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往事如煙
日已西,垂垂暮已,輕風吹過院子裏的花草,纏得花枝小草東倒西歪,像是笑得直不起腰,霞光映照在花草上,回光返照,驚豔世人。
小路和小橋坐在院子的小亭子裏,小路雙手撐着亭子坐欄,雙腳騰空晃蕩着,小橋皺眉,雙手合攏擱置在腿上,她看着染着霞光的花草,欲言又止。
小路暼小橋一眼,直問:“小橋,你不是喜歡晚霞嗎?怎麽今日這副悶悶不樂的樣子?莫非是,嫌我影響你了?”
小橋輕搖頭,她指着院子一角的花:“你看,那邊的花早上開得很好的,現在卻耷拉腦袋,看起來好像很疲倦……”
小路順着小橋的手指看過去,片刻,他面無表情道:“我看不出……花花草草不都這樣麽?”
小橋頓了頓,模棱兩可道:“或許吧。”
小路疑惑地看着小橋:“你心情不好?”
小橋搖頭:“有些累。”
小路無語,他掃一眼和風嬉鬧得正好的花草,道:“我昨日在街上訂了兩株美人蕉,掌櫃說明日就會送來,你看到它們就不累了。”
小橋轉頭,對着小路笑了笑。
小路回以微笑。
兩人沉默。
片刻,小路擡手,他伸展懶腰,輕松道:“這日落,少爺吃完飯後,就是我們最閑适的時候,小橋就別不開心了。”
小橋怔愣,片刻,問:“大人這兩日心事重重,究竟是為了何事?”
小路擡起的手頓時耷拉下來,他轉頭看小橋一眼,随即收起視線,仰頭看着逐漸暗沉下來的天空,回憶道:“十年前的京城……比寧城熱鬧得多,那時和平盛景,正是京中世家子弟成長的燦爛年華。當時的京城,有位炙手可熱的小天才,嗯,那位小天才就是我家少爺,京城百姓皆道,蘇家小少爺家世無可挑剔、聰慧無雙,這些年來,他一直是人們口中的天之驕子。少爺十歲那年,拜入承天書院重歲山長門下,成為書院裏衆多學生一致仰望甚至于寵愛縱容的對象,書院兩年,少爺表現得很是溫文爾雅。”
小橋詫異地看着小路,神情有些茫然,直覺聽着也沒什麽不好,便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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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懷念道:“世人皆知蘇家小少爺才學無雙,卻不知他本性驕傲。”
小橋皺眉。
小路看向小橋,感嘆道:“我家小少爺,一向驕傲,驕傲得容不下一粒沙子,偏偏雲夢宮的那位宣行先生,就是少爺眼中的沙子。”
小橋被小路描述的往事吸引了,好奇地追問小路:“為何?”
小路嘴角輕巧地揚起,随後耷拉下來:“這宣行先生,姓周字宣行,出身普通人家,十年前,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機緣巧合,竟得以入承天書院求學,求學期間,他悶聲不響,雖說長得一副好相貌,但承天書院大部分世家子弟,俱是俊朗英才,人們也只當他是個默默無聞的人物,不料年終考核成績出來,他一鳴驚人,奪得頭籌,一下子就震驚了整座書院。”
小橋聽得津津有味,亮晶晶的眼神不停地鼓勵着小路繼續說。
小路頓時也來了興致,學着說書人的說話腔調,手足舞蹈:“話說我家少爺,自小聰慧無雙,每年年終考核俱是書院的關注焦點,無奈宣行先生出現那年,書院師生都将關注度放到宣行先生身上,忽略了蘇家少爺,少年英才的蘇少爺又如何能忍?”
小橋忙不疊地點頭。
小路神秘一笑,語氣拉得悠長:“這宣行先生,實實在在給蘇家小少爺帶來了威脅,平時在學業上只放五分精力的小少爺,竟硬生生地被逼得卯足了勁兒,要知道,我家小少爺平生好看書喝茶聽段子,厭惡逢迎拍馬挑燈夜讀,而自宣行先生出現後,我竟多次見到少爺挑燈夜讀,刻苦學習!”
小橋驚訝問:“是嗎?”
想不到蘇太守也有如此少年意氣的一面。
小路狠狠地一拍自己的大腿,疼得呲牙咧嘴也不忘大聲道:“那可是真的呢!每年書院舉辦賽事,這兩人同臺出現就必定針尖兒對針尖兒,難得的是兩人競争,常常不分高下,那時,京城流行的傳言,多半是關于承天書院兩大才子對峙的傳聞,坊間流行的版本還有兩位才子為讨佳人一笑甚至大打出手,傳得有板有眼,還差點兒編成書呢!”
小橋皺眉,追問:“可是真的?”
小路搖頭:“那可不,我家少爺自小有柳家五小姐這位青梅竹馬傾心相待,世間哪位佳人還進得了我家少爺的眼?”
小橋好奇:“這柳家小姐是誰啊?”
