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慌不擇路
異居門前,黑壓壓的人像聞着腐肉而來的烏鴉一樣,嘆息與驚懼挑動脆弱的神經,裏三層,外三層,百姓還有不斷增多的趨勢。
宣行估摸着蘇明潤差不多忙完了,這才抱着田晖緩緩地靠近異居。
隔着人群,宣行停住了腳步。
田晖手中的點心被捏得碎成渣滓,他望着人群,眼圈發紅。
抱着田晖的手有些麻了,宣行彎腰想将田晖放下來。
不遠處的人群突然動了,百姓自動自發地讓出一條道,沈昭武和蘇明潤并肩走出,兩人均黑着臉,嚴肅得讓人忍不住憋氣。
百姓視線追随着這兩人,随着兩人的走近,忍不住腳步往後退,企圖讓出更多的位置。
人群外,小宋牽着一匹馬上前,将馬繩遞給沈昭武,沈昭武接過馬繩,一言不發就離開了。
異居滅門慘案太過于沉重,在這裏,無論說什麽都不合适。
蘇明潤朝宣行走過來,宣行本準備彎下去的腰頓時挺直,蘇明潤伸手,宣行很自然地将田晖遞過去,碎掉的點心半沾在宣行的衣服上,随着田晖的移動,碎渣掉落地上,剩餘的部分,徑直撒到蘇明潤身上。
蘇明潤也不在意,他轉身,朝停在街旁的馬車走去。
站在馬車旁正低頭看着自己鞋面的小路聞到一股奇特的味道,他擡頭,看到蘇明潤抱着田晖走過來,連忙從馬車上取下腳踏,蘇明潤上車後,小路才發覺,那股奇怪的味道正是從田晖身上傳出來的。
有種雞鴨毛飄飛、爛雞蛋打翻的臭味……
小路鼻子微抽搐,他擡手揉了揉鼻子,坐到車夫身旁。
馬車向着太守府而去,車轱辘有節奏的馬車聲吸引了百姓片刻的注意。
很快,人們的視線又投向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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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捕快的手下擡起蓋上白布的屍體走出來,一身紅黑交織差服的捕快将屍首放上板車,一具具屍體被疊加起來,再蓋上一層席子。
趙都尉和仵作一邊說話一邊跨出門檻,看着裝着屍體的板車被車夫拉走。
視線漸遠,漸遠。
平添熱意的太陽光,烤得人頭頂生疼。
趙玉拿着封條細細地封上異居前門和後門。
将一段慘烈的舊事封印在異居裏。
身處異鄉為異客,半生颠倒坎坷,卻不得善終……實在不勝唏噓。
百姓看着上了封條的門,紛紛散去。
宣行盯着門上的封條,頂着酷熱的太陽,長久地靜默。
像是生根在街邊,無法撼動,引得百姓留下好奇的審視,不多時,審視也散了。
夏日,清晨轉向中午,異常安靜。
安靜得可怕。
似乎能聽到恐懼的嘶鳴聲,在腦袋裏不停地叫嚣着。
無奈至極之下,人們總是只得強迫自己表現得雲淡風輕。
清靜的太守府。
丫鬟小橋将小孩子幹淨的衣物放到置衣架上,看向屏風後被水澆得衣衫半濕的蘇明潤,再看看浴盆中兩眼無神的田晖,小橋微嘆氣,拿着巾帕走上前來輕聲道:“泡得太久,會着涼的。”
蘇明潤微愣,随即接過小橋手中的浴巾,将田晖抱起來,包在浴巾裏,身上的血跡和在雞舍裏沾上的髒污已盡數洗掉,然而,內心的陰影卻無法洗去。
蘇明潤手忙腳亂地幫田晖穿衣。
也只是瞎忙活了一陣,連田晖都看着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發呆。
後來在小橋的幫助下才給田晖收拾妥當。
小橋将浴盆內的水倒到門前花叢樹下,抱着田晖和蘇明潤換下來的衣物出門。
蘇明潤頭發尖微濕,他抖了抖頭發,将頭發推到身後,随後看着田晖,溫聲問:“餓嗎?”
