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山美人(十四)
誰也沒想過, 顏昭會主動提出進入迷霧之中。千百年來,選擇進入其中的,基本都是壽元将盡之人, 将最後一點希望寄托于其中。否則也不會變化發生了這麽長時間,只有五個人進去。
當然,也不是沒有年輕人進去過, 只是很少,皆是離經叛道之輩。而顏昭,從來都跟叛逆二字不沾邊。
“不行!”
“胡鬧!”
“你才十幾歲, 就算我自己進去,也不能讓你去!”
基本上,都是反對的。
“林師伯, 李師叔,弟子心意已決!”
最終,他們還是拗不過顏昭。
“唉……去吧。或早或晚, 人終歸是要……的, 而且那邊是什麽情況,也不一定。”被喚做林師伯的人說着安慰的話,只是漸漸的聲音愈低,到最後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謝林師伯。”
第二日午後, 顏昭準備出發進入迷霧。山洞附近幾乎圍滿了人, 陣仗相比剛發生變化後第一位長輩進去時,不差分毫。
一雙雙眼看着她,眼神或期盼或好奇或同情。
“諸位, 再會。”顏昭拱手給衆人行了一禮,轉身邁入迷霧之中。
少女纖細曼妙的身體隐于迷霧之中。對于金水的術士而言,這代表着結束。然而對顏昭來說,卻只是開始。
這一處的迷霧,果真是不同的。進入的一瞬間,她竟然察覺到一絲排斥感。雖然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的例子,但是顏昭覺得,大概只有她一個人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因為那種排斥的感覺,是針對她身上參與的天地靈氣。
上次布陣聚靈引得天降雷蛇,如今踏入迷霧,又被結界排斥。她幾乎可以肯定,這方小世界,真的是修真界用來放逐罪人的地方!
Advertisement
法則之力容不下修行者,小世界的結界排斥沾染天地靈氣的人。這可謂是最保穩的牢籠,一旦進來,就休想再有翻身的機會。
而作為所謂的罪人之後,顏昭看到的不是絕望,而是機會。
被放逐的罪人,不可能憑空出現在這裏,必然有一條通道,連通大世界。那個大世界,會是怎麽樣的一個世界?會不會就是她上次穿越時,原主記憶中的那個修真界?
不過伴随着機會的,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千百年的時間過去了,這方小世界再沒有迎來一個被放逐的罪人,是那些人死在了半途中,還是……大世界的人,已經放棄了這個牢籠?
顏昭懷着滿肚子的疑問,不斷深入迷霧中。
天地之間一片蒼茫,沒有了參照物,甚至很難确定自己走出了多遠。仿佛過了很久,顏昭看見前方的迷霧中,依稀有一道黑影,隐隐約約。她朝着那個方向靠近,片刻後,終于窺見全景。
那是之前那位長輩帶回去的影像裏,那方高入雲霄仿佛矗立在天地間的石碑,上書‘放逐之地’四個大字。
顏昭圍繞着石碑走了一圈,沒發現什麽有用的消息,便又繼續往前走。
說來奇怪,隔開兩個世界的結界明明那麽排斥天地靈氣,然而穿過之後,卻發現這邊的世界,到處都是游離的天地靈氣,完全不需要聚靈陣,也可以引氣入體用以修行。
而從她繼承來的關于修真界的記憶來看,這個地方的靈氣,完全可以稱得上濃郁,相較一些二流宗門的靈脈,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現在卻是被棄置,怎麽看都不對勁。
顏昭想着這些有的沒的,繼續在迷霧中前行。
這裏沒有白天黑夜,但是她感覺已經走了很久,牛奶一般濃稠且粘人的白霧似乎開始漸漸變得稀薄起來。她心中一喜,下意識加快了步伐往前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已經數不清到底走了多少步,她終于走到了這片迷霧的邊緣。外面是正值夜裏,光線有些昏暗,還有微光閃爍,應該是天上星辰。
等真正走出迷霧,窺見實景,她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展現在她面前,不是所謂的夜空,而是真正的星空。一望無際的宇宙,無數星球懸浮在其中。
理論上來說她應該是位于星球表面,不應該會看到這樣的景象,可她偏偏看到了,有一種時空扭曲錯位的感覺。
顏昭花了很久才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她低頭看向腳下,這時意外又出現了。只見身邊的迷霧像是活過來了一般,一點點脫離霧海向外游曳,交織纏繞,最終變成一條路。
顏昭嘗試踩了上去。雖然看起來很可怕,但是感覺跟踩在堅實的大地上沒什麽區別。
一步兩步三步……她一點點往前移動,走出一段後,忽然想起回頭看,卻發現身後已被一片迷霧籠罩。就仿佛她根本不曾移動過一般,剛才那些,全都是她的幻覺。
顏昭微微皺眉,片刻後轉回頭繼續往前走。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而且從進來的那一刻開始,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只是沒想到就這麽一回頭的時間,又出現了變化。
