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故友來兮

黑夜大張旗鼓地到來,在每一寸大地留下猖狂的印記,慢慢地,整座城沉浸在黑暗中。

沈昭武回到将軍府的時候,府上已點燈。

門前燈籠泛着黯淡的燈光,将黑暗燒出光亮的空洞,驅散着無知的恐懼。

負責守夜的守衛見将軍回來,連忙拉響門環,阿福開門。

沈昭武将馬缰繩遞給小宋,他走上臺階,繞過影壁,隔着偌大的練武場,就看到主堂前的臺階上蜷縮着一個小身影,姜流丹腳邊放着一盞四方小燈籠,照亮靛青的裙裾。

聽到腳步聲,姜流丹擡頭,影影綽綽的光芒,照着她蒼白的臉,沈昭武心下嘆氣,他走到姜流丹面前,似是怕驚擾這寧靜的氛圍,聲音不由得壓低道:“你曾說過,有話要與我說。”

姜流丹怔愣,想起郊外遇襲昏迷前的話語,臉色越發白了,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這……我想說的是,是,到寧城那麽久,我還未去過寧城有名的芙蓉樓……我今日下午已經去過。”

她不适合撒謊。

沈昭武靜靜地看着姜流丹。

姜流丹緊張兮兮地盯着沈昭武,神情和聽候發落的囚犯極為相似。

許久,沈昭武彎腰拿起地上的燈籠,溫柔道:“去休息吧,你身上的傷還未全好。”

姜流丹不安地暼沈昭武一眼,低聲道:“好。”

站在姜流丹身後不遠處的遙遙忍不住提醒:“将軍,姑娘還未用晚飯。”

沈昭武皺眉:“廚房未準備麽?”

遙遙垂頭:“姑娘說要等将軍。”

沈昭武微愣,看一眼姜流丹,一股暖意湧上心頭,柔化了黑夜的陰影,自頭發至指尖,洋溢着掩飾不掉憐惜,他手指微動,輕聲道:“吩咐廚房送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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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遙應“是”,轉身快步朝廚房而去。

姜流丹呆呆地看着遙遙走遠,欲言又止。

沈昭武看了看姜流丹,伸出手牽起姜流丹,兩人攜手一前一後地走向偏堂。

姜流丹安靜地看着沈昭武的背影,不知為何,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還好,沒哭出來。

蠟燭在燈架上安靜地燃燒着,透而薄的陶瓷小燈罩子,照出燈火通明的偏堂,丫鬟勤快地來回,堂中央桌上陸續擺上溫熱的飯菜,姜流丹坐在沈昭武左手旁,拿着筷箸,久久不動。

沈昭武夾起一塊鵝肉放到姜流丹碗中:“這是大廚的拿手好菜,只添加油鹽醬三味,但烹制這道菜就要花費近兩個時辰。”

姜流丹夾起肉放進嘴中,濃郁的香味在味蕾中綻放開來,鵝肉嫩滑醬汁味足,入口即化,滿嘴驚喜,姜流丹欣喜地看向沈昭武。

沈昭武笑了笑,伸手取過湯碗,勺一碗湯放到姜流丹面前,他定定地看着冒着輕煙的暖湯,許久,他拿起自己碗旁的筷箸,似不經意道:“今日宣行和我提起刺客堂,異居滅門案,似乎出自刺客堂之手。”

姜流丹茫然地看向沈昭武,表情不含絲毫驚慌,倒是有些好奇:“刺客堂?”

沈昭武認真審視姜流丹的表情,不放過她神情的細微變化,沉聲問:“你不知刺客堂嗎?”

姜流丹癟嘴,搖頭:“不甚清楚。”

沈昭武暗自松出一口氣,笑容在臉上緩緩綻放:“不知道也好,是一個專惹事生非的江湖組織。”

姜流丹看着湯碗上飄揚的熱氣,不解:“刺客堂為何要滅了異居?”

沈昭武漫不經心道:“許是因為江湖恩怨。”

姜流丹頓了頓,發自內心地嘆氣:“可惜了小田晖。”

沈昭武不語。

夜在沉默中越發深沉,堂內的燈火在主人用餐完畢後被吹滅了好幾處,微弱的燈光在夜晚這黑暗巨獸面前甚是孤獨,房間的燈火漸漸地黯淡下去,只有回廊內懸挂的燈籠還在靜靜地燃燒,孤獨地等待着太陽的援助。

