,現今達官貴人大多三妻四妾,平民百姓也是因為沒有條件所以才只守着家裏的發妻。

女子生來就卑微于男子,不可抛頭露面、不可逾越規矩,要從一而終,甚至有“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樣的理論。

秦知魚偏偏要逆其言而行,不讓女子做的她就偏要做,世人追捧女子無才,她就偏要飽讀詩書,世人說女子要依靠于男子,她就偏要自立更生,世人說女子不可抛頭露面,她就偏要到歌舞坊做個伶人,都是盡己之力謀求生路,且她天生便喜愛韻律,這又有何不可?

知魚在家裏受盡後母欺淩,她沒有選擇以嫁人的方式擺脫這種境遇,而是孤身一人逃了出來,她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覺得自己的腳底都磨出了水泡,這才發現自己到了安良城,機緣巧合就到雲錦坊做了伶人,由于她從小飽讀詩書又精于音律,很快就有了名氣,家裏父親和後母大約是覺得有個伶人的女兒很丢面子,也就沒再找人尋過。

而秦知魚在這裏卻很是自在,遇到知己便傾心以待,遇到不喜歡的人就冷面拒絕,分毫不用僞裝掩飾。

蘇珂就是在雲錦坊和知魚相識的,可能是因為骨子裏都有的叛逆,也可能是因為都愛些詩詞歌賦,兩人一見如故、悻悻相惜,後來又互生愛慕。

然而蘇珂到底是權貴子弟,蘇家不會允許他娶一個伶人,秦知魚雖是看中他的人品,但也不敢奢求蘇珂這輩子只守着自己。所以兩人雖都不提,但心裏都或多或少有着些憂慮。

奈何世事無常,到頭來回想自己曾經的顧慮,蘇珂只覺得真是多餘,更是可笑。

******

這日清早,蘇珂攜了一盒茶點去尋老友一塵和尚,這茶點是蘇府的廚人獨創的新口味,還取了個頗有意境的名字“拈花酥”,蘇珂聽到這個名字便想起了禪宗拈花一笑的典故,吃了一塊果然香甜軟糯、芳香四溢。

是時候去見見老友了。

到達孤雲寺的時候,一塵剛好吃過早飯拿着本經書翻看,聽前方傳來腳步聲,無需擡頭,就知是蘇珂來了。

“蘇公子多日不見,今日如此清閑,可是心中挂念貧僧?”

“那是自然,看你在這孤山野寺,誰知你溫飽如何,要是餓到了你,一不小心圓寂了,那豈不就是我這個朋友的罪過……這不,今天剛得了種新的口味,拿過來給你嘗嘗,你說這可不就是挂念着你嘛?”

一塵看了看盒子裏的茶點,品相果然不俗。

“這糕還有個雅致的名字,叫做拈花酥呢。”

“那就謝謝蘇二公子了,貧僧在這孤山裏修禪,也未見過什麽世面,虧得蘇公子不嫌棄,交了我這個朋友,既然如此,我這小小孤雲寺裏的酒水便實在拿不出手來招待你了,弘善,還是給蘇公子倒杯白水吧。”

“嘿嘿嘿,別別別,我說你這和尚,佛經上都說修佛吃酒最是要不得,你倒好,自己在寺裏藏了好酒整日偷喝,見了老朋友來還藏着掖着不肯拿出來,莫不如通通拿出來,讓我一并帶了去,也算幫你早日修成正果!”

一塵是個禪師,除了喜歡參禪悟道還擅長制酒,也不知他是如何做的,同樣的糧食、同樣的器皿,到了他的手裏做出來的酒水就是甘甜可口,難道真的是因為在這佛門之地沾了仙氣兒?蘇珂每次過來都要讨杯酒喝,臨走的時候還會順便帶走一壺。

一塵知他喜好自己釀的酒,這才故意如此說話,兩個人相識多年,經常這樣文绉绉地互相鬥嘴,聽起來文雅,實際上暗潮湧動。

兩人就這樣一邊互掐一邊聊些禪理,一坐便坐到了晌午,有小和尚拿着齋飯送過來,一壇稀粥、一盤鹽漬青瓜,滋味寡淡,兩人卻吃得津津有味。

說是那樣說,吃過飯後一塵還是拿出了酒水,兩人又一邊聊一邊喝酒,轉眼又到了黃昏,蘇珂見天色不早,也就告辭回家了。

留下一塵獨自坐在石桌前,等到蘇珂走的遠了才出聲說話,“別看了,都走遠了,你這小家夥,可不許去找他瞎胡鬧,亂了人家的機緣。”

這話說罷,只見正殿的門檻後面露出兩只尖尖的小耳朵,随後又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腦袋和兩只烏溜溜的大眼睛。

小物探了探頭,伸了伸腿,這才颠颠地跑了出來,只見它大約十寸長短,通體雪白,形态像是白狐,卻偏偏在後背上長了兩只小角兒,形像鹿角,卻又晶瑩剔透,倒像用水晶雕刻出來的。

“芋兒,不要胡鬧了,快快把角收回去,免得讓別人看到。”

小物竟像人一樣撇了撇嘴,跳到一塵的腿上打了個滾兒,兩只小角便不見了。這麽看着,倒就是一直小白狐了。

聽到這兒,葉小禾不禁問了一句,“你是怎麽知道那時候它在門後的?”

“家妻後來提及過此事”

“家妻?你後來娶了誰?”

“就是芋兒了,家妻可化作人形,與凡間一般女子無二。”

這小物竟是通了靈性,化作了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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