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忠不違君
涼風伴初冬,一場雨後,天氣又冷了幾分。
京中百姓均添了棉衣,人們出門都忍不住哈氣溫暖掌心。
街上偶遇的人相互寒暄,話題總忍不住提到凱旋回京的沈将軍,雖然不能親眼見到收複的兩座城池,但自豪的心情還是不斷地湧現出來。
收複故土的喜慶對抗驟降的氣溫,京城的貴人們俱面帶喜色、神采奕奕。
宮牆城內,禦書房。
門外當值的侍衛僵着臉,神情肅穆地目視前方,看起來像是不懼寒冷,又像是已經被凍僵了無法動彈。
房內“正大光明”四字牌匾下,騰飛的金龍繞着禦座,身着明黃龍袍的天子坐在禦座上,低頭看向站在書房正中央的沈昭武,沈昭武保持着拱手行禮的姿勢,視線落在青石板上,任憑着天子打量。
年輕的帝王嚴肅地盯着這位駐守在西北郡縣八餘載的守将,打小跟随着皇上的公公一時都看不出皇上想的是什麽。
突地,帝王眉眼漸彎,唇邊抹上一絲笑意:“愛卿辛苦了。”
沈昭武越發低頭:“為聖上分憂,是臣之責。”
帝王眼含笑意地颔首:“愛卿不必多禮,此番出征南部不負重望,朕心甚悅,念你在寧城八餘載,難與家人團聚,朕将你回調京師,得以和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可好?”
沈昭武皺眉,不語。
皇上笑了笑,輕聲問:“愛卿可是不願意?”
沈昭武想了想,正要說話。
皇上卻擺手,他站起來,嘆氣道:“你啊……這兩年來朕耳邊盡是關于你的谏言,先帝定下守将五年一調的規矩,你已超出三年,這不,今個冬天過去,就已是四年,這西北郡縣的守将,你要做到何時?”
沈昭武掀袍跪下:“臣謹聽從皇上吩咐!”
皇上走到沈昭武面前,低頭:“命你出征南部後,朕的案前就壓下了不少推薦西北郡縣主将的奏折,想要替代你的人委實不少……只是,朕全都按下不提,想問問将軍心中可有合适人選?”
沈昭武擡頭望着皇上,恭敬道:“皇上,臣這幾年均在外,對朝中大将不甚了解,臣身邊副将黃志可用。”
皇上颔首,他彎腰扶起沈昭武:“黃志是你的副将,若他願意留在寧城自然還會是副将,但主将之位……将軍認為,杜校尉可否?”
沈昭武眉宇皺成小山:“恩師?”
皇上定定地看着沈昭武,點頭。
沈昭武低頭,他盯着地面,壓下萬千疑惑,斟酌着最為穩妥的說辭回道:“恩師有率兵打仗之能,戰場上定不會讓聖上失望。”
但西北郡縣目前需要的是守城之将,若聖上不願西北再起兵戈,那自然是不合适。
皇上果然遲疑了,他微沉吟,片刻,笑道:“也罷,那就建威将軍楊将軍吧。”轉頭又道,“至于你,去閩南一帶吧,朕在那裏時,深切感到,大齊的水軍需要一位像你這樣的将軍。”
沈昭武頓了頓,躬身道:“微臣遵旨!”
皇上轉身往書桌走去,走了幾步,他停下來,背對着沈昭武,沉聲道:“你與郡主之事,朕已知曉。”
沈昭武渾身一激靈,驚詫地看着皇上。
皇上看着面前的龍椅,語重心長道:“昭武,你的事,就自己決定吧。”
沈昭武磕頭:“謝主隆恩!”
皇上轉過身來,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昭武:“你與朕一同長大,朕自知你心性,國事家事,将軍心裏掂量清楚就好。”
沈昭武拱手:“是!”