原本只有一條單一的路,現在卻從她腳下站立的地方開始,瞬間分散出無數條路,就像玻璃上的裂痕,縱橫交錯蔓延向未知的遠方,且每一條路都沒有交集,毫無規律可言。
什麽二選一三選一在這個面前都弱爆了,大海撈針也不過如此。
顏昭嘗試将腳踏上其中一個分支。一瞬間,餘下的所有選項都憑空消失。然而還沒等她喘口氣,就見她腳踩的這條路,又延伸出無數新的分支。
顏昭:“……”
如果這片空間都是這個鬼樣子的話,她倒是可以理解為什麽明明靈氣濃郁,卻沒有修行者在此建宗立派了,沒走一步都要面對這種見鬼的選擇,撇開能不能走對這個問題,單單是這個過程,就能把人逼瘋。
以往面臨選擇的時候,顏昭很少會猶豫。這一次卻是例外,她不得不停下來,仔細考慮接下來要怎麽走。
然而事實證明,這只是徒勞。
她正準備随便選一條路往下走,餘下的完全聽天由命。已經邁過去了一只腳,另一只即将落地的時候,忽然感覺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略一遲疑後,她收回腳,轉而邁向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
迷霧四起,頃刻之間籠罩四周,給顏昭一種仿佛又回到了最開始那片迷霧之中的錯覺。
“顏昭,你還是沒有回來……”
“本王一生幾乎未嘗敗績,唯有兩次例外,一是蓉妃生下太子,二……便是與你的賭注。”
“也罷,願賭服輸。”
聲音斷斷續續,且不真切。顏昭花了好久,才分辨出這是趙長淵的聲音,跟她記憶中的相比較起來,略微顯得有些蒼老與虛弱,給人一種命不久矣的感覺。
她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前行,最終撥開迷霧,得見全景。
視線所及,似乎是一個簡陋的帳篷,看起來像是行軍用的。帳篷的邊角,有一張簡陋的床榻,上面躺着一個人,半.裸着上身,腰腹之間纏了層層繃帶,卻仍舊浸透出血色。除此之外,還有幾道相對不太嚴重的傷口,已經結痂了。
那張臉,蒼白如紙,唇色亦是如此,不見一絲血色。
雖然跟記憶中相差甚遠,但顏昭還是認出來,那是趙長淵。
她不過離開半月不到的時間,他怎麽會突然受這麽嚴重的傷,而且看起來這個人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顏昭正疑惑着,忽然帳篷的簾子被掀了起來,有人從外面進來。她本想讓開,卻沒想到,對方竟然整個穿過她的身體。
進來的是兩個人,其中一個應該是軍醫,走到床邊後伸手去提趙長淵把脈,而後又簡單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勢,完了才轉頭對另一人道,“王爺的傷勢不太樂觀……”
從二人的交談中,顏昭察覺到一些線索,只是太過淩亂,一時拼湊不出完整的信息。待二人離開後,她嘗試伸手去觸碰趙長淵。出乎意料,她的手竟然沒有穿透他的身體,而是切切實實觸碰到了他,但是感覺又有些不一樣,像是隔着一層東西。
她的視線無意間掃過自己的手,忽然整個人都愣住了。
白皙,纖細,細膩,似乎都跟之前沒什麽差別。然而,這是一雙屬于成年人的手,而不是少女的手。
視線從手上移到身上,變化更為明顯。原本少女的身姿曼妙且纖細,但始終帶着一絲青澀,現在卻是一具完全成熟的,屬于成年人的身體。
以手掐決,面前憑空凝聚出一面鏡子,鏡中映出她的臉,一張足以稱得上是尤物的臉,妩媚且惑人,再尋不到一絲一毫屬于少女的青澀。
“見鬼!”顏昭忍不住低咒一聲。
結合趙長淵以及她身上的變化,感覺就像是十來年的時間一下子過去了。就算迷霧之中無日夜,她也可以肯定,絕對不可能過去了這麽久!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顏昭皺緊眉頭,陷入沉思。
“顏……昭……”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虛弱的呼喚,打斷了她的沉思。
榻上昏迷不醒的趙長淵,似乎感覺到了她的存在一般,掙紮着想要移動手來觸碰她。
顏昭把手遞了過去,卻沒想到他的手根本碰不到她,就像之前那兩個人一樣,直接穿過她的手,因無力而垂落至身側。
“顏……”
“再幫你一回吧。”顏昭說完,将手貼在他腹部傷口的處,而後嘗試催動靈力,灌入他體內。最後倒是成功了,但是消耗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如果說她預料之中的消耗單位為一,現在實際上消耗的,卻是整整二十倍。還好她是抱着試探的心裏做這件事,要是一開始就全力以赴,她身體裏的靈力估計會被瞬間被抽空。
于是本來很快就能搞定的一件事,硬生生拖了幾天。
軍醫原本都覺得趙長淵大概挺不過這一次了,結果還不到半點的時間,他繼續把脈的時候,就能明顯感覺到趙長淵的身體在明顯好轉。早中晚,軍醫每天會替趙長淵把三次脈。然而這之後的每一次把脈,都讓軍醫懷疑人生,明明已經一只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的人,毫無預兆的,忽然就開始好轉,幾日之後,更是從昏迷中醒來!