這是與平時相同的夜晚。

一樣過得很快,人們閉眼睡了一覺。

黑夜就悄無聲息地被光明擠走。

天光眷顧人間,雞鳴狗吠聲喚醒了寧城。

東城門剛打開,一對夫婦就随着人流經過重重盤查,進入了寧城。

馬蹄聲驚醒路邊的小攤,聲音一路輾轉到城西一條小巷子內。

山明敲着院門,還在沉睡的人家甚是遲鈍。

院門響了許久,阿三才一邊揉着眼睛一邊嘀咕咒罵着一大早擾人清夢的人,他滿臉困倦地從房間走出來,在院子裏一邊披褂子一邊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拖沓的腳步聲驚醒裏鎖在籠子裏的雞鴨,家禽紛紛叫嚷着要自由,正鬧得不可開交。

阿三被吵得煩了,回頭對籠子裏的雞鴨噴一聲:“別吵!”

聽不懂人話的家禽依舊叫嚣着要自由。

阿三氣沖沖地放下門闩,拉開門的同時怒視門外人。

山明南紗猝不及防地被瞪個正着。

南紗頓了頓,掏出袖子裏的常夢令遞上去,她看向院內,道:“我們來找宣行先生。”

被常夢令晃得眼前一花,緊接着瞌睡蟲被吓得驚慌四逃,阿三腿一軟,徑直跪倒:“宮,宮主?”

南紗微愣。

還是山明反應快,架起阿三往院裏一閃,南紗尾随,轉身順手關了門。

此時正當清晨,巷子裏的人家還未醒來,阿三這番舉動沒有旁人看到。

南紗看着吓得不輕的阿三,皺眉反駁:“我不是宮主。”

山明放開阿三,阿三徑直跪倒在地:“小,小人收到來信,信中提到宮主會和山明先生一同來寧城,宮主身上帶着常夢令,吩咐我等好生招待。”

南紗翻了個白眼,不知是着墨還是常夢宮主的惡作劇。

雲夢宮本來就是個奇葩雲集之處,常夢宮主心內抗拒工作總想要一走了之,而整座雲夢宮都反對常夢宮主的自作主張,先生們常常聲淚俱下地控訴常夢的不負責任,常夢無奈,折中想出個繼任宮主的辦法,常對宮內先生侍女稱南紗才是真正的宮主,一開始先生們還有些驚訝,漸漸地就都接受了。

然而,縱使雲夢宮并存兩位宮主,這兩位宮主均不能随意撂擔子走人,對外宣稱也只有一位,大夥兒全都未問過南紗的意思,簡直就是莫名其妙!若非山明是雲夢宮的教習先生,南紗早就和雲夢宮一刀兩斷了。

南紗頭疼地扶額,嘆氣,無奈道:“算了,你起來,宣行呢?還有……田晖呢?”

阿三掙紮地想要站起,無奈腳軟得厲害,站了兩次均倒下去。

山明伸手扶一把阿三,阿三攀着山明,深呼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許:“宣行先生和田晖都在太守府中。”

南紗的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來:“太守?蘇明潤?”

阿三忙不疊地點頭:“正是,異居滅門案發生後,是蘇太守救下田晖并收養田晖,宣行先生在寧城換了幾處住處,現在正借住太守府。”

南紗垂頭,沉聲道:“宣行先生與蘇太守是同門師兄弟,相聚倒也無妨,但蘇太守現在還未成親,收養田晖恐怕不妥。”

阿三不解地看着南紗。

山明看向南紗,道:“蘇明潤的未婚妻病重,前年辭世,怕是這位禦史大人的公子近期內都不會成親。”

南紗回頭,上下打量一番山明,饒有興趣:“想不到你也留意着禦史大人家那位少年英才的公子,還打聽到關于他的坊間趣聞。”

山明尴尬地移開視線:“在雲夢宮,時常聽到宣行和子溫提起他那命途多舛的師兄……子溫似乎對蘇明潤的手相很感興趣。”

阿三好奇地看着兩人,露出一副聽不懂的蠢表情。

山明問阿三:“這裏有客房麽?”

這下聽懂了!

阿三連忙點頭:“有的有的,宮主、先生請随我來。”

山明牽起南紗的手,對南紗笑道:“你該休息了,為了趕路最近也不怎麽睡。”

南紗應景地打了個哈欠,眸光閃爍着水珠。

阿三低頭,為兩人引路。

小院子很小,廂房自然不多,阿三和阿五各占一個房間,阿五睡覺雷劈都不會醒,現在還在房中呼呼大睡着,院子裏還有兩個空房間,只有靠東的那間房昨日收拾過一次,阿三領山明南紗往那房間走去。

房間裏,一張床就占據了房內大部分空間,此外還放着一個梳妝臺和兩把椅子。

山明看着簡陋的布置直皺眉。

南紗毫不在意,她走到床前,踢掉鞋子倒頭就睡。

阿三不敢擡頭看,他戰戰兢兢地對山明道:“還有另一間房,還未收拾,請先生稍等。”

山明無奈地看床上拱起的小被包,搖頭:“不必,這裏便可。”

阿三震驚地看着山明。

山明掃一眼阿三,輕聲道:“你出去吧,我們要休息了。”

阿三目瞪口呆,僵硬地走出門。

難道,山明先生是宮主的……是姘頭?