皇上疲倦地揉着額頭,擺手:“下去吧,回去見見你的爹娘。”
沈昭武恭敬退下。
年輕的帝王看着這位将軍的背影遠去,他的身影就像是鑲嵌在書房門外的黑斑,移動着移動着,和那冷風一同吹走了。
龍椅之隔,是君與臣;宮牆之隔,是主子與仆人。
皇上靜靜地看着門外,輕聲嘆道:“既常夢,你還忘了告訴我,坐着這位子要忍受的是,噬骨的孤獨。”
風吹得侍衛衣袍鼓鼓作響。
公公垂首站在龍椅旁,眼觀鼻鼻觀心,似乎什麽都沒聽到。
萬千情緒稍縱即逝。
唯有別離之情,總那麽刻骨銘心。
臨行時的細細叮囑,伴着幽幽的燈火,燭淚無聲,母親端坐椅子,認真地端詳着沈昭武,似乎要将兒子的模樣刻進心裏:“出門在外,總要多個心眼,官場上的事母親不懂,戰場上的事母親更加不懂,不能給你好的建議,忠君愛國勤敬愛民,這些也無需母親多言……兒啊,下一次回來,記得帶上那位姜姑娘,讓娘親瞧瞧,我兒選中的姑娘是何等的佳人。還有,以後到了閩南,更不能驕傲,聽聞那邊天氣比西北好,雖偶有梅雨天,但也不礙事……搬過去後,你身邊就多添個奴婢伺候吧,總是老陳、小宋鞍前馬後,比不上女人心細,争念她前兩年到你身邊,是個知冷暖的,帶她去閩南伺候正好,這姜姑娘也好,你娶親後,有個貼心人跟在身邊,娘也放心……”
沈昭武靜靜地聽着,絲毫不敢打斷母親的絮叨。
倒是父親忍不住,他來到沈昭武房門前催促:“你就讓兒子好好休息吧,明日還要趕回西北呢。”
母親低頭擦擦眼角。
沈嘉一下子就束手束腳起來,他溫聲安慰妻子道:“你說的,昭武都懂,以後他調到閩南,我們有空去探望他就是,閩南不比西北路途遙遠難行,你若喜歡,多去幾趟也無妨。”
沈昭武握着母親的手:“父親所言正是,母親不必擔心。”
母親抽一下鼻子,埋怨道:“我哪能不擔心,你每次都是匆匆回來,不過半月又要走!”
沈昭武慚愧道:“是兒子不孝。”
母親擡手,摸了摸沈昭武的頭發:“娘是心裏難過才如此說,其實娘為你而驕傲呢,夜裏好好休息,明日娘給你備包袱,多帶些特産回去,給姜姑娘嘗嘗,也給明潤帶一份。”
沈昭武颔首。
長大,就是遠離,遠離熟悉的人與事,漸漸地走遠走遠,縱使回頭,也只是那麽剎那間,想要的一切總是不能并存,要學着割舍,因此,大人們總習慣将一顆心分割得鮮血淋漓,然後嘆一句:不得已而為之。
別離的難過夾雜在白日天光裏,夾雜在寒風裏,夾雜在包袱裏。
沈昭武的頭發被凜凜寒風吹得淩亂,母親雙手将沈昭武披風上的帽子拉起來,為沈昭武帶上帽子,杜校尉站在沈夫人身旁,看着沈昭武道:“為江山征戰,腳踏實地地打下軍功,總比困在京師一輩子好,昭武,一路順風。”
沈昭武謝過恩師,揮別送別者,他騎上黑馬,融入寒風裏。
親兵追随着沈昭武遠去。
山重水複,枯草在大地上哭泣,大地陷入冬眠。
冬天的第一場雪,像棉絮一樣蓋到大地上,溫柔地安撫着陷入寒冬的土地。
雪花飄飛,飛着飛着。
落在庭院裏,天地白成一團,極目所到之處,都有雪的身影。
小田晖蹲在臺階下,揉着雪球。
小橋将披風披到田晖身上,田晖臉蛋雙手都被凍得通紅,捧着雪卻像捧着寶貝一樣。
書房內的姜流丹放下手中的刺繡,皺眉:“怎麽還沒到呢?”
蘇明潤一邊翻着書頁一邊道:“快了快了。”
章師爺擡頭看看兩人,不語,他低頭拿起筆認命地批着文書。
雖說瑞雪兆豐年,但今年的雪來得比往年早,只盼着這場雪不惹出意外。
章師爺心下暗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