趙長淵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是,“顏昭呢?她在哪裏?”
軍醫:“……”他覺得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然而趙長淵卻是咬死了說這幾日顏昭就在他身邊。活生生一出鬼故事。軍醫膽子平日裏還是很大的,這會兒也是被弄得身上直冒雞皮疙瘩,視線在帳篷裏掃了一圈之後,匆匆離開。
營帳裏便只剩下趙長淵一個人。
“顏昭!顏昭!你在的,對嗎!顏……是你嗎,顏昭?”他的聲音毫無預兆的停頓了一下,而後語氣就變了,壓抑着激動,又有些不敢相信。
因為胸膛處忽然傳來真實的觸感。在他問出問題後,觸感消失了一瞬,而後在他的胸膛移動起來。他愣了一下,便察覺到這是在寫字,一個‘是’字。
真的是她!
趙長淵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抓住她的手,卻只捉到一縷空氣。
‘你碰不到我’,顏昭又在他胸膛上寫了這幾個字。
兩人以這種狀态交流了許久。期間營帳的簾子被偷偷掀起一個角,幾雙眼往裏偷窺,只見趙長淵一個人在自說自話。幾人不由得嘆息,而後放下了簾子。
‘你突然傷勢痊愈,消息傳到兖京城,趙世恒他應該會很失望的吧?’
“顏昭,他要江山,我要你!”從前的時候,趙長淵說話習慣自稱本王,現如今卻忽然自稱我,“只要你回來。”
‘我回不去了。趙長淵,放棄吧,這場賭注你輸了。如果可以的話,幫我給金水的人傳個信。’
‘迷霧的盡頭是星辰迷宮,分支無數,而我走的是時間之路。’
一個月後,大雍國都兖京城。
趙世恒坐在書房的書案後,聽從邊關快馬加鞭趕回來的傳令兵報告軍情。
“……靖王傷勢已痊愈,只是留下了後遺症,患上了癔症,一連幾日在營帳中自言自語,頻繁提及一個名為顏昭的女子的名字……”
傳令兵說完之後,過了許久,上首案桌後帝王才開口道,“朕知道了,下去罷。”
不止是傳令兵,随後他又将書房中伺候的宮人都摒退。
偌大的書房裏,便只剩下他一人。
他看着傳令兵呈上來的軍情信,微微眯起眼,眼中情緒複雜,面上表情卻是辨不出喜怒。
“顏昭,第二次了……”他呢喃道。
第二次壞他好事。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趙長淵領軍與培吉大軍交戰,險勝歸來,他安插了幾年探子趁機動手。那麽近的距離,暗弩的殺傷力又那麽強,只要中箭,任誰也逃不過一死。趙長淵當時并無防備,身邊的人也沒來得及反應,可是那支弩.箭硬生生停留在距離他胸口只有一線之隔的地方。最後,探子眼睜睜看着趙長淵輕易捏住了那支箭,随手扔到地上。
再後來,趙世恒就收到了來自邊境的警告。
——不是本王不敢揮軍南下,只是不想。
自那以後,趙世恒就收斂了很多。別人不知道趙長淵當時為什麽沒事,但是他知道,因為他曾見過,而且不止一次。第一次是多年前在帝王寝宮前,來福被錢昭儀推倒,明明身上帶着傷,摔倒下去卻一點沒事。第二次是來福死之前,他親眼看着侍衛将其處死。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哪怕是身體的原主人也不行。但是第一刀下去,無論如何都傷不了來福,像是有一層無形的屏障保護着他,就跟發生在趙長淵身上的情況是一樣的。第二刀,才結束來福的生命。
金水起源有仙山……來福到死都不知道先帝到底給了他多珍貴的東西,最後反而便宜了他這個外人。他努力去學習如何當一個帝王,五年的時間過去,已有很大的成效。伴随着成功,他已經徹底變成了趙世恒,宋衡遠這個名字,被封存在記憶深處,永遠都不會再重見天日。
……
這一次,他以為趙長淵該死了,卻沒想到,顏昭又一次出現攪局。
他還清楚的記得,那一晚在長青宮廢墟上,顏昭對他說的那些話。至少那時候,她是不讨厭他的,但是她卻一次又一次的幫趙長淵,是因為他剛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晚,睜眼所看到景象嗎?
