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撫今痛昔
近日,常常見到一只黑色的小野貓跑進太守府。
它在屋檐上閑庭散步,不知如何從屋頂跳下院內,悠然自得地散步,仿佛這裏是它生活多年的領域,高傲得藐視院子裏真正的主人。
剛開始大家都感到很有趣,丫鬟小厮們常聚在一起以這個外來客為主要話題相互交流自己觀察到的細節,那雙深藍泛着光彩的眼眸、小巧粉紅的鼻子、漂亮的形态和光亮的皮毛、肉乎乎的小手掌……大家聊得津津有味,後來見慣了,這股子熱情就降下來。
暗地裏,偶爾還挺牽挂這個小生命。
小橋常常口袋揣着點心小食,遇見它的時候就蹲在地上招惹它,喂它吃食。
南紗和山明好幾次都看到丫鬟們掃地放輕動作,只為不驚醒在花草下小憩的貓咪。
午後,房間內。
時光靜悄悄地移着腳步。
半躺在長榻上的南紗,斜一眼門外散落的陽光,随口道:“那只小貓很像田晖,是不是?”
房中光線稍暗,山明正對着門擦劍,聞言只是轉頭看南紗一眼,不語。
南紗換了個姿勢,她單手放在腦後,平躺在榻上:“明日,就是金莊主的壽宴,蘇太守托師爺拿到幾張請柬,這幾日,黃副将趙都尉已經盯着這座農莊,聽聞來人甚多,有進無出。”
山明舉起長劍擡頭打量,光線在劍身流連,山明微眯起雙眼:“證據已經齊了麽?沒有蘇太守的搜查許可而貿然動手,恐怕會引起衆怒。”
“師爺就是最好的證據,更何況,蘇太守不會阻止。”南紗自信道。
山明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嚴肅神情:“但一旦出事,就是你的責任。”
确實,蘇明潤不會阻止,反而會鼓勵。只是一旦南紗貿然行動,引得山莊大亂,且賀壽的江湖人中沒有刺客堂的身影,或,刺客堂是異居案件主犯證據不足,那麽挑起事端的責任壓在南紗頭上,蘇明潤可以以“不知情”為借口撇清關系,公正懲戒,以儆效尤。
南紗轉頭看向山明:“我們以客人身份潛入,生日宴上人多口衆,不會引起過多注意的。”
Advertisement
山明沉默。
南紗翻身,她側身面對着房門,用手撐着長榻坐起來,低頭看着地上的鞋面:“這種時候,我們只要相信沈将軍即可。”
金莊主山莊最近江湖人士往來頻繁,這是沈昭武發現的消息,在沒有其他有關刺客堂線索的情況下,盡可相信藏匿在金莊主山莊的組織就是刺客堂,在章師爺的證言下,刺客堂應配合調查。
山明依舊不語。
但見南紗主意已定,山明也不多加幹涉。
南紗彎腰穿鞋,她将腳塞進鞋子裏,站起來蹬兩下,對山明道:“我出去走走。”
“去哪裏?”山明正準備收劍。
南紗連忙道:“就在院子裏走走,不出去。”
山明靜靜地看着南紗,兩人靜默相對,山明的目光裏藏着無限擔憂,他頓了頓,輕聲道:“你去吧。”
南紗揚起嘴角,安撫地笑了笑,随後走出房間。
總有種心煩意亂的感覺……
南紗在回廊中深深地呼吸一口氣,視線随意地掠過庭院。
當初未被完全消滅的刺客堂,只需要些許火光,又興起燎原之勢,背後,有着還未能明确的人,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讓行動的前景看起來一片模糊。抓不住的未來,導致煩憂不斷。
南紗嘆氣,在回廊中走着,章師爺迎面走來,兩人相互行禮,師爺正要擦身而過,南紗冷不防地叫住師爺:“先生請留步。”
師爺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頭看着南紗。
南紗趁機問:“不知先生對刺客堂印象如何?”
師爺微頓,随口道:“只不過一個江湖組織罷了。”
“可利用,不可盡信,是嗎?”南紗盯緊師爺的眼睛。
師爺對上南紗的視線,微颔首。
南紗頓了頓,問:“先生可知刺客堂是何時潛到西北?”
師爺擡手捋着胡須,他的手幹瘦、遍布皺紋,像是泡得發皺的豆皮,南紗視線随着師爺雙手停在他花白的胡須上,只聽得章師爺沉聲道:“一年前,聖上下旨讓北狄歸順的子民遷到西北郡縣,自稱是刺客堂首領的錢老大找到老夫,讓老夫助他們混入降民行列藏匿寧城,老夫同意了,并為他們四處打點,後來才得知,遷入降民名單是他們銷毀的,就從那時開始,我們之間有了嫌隙。”
南紗不忍地轉頭看向院子裏瑟瑟發抖的花草:“刺客堂是極其殘忍的組織。”
章師爺閃過不易察覺的悔意:“老夫想借助他們的力量清理寧城,沒想到他們也是污水之源。”
南紗苦笑:“先生不喜歡子車一族嗎?”