阿三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抖了抖,連忙沖向阿五的房間要罵醒阿五并分享這一驚天秘密。

安靜的房內,只聽得到床上人輕微的呼吸。

山明扯了扯被子,掀開。

南紗不悅地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山明彎腰,幫南紗将外衣脫掉,南紗迷迷糊糊地配合着,山明将外衣放到梳妝臺上,他脫下自己外衣,也搭在臺上,挨着床邊睡在外側,南紗翻身,湊近山明,抱個滿懷,山明圈着南紗,輕聲道:“睡吧。”

懷中人鼻息平穩,已經沉入夢鄉。

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天上飄蕩着白雲,一會兒重雲鋪張,一會兒舒展飄散如輕紗。

小小的廳內,阿三和阿五看着南紗的視線均帶着一些探究,連看山明的視線都帶着幾分暧昧,南紗毫不在意兩人的眼神,她用袖子擦了擦杯子,提起茶壺斟茶。

阿三與阿五對視一眼,很快就相互移開視線。

南紗看一眼兩人,道:“說一下寧城現在的情況。”

阿三推了推阿五,阿五再推推阿三,南紗不耐煩地掃兩人一眼。

阿三愣了愣,埋怨地瞪阿五,道:“城南阿春客棧命案與異居的滅門案相似,客棧命案已經抓到兇手,兇手供認不韪,蘇太守查明細節後應是很快就可結案。異居滅門案,趙捕頭還在緝拿兇手,聽聞此案是江湖人所為……”

阿五補充道:“寧城這幾個月來,已經一連發生了好幾樁大案,先是西城門斷手案、接着是阿春客棧命案、再接着是異居滅門案,大家都說是因為降民來了,帶來晦氣的呢!”

阿三暼阿五一眼,罵道:“什麽晦氣啊,阿春客棧命案是受蠱惑的歹人所為,田,田掌櫃的異居滅門案更是江湖人士行徑,遷移到西北郡縣的子車族什麽都沒做啊……”

阿五郁悶,嘀咕:“斷手案還不是他們做的?一個姑娘兇巴巴的,連街邊的萬大嬸都說她是妖女。”

阿三白阿五一眼,不語,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南紗。

南紗手裏捏着一個包子,透過大開的門看向外面的天空。

天空平靜而美麗,對已經發生并且正在發生的事情毫無興趣,因而能保持一貫的平靜安然。

兩年前來到這裏,田掌櫃的異居別致而溫馨,那時候還有王羅,陪着田晖在小院子聊天,落日的餘晖很淡,輕輕地灑在一大一小身上。

田夫人道:“田晖這孩子,難得地願意說那麽多話。”

那時南紗就站在田夫人身邊,兩人一同看着院子裏坐着閑聊的人。

歲月靜好。

當時想到以及後來回想起來,腦中都會閃現這四字,珍貴而純粹的四字,因此,聽到異居出事,第一個念頭就是前往寧城,每接近寧城一點,內心的悲哀就會越發深切,簡單而純粹的東西,總是很容易就被毀滅。

南紗低頭,山明将一碗粥放到南紗面前:“刺客堂曾經的據點我剛才去看過了,已經變成一座普通的家宅,想必是已經換了據點。”

南紗将手放到粥碗旁,指腹隔着瓷碗感受着粥的溫度:“呆會兒我出去走走。”

山明颔首:“好。”

阿三與阿五眼觀鼻鼻觀心,安靜地坐在一旁,看着兩人用餐。

吃飽了撐着看別人用餐其實是一件很無聊的事。

今日清早被擾清夢,因宮主與宣行先生之間的關系興奮得無法繼續入眠,此時累極了,阿三垂頭,暗中打瞌睡。

阿五呆呆地看着面前,睜眼睡。

微鼾聲傳入山明耳中,山明回頭看着兩人,登時無語,随即道:“你們忙自己事去吧。”

阿三猛地醒過來,推了推阿五,兩人站直身子彎腰恭敬一拜,退出廳堂。

腳步聲遠去,南紗放下勺子,看着碗內的粥,長久地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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