小路頓了頓,臉色頓時變得古怪,他擺擺手,道:“柳小姐她,她,唉,前年她辭世後,少爺才決意離開京師。”
小橋的臉色頓時多了一份明顯的同情,她看着小路:“這,額……這。”
小路輕輕嘆氣,對着和晚風嬉戲的花草道:“我們還是說回宣行先生吧。”
小橋乖巧地點頭。
經過悲傷往事的沖刷,小路語氣少了剛才的那股子歡脫,他沉聲道:“宣行先生和少爺一舉一動皆在京城百姓注目之下,我曾聽得少爺說,家世低于自己的人,卻能和自己站在同一水平線上,這種不分伯仲比一分高下更讓人難過。少爺,本就是個極驕傲的人。”
小橋面色凝重,霞光消散後的天光開始黯淡,越發顯得她的臉色晦暗難看。
小路突地嘆出一口氣,愁眉苦臉地嘆道:“世家子弟總是有着不容侵犯的高貴與驕傲。”
小橋若有所思地看着小路。
小路卻笑了笑:“可恨的是,宣行先生因年長少爺三年,比少爺早參加科考,在科舉考試中一舉成為大齊最為年輕的狀元郎,少爺到可以參加科舉考試年齡時雖然也一舉奪冠,但備受矚目的往往是第一人,同一年齡的年輕狀元郎,大齊有兩人,但被平民記住的,卻總是只有身為平民學子的宣行。”
小橋眉毛蹙起,她悵惘地嘆氣。
小路裝作若無其事地瞟小橋一眼,随意道:“你可知,棋逢對手,明明沒輸,心中卻總有一敗塗地的錯覺,到底是一件多麽刺痛人心的事?”
小橋不是很理解,但對于“刺痛”感還是深有領會,平日裏偶爾忙于女工的她點了點頭。
小路苦大仇深地拉長臉:“宣行先生後來并沒有在為官的路上走下去,他是大齊最年輕的狀元郎,也是唯一放棄出仕的狀元郎,他選擇入雲夢宮,當一名普通夫子。兩年前京中各書院要舉辦書畫大賽,宣行先生回承天書院,師兄弟們皆圍着宣行先生問長問短,問着各種雲夢宮的瑣事,那時少爺與山長就站在院中回廊內,看着被圍在師兄弟中央的宣行。”
小路抽了抽鼻子:“我聽到,重歲山長說宣行先生出身平民,兼之為人親近,師兄弟們願意親近,而少爺出身官宦世家,又打小養成高高在上的性子,自然不讨師兄弟們的喜歡。”
“當時少爺笑着反駁‘我又怎會高高在上呢?’,重歲山長意味深長地說少爺有少爺能成就的事業,宣行先生有宣行先生能做的事,本就不必競争,宣行已經決定培養未來,他問少爺有何想法。”
說到這裏,小路停下來,他擡手搭在額頭上,看着天空出神:“你猜少爺怎麽說?”
小橋盯着小路的側臉:“怎麽說?”
小路扯了扯嘴角,臉上帶着不易察覺的驕傲:“少爺說,他要出仕,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小橋點頭:“大人一向為民着想。”
小路微搖頭,笑道:“少爺這争強好勝的心思一旦被挑起,就是不死不休,那時,擠入朝堂的世家子裏,也只有少爺的政績能得到老臣們的稱贊,後來,慢慢地,這份争奪的心漸漸就淡了。”
小橋疑惑地看着小路。
小路看着已經黯淡下來的天光,苦笑:“似是柳小姐生病後,少爺的雄心壯志也随着病倒了,她離世後,少爺這份争強好勝的念頭瞬間就碎了,若非柳家三少相勸,少爺也不會來西北。”
小路擡手,抹臉,似是想要将臉上的沮喪一并抹掉。
小橋無措地看着他。
小路扯起嘴角,雙腳不停地前後晃動着:“寧城補缺,京中大臣皆以為西北是燙手芋頭,治理不好還要倒大黴,是我家少爺主動接手,來到寧城的這一年,他看到百姓認真而艱難地活着,心有觸動,這些日子才勉強打起些精神,宣行先生的出現,很難不讓少爺深究,近日少爺情緒低落,也是因為想起舊事,并且擔心寧城。”
小橋面色凝重,許久,方道:“大人心情不好,我們做事也不得勁,府裏丫鬟小厮們都情緒郁郁。”
小路詫異地看向小橋,他撓撓自己頭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悶悶不樂是因為你家裏有事。”
小橋手一頓:“你……唉,也不知這宣行先生為何而來。”
小路站起來,看着不遠處一位丫鬟在回廊裏點燈,輕聲道:“兩年前雲夢宮的那場暮春會,重歲山長是為了奪回‘天下第一書院’稱號而向宣行先生提議在雲夢宮舉辦暮春會。最終結果竟是山長打算落空,還幫雲夢宮洗脫與和合塔有關的嫌疑。少爺說,雲夢宮反而成為最大贏家,而宣行先生深得重歲山長的理解,暮春集會并沒有影響這對師生的情誼。”
小橋仰頭看着小路。
小路收回視線,低頭對上小橋的視線:“我跟了少爺近二十年,卻總是不明白少爺心思,更不知道,如何為少爺分憂,若是少爺能和我多說些就好了。”
小橋神情登時變得古怪。
點燈的丫鬟轉過回廊,往另一條路轉去。
庭院被黑暗侵占,角落裏的花花草草影影綽綽,已經看不清原貌,回廊內的燈火,照亮方寸之地。
小橋想安慰小路。
小路卻聳聳肩,喃喃道:“這次,宣行先生是為何而來呢?”
小橋擡手撐着下巴,愁眉苦臉:“誰知道呢……”
小路黑着臉,那張臉和夜色完美地融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