田晖垂頭,不語。
蘇明潤頓了頓,又問:“你看到了什麽?”
田晖搖頭,眼睛紅了一圈。
蘇明潤在桌面拿起一個先前宣行送的蹴鞠配飾,遞到田晖手上:“你的父母出遠門了,以後,就由我陪你走一段路,陪你長大,好嗎?”
田晖擡頭,對上蘇明潤那雙清明的眼睛。
蘇明潤擡手,摸了摸田晖的腦袋,道:“人生在世,不過是走在路上,很多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而已,分別了,你會遇到另外一些人,或許,以後也只有你自己走下去,這本來就不是什麽難事,人總是怕孤獨而已。”
田晖癟嘴,水汪汪的眼睛微眨,淚珠就拖着長長的尾巴,帶着滿腔的悲傷在臉上縱橫。
蘇明潤心疼得抱緊田晖:“只是,這分別來得太早也太急,你可能還來不及反應過來。”
豆大的淚潤濕蘇明潤新換上的青衫。
小小的身軀顫抖着。
在這個小身影身上,蘇明潤似乎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那麽猝不及防地,就面臨着時光設置的殘酷分離。
那時花前月下,美好如斯,回憶帶着溫馨與暖意,越沉溺,就越痛苦。
蘇明潤擡手,他輕輕地撫着田晖的背:“往事不可追,若你只是盯着往事,就只能被牽扯住前進的腳步,小晖,人是萬萬不能停住腳步,唯有長眠,方可安息。”
小路從門外走進來,看着溫柔的蘇明潤,遲疑片刻,道:“少爺,趙捕快已經抓到阿春客棧的嫌犯,正押人回府呢。”
蘇明潤颔首:“準備審問……慢,先讓小橋過來。”
小路領命退下,不一會兒,小橋端着點心走進房間,蘇明潤将田晖放到榻上,彎腰,對上田晖的視線,溫聲道:“我去處理些雜務,小橋陪你。”
田晖眨眨眼,不語。
無聲凝噎,無可奈何。
蘇明潤摸了摸田晖的腦袋,站起出門,衣角被田晖死死地攥住。
蘇明潤低頭,盯着田晖的小手,沉聲道:“我總要将案子查清楚,還被害人以公正。”
田晖一臉惘然,許久,終于頹然松手。
小橋将點心放到茶幾上,笑了笑,她溫柔地牽起田晖的手,問:“想出去走走嗎?園子裏新移植了兩盆花。”
小橋五官清秀,笑起來很是賞心悅目。
田晖卻只是看小橋一眼,沉默,移開視線靜靜地看着門外。
門前正是散落一地的太陽光輝。
和蘇明潤離開的背影。
田晖緊緊地攥緊自己的小手。
小橋将點心放到田晖手中:“這是黃金酥,是平日裏蘇太守最愛吃的。”
田晖看着手中的點心,卻沒有吃的意思。
小橋蹲下,給田晖穿鞋,然後抱起田晖往外走。
田晖将黃金酥放回盤子裏,小手半圈着小橋的脖子,木然地随着小橋往外走。
異居滅門慘案,在田晖被接進府中的時候小橋就聽到丫鬟小厮們紛紛悄聲讨論着,雖然無法設身處地想象一夜之間家人徹底消失的驚恐,但悲傷難過的情感倒是能體會一二。
小橋抱着田晖的手收緊。
走出院門,就看在不遠處的走廊裏,一人抱着手倚在廊柱旁。
那正是沈将軍,他沉着臉和蘇太守談話。
蘇太守眉頭緊皺,似壓着無限重負。
小橋腳步一轉,識相地換個方向,向後園子走去。
小橋走後,小路看一眼小橋離去的背影,再看向站在沈将軍面前眉頭緊皺的蘇明潤。
沈昭武那張沉郁的臉,看得蘇明潤一陣陣難受,他語氣裏壓着明顯的惱怒:“一而再再而三,究竟是什麽猖狂的魑魅魍魉?”