師爺搖頭,淡然道:“沒什麽感情沖突,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
南紗悵然,不語。
師爺沉默片刻,道:“刺客堂最近內亂,錢老大與副手王全之間有嫌隙,河蚌相争漁翁得利,聽聞新堂主取錢老大代之,似乎是一位女子。”
南紗驚訝地看着師爺:“是怎樣的女子?”
師爺嘆氣:“我還未得見。”
南紗了然,和章師爺又談了些寧城風俗,随後才相互道別。
心情還是未能轉好,許是心中堆積雜事過多,反而情緒重重,陷入煩憂的困局裏難以脫身。
南紗走下回廊,繞到後院,院中布置着巧致的假山,花草繞着假山旁生長,院子很安靜,顯得庭院空曠。
院牆一角,一個小身影正面對着牆蹲着,縮成一小團墨綠的影子。
南紗好奇地放輕腳步,悄悄地走近那個小身板,正準備說話,猝不及防地聽到一聲抽鼻子聲,南紗頓時僵住了,随即聽到輕輕的啜泣聲。
一時雙手都不知該怎麽放,南紗尴尬地看看四周,再看看那小身板,想了想,還是朝前走去,慢慢地蹲在小團子身旁,輕聲喚:“小晖……”
田晖訝異擡頭,他流露出震驚神情,眼眶還紅着。
南紗看着田晖面前,一只小黑貓趴在地上,頭靠着田晖的鞋面,南紗伸出手想要摸摸那只貓,居然被躲開了,藍色的貓眼高傲地掃南紗一眼,往田晖的腳蹭了蹭,田晖微頓,擡起小手輕輕地擦眼角。
南紗一陣心酸,他伸手輕輕地攬住田晖的肩:“來到寧城這麽久,一直未見你傷心,我很擔心。”
田晖低頭,豆大的淚滴落到松軟的泥土上,形成一個小坑。
有些傷心事,一旦被戳破,反而會更加難過。
南紗随之鼻子一酸,聲音有些哽咽:“我失去父母親人的時候,是五歲那年,比你還小。”
田晖驚訝地望向南紗,也不掩飾那雙紅腫的眼睛了。
南紗眼眶紅着,臉上卻揚着燦爛的笑容:“是真的,我記得很清楚,自五歲開始流亡,奶娘帶着我一路往南,走得腳起泡了……很累,哭着求奶娘停下來,奶娘心疼地背起我,走過一座山又一座山,過了一條河又一條河,奶娘身體本來硬朗,但到了南山腳下的村落,就病倒了,這種事情我總是記得很深、很清晰,像是,發生在昨日……。”
田晖靜靜地看着南紗,一時忘記了難過。
南紗擡手,摸了摸田湖的頭發:“後來師娘将我帶回南山,我十歲那年,師娘也走了。我想,有些人很難陪你走很長的路,但你會一路上無時無刻都在想念他們,因為他們給的溫暖太多,只要一個眼神,就能傳達無盡的愛意,時間不能衡量那份溫暖,傷心也好難過也罷,他們留下愛後匆匆離去,他們離開的事情,我們無法改變。”
南紗盯着牆角:“就算想用大半生來交換,也沒人敢和你交換已經徹底離去的人,這些過往……是屬于你的珍貴寶藏,只因有這些,你才能成為你。這些慘烈的過往,許是對你而言太重要,但更多時候,這僅僅是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所以,你要學會好好地珍藏它們,學會,好好地堅強起來,你可懂?”
田晖不語,他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黑貓的小腦袋。
南紗突然笑道:“到了我這把年紀,有時會很讨人厭地向別人說教,小晖千萬別嫌棄我,不想聽就讓它成為一陣風飄走就好。”
田晖默默地點頭。
南紗突然淚目:“我有時候很難過,真的很難過,一想起就難過,但很快,又釋然了。”
田晖怔愣,慌神片刻,他手忙腳亂地擡手幫南紗擦眼淚。
小手在臉上輕輕劃過,将心撕裂開一道口子。
不信任也罷,逞強也罷,是因為,曾将失去當成習慣,堅強成為铠甲,再也不敢輕易地向別人交心……不願傷害,更不希望被傷害。
南紗一把抱着田晖,失聲痛哭,淚浸在墨綠的衣裳上。
壓抑得久了,失控起來很是驚人。
田晖小手輕輕地拍着南紗的背,就像蘇明潤安慰自己時那樣,一下又一下,頗有節奏地拍着。
許久,久得,就像春天來了,等着檐下的燕子回巢,望穿秋水都看不到它們的身影,後來,它們終于回來,不安而泛濫的情緒才慢慢停下來。南紗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着臉,捂着臉對田晖道:“我也不過一個蠢人罷了。”
田晖認真地搖頭。
南紗被逗笑,看着牆角發呆:“你說,我該告訴山明麽?我知道他好奇我的過去,但總是不想提起,這種記憶容易讓人崩潰,若非你難過,我也不會想起這些記憶。”
田晖輕輕地“嗯”一聲,南紗詫異看着田晖:“應該告訴他?”