一個對她而言可有可無的救命之恩,所以一直護着趙長淵?
趙世恒控制不住的想,如果那一晚,他能早一些醒來,早一點知道,是不是結果就會不一樣?沒有她插手,趙長淵會不會早就死了?他也不必寝食難安這麽多年。
現世。
陽城,麗景灣。
顏昭又一次從夢中醒來。
明媚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照進屋裏,照到大床的一角。淺藍色的被褥間,伸出一條纖細的小腿,肌膚光滑細膩,牛奶一般的色澤,在陽光的照射下,白得近乎透明。精致小巧的腳掌,腳趾圓潤飽滿。無一處不精致。
顏昭看着她的手,發了很久的呆。
在那片星辰迷宮裏,在時間之路上,她親眼看到自己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衰老。緊致的肌膚變得松弛,依舊是很白的,只是失去了光澤,且皺紋遍布。青絲如墨到白發蒼蒼,玲珑有致到幹癟佝偻……
她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遙望前方,那條路依舊一眼望不到盡頭。
最開始的時候,趙長淵想要她回去。她倒不是被說動了,只是想試一試能不能往回走而已。然而不過才踏出一步,腦中就無端出現一個意識,警告她——時間之路,有來無回。
在那片虛無的空間裏,她耗盡了身體裏最後一點靈力,眼皮終于支撐不住緩緩合上,意識也一點點變得模糊。有那麽一瞬,她是真的打心裏覺得絕望。
現如今醒來,無端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這一世,雖然是走到生命的盡頭,但因為時間之路的存在,她所渡過的時間,其實算不上很長,充其量也就幾年而已。而且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心态很快就調整過來。
上一次,她帶回了修行之法。這一次,是不是把術法帶了回來?
顏昭起身下了床,到書房裏拿了一張信紙,咬破手指以血繪制符篆,好了之後将符篆随手放到客廳的沙發上。
她一一将屋子裏所有的窗簾拉上,而後閉上眼。
再睜開眼,看到的便是客廳的景象。起身走回到房間,她的身體正在床上打坐。
之後顏昭就一直坐在窗邊上,看着自己的身體發了許久呆。直至夕陽西下,夜幕降臨,她才收回神識,回到本體。睜開眼,看見淺藍色的被褥上,躺着她之前随手畫的符篆,不過符文顏色變得有些淺淡。
顏昭起身下床,伸手拉開遮光窗簾,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視這座燈火通明的城市。過了一會兒,她才收回視線,簡單梳洗一下之後,到衣帽間換了身衣服,拿上鑰匙出門。
她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大概是在兩天前,麗姨家裏出了點事,請了一周的假。她懶得找人替補,幹脆自己出門吃飯。
車停在負二樓的地下停車場,不過她沒打算開車,于是只按了一樓,等電梯停穩後,直接往大門走去。
三年前她剛搬到麗景灣的時候,這一片還是很繁榮的。但是不到的一年的時間,因為城市規劃建設,這一片改的改搬的搬,漸漸就冷清下來。
顏昭出了小區大門,右拐走在林蔭道上。路燈光被兩側茂密的綠化樹所遮擋,使得整條路看起來有些陰森森的。一年前這附近又出了一次事,從那時起,天黑之後,這條路上就基本見不到單身女孩子了。
顏昭以前大多是開車出門,偶爾心血來潮步行,也有保镖跟着。不過今晚,是真的只有她一個人。
沿着路往前走了很長一段,再向左拐進另一條路,雖然更黑暗更偏僻,但是是通往繁華區的捷徑。往裏走了大約一百米不到,前方就沒有路了,需要向右拐。但是顏昭卻停了下來,轉過身,看向身後某處陰暗的角落,聲音冷冷道,“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篇是現世修行篇-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