沈昭武沉聲道:“寧城藏着一群人,城門守将從不懈怠,還是被乘虛而入。”
蘇明潤怔愣:“這,子車族遷入……”
沈昭武定定地看着蘇明潤:“是的,問題出現在這裏。”
蘇明潤一口氣梗在喉嚨處,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昭武放下雙手,輕聲道:“阿春客棧命案暫有突破,這嫌犯線索不可斷。”
蘇明潤不語,他暼沈昭武一眼,便往前堂走去。
堂外,趙玉站在門口處眼巴巴地看着來路。
看到蘇明潤時,趙玉眼前一亮,他迎着蘇明潤上前。
蘇明潤擺手,趙玉也就不行禮,他靠在蘇明潤耳旁,輕聲道:“這人想從西城區逃跑,扮成送酒人拉着馬車在街上經過,被趙都尉抓個正行。”
蘇明潤略微提高語氣:“趙都尉?”
趙玉颔首:“正是,今日我們處理完異居現場,趙都尉恰巧想去城西的酒坊,就和我一起到西城,路上正巧見到貼着浸月坊名號運酒的馬車,趙都尉認識浸月坊的小厮,但見小厮眼生,趙都尉多問他幾句話,他就慌得原形畢露。”
蘇明潤微點頭,走進堂內。
章師爺已經坐在堂內一側,正認真地寫字,聽到腳步聲,他擡頭,看到蘇明潤後連忙站起來作勢行禮。
蘇明潤擺手,師爺才放下手,做出垂聽的姿态。
蘇明潤溫聲道:“師爺這幾日身體不适,莫要勉強才好。”
章師爺感激道:“謝東家垂憐,晚生身體已大好了。”
蘇明潤點頭,他走到上首的位置坐下,揮手,讓趙玉帶着逃犯上來。
趙玉轉身下去,片刻,帶回一個鎖着粗鐵鏈的漢子。
那人低着頭,看不清相貌。
蘇明潤暼一眼堂外,再看向明亮的門外。
一朵浮雲掠過,在門外陽光所在之處,留下一道移動的殘影。
影子來得極快,轉瞬消失,極易吸引人們的眼光。
後院,小橋興奮地指着那正在逃遁的陰影,興奮道:“小晖,你看!”
田晖順着小橋的手指看過去,漠然移開視線。
小橋愣了愣,興奮勁頓時散去。
她帶着田晖走到種植花草的小園子裏,前幾日小路新買的美人蕉就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小橋将田晖放到花前石凳上,彎腰給田晖整理被風吹亂的頭發,随後,她指着美人蕉,輕聲道:“你看,這是從很遠的地方運過來的,這種花特別畏寒,還不知道能否活過今年冬天呢。”
田晖看着美人蕉出神。
小橋又道:“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花,紅得那麽刺眼。”
田晖小手緊握成拳。
小橋轉頭看田晖,慫恿:“很耀眼,是吧?你想要摘一朵麽?我絕對不會告訴小路的。”
田晖低頭。
小橋無措地收回視線。
兩人沉默地坐着,小橋雙手撐在凳子上,雙腳輕輕地晃蕩,似是十分惬意。
一陣風吹來,花朵随風搖蕩着,清風驅走夏日的嚴寒,小橋擡手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随後站起來,牽着田晖往前院走去:“我帶你看看其他的地方。”
繞着太守府轉了一圈,給田晖介紹院子裏的一草一木,估摸着時辰差不多,小橋才帶着田晖去前院。
“我們去看看蘇太守是否審完犯人。”小橋如此解釋。
田晖沉默不語地跟着。
小橋總感覺自己一路上俱是自言自語着。
沒辦法讓這小孩子開心起來……
小橋很是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