“嗯。”
“不該告訴他?”
“嗯。”
南紗糊塗了一陣,突然笑了,她揉了揉田晖的臉,随即朝黑貓伸手而去,黑貓貓軀一震,顯得十分排斥,但不知為何沒有避開,南紗也不為難這只貓,只摸一下就收回手,牽起田晖站起來:“我們回去吧。”
田晖任南紗牽着,兩人繞行走過假山花草。
宣行面帶焦慮地匆忙迎面而來,他朝田晖撲過來:“小祖宗,你跑哪去了?你家的蘇大人因為找不到你差點和我翻臉了!”
田晖擡頭看南紗。
南紗微垂頭,掩飾着還紅着的眼睛,尴尬道:“小晖剛才在陪我說話。”
宣行好奇地審視南紗,他盯緊南紗低垂的頭,問:“你們說什麽了?”
南紗稍稍提高頭,攤手:“這是我和小晖之間的小秘密。”
“你們有何小秘密?”山明冷不防地出現在南紗身後。
一股冷氣從腳底升起直沖腦門,南紗僵在當地。
宣行饒有興趣地看着南紗,再看看山明。
南紗轉身,一把抱住山明,将腦袋埋進山明懷裏:“我的秘密你不是都知道麽?”
被辣到眼睛的宣行連忙伸手掩住田晖雙眼,就勢彎腰抱起田晖遠離面前這兩人。
田晖乖巧地被宣行抱着,毫不掙紮。
山明莫名其妙地被抱個滿懷,然後莫名奇妙地成為一道秀恩愛的風景,內心甚是複雜。
南紗慢慢地松開手,轉頭看向回廊外的植物:“我總感覺,寧城的案件有着複雜的隐情。”
這話題轉折得很快,也很讓人不解,山明問:“為何?”
南紗皺眉:“只是感覺,有一種抓不住的感覺。”
山明詫異:“你認為刺客堂會再次溜走?”
“刺客堂是國師的手筆,前太子甍後,國師失勢,江湖圍攻刺客堂,刺客堂被擊潰奔逃,兩年後刺客堂出現在西北,借降民遷入西北的機會暗中潛入寧城,随後寧城案件頻發,雲夢宮突然牽涉其中,異居遭滅門之災,這其中,頗多可考究的細節。當今聖上英明神武,登基後勵精圖治,不信虛幻鬼神,國師早已失勢,他離開朝堂後,刺客堂也失去了仰仗。本是人人喊打的刺客堂,來到寧城與師爺結盟,暫保刺客堂的安全,縱使恢複元氣,但也比不上兩年前的狀況,為何,要寧城不寧?章師爺對刺客堂的了解僅限于兩年前施大人對刺客堂的了解,異居一案是章師爺的敗筆,那麽,這幾個月來寧城和降民的對峙,并非完完全全出自章師爺之意……”
被南紗帶入話題的山明皺眉:“我不是很明白。”
“章師爺對降民的恨意沒那麽深切,也不是喜好流血之人,因此,若非刺客堂本身在自掘墳墓,就是在為其他人行事。楚域平說,六王爺與寧城案件無關,我暫且相信他的說法,那麽,杜大人就并非六王爺旗下的杜正,這位大人,與刺客堂的關系密切,聽阿塵姑娘的語氣,杜大人應是刺客堂的主導,他是一位有權有地位有本事的人……也是寧城案件突破的關鍵。”
山明沉思。
南紗看向山明,笑道:“只是毫無根據的猜測罷了,明日萬望小心。”
山明擡手,撫着南紗還有些微紅的雙眼,輕聲道:“不會有事的。”
南紗閉上眼,笑意更深。
拔霧見雲紗、山河渺遠、翠林修竹、鳥語花香……萬物諸般精妙造化,都比不上山明一聲溫和安慰,比不上他溫暖的懷抱。
靠近他,總是只能聽得見心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