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江上月夜溯流光·一
夕陽一點點下沉,半邊臉龐羞澀地掩進了群山之中,天際只剩下豔麗的橘紅,一層一層與深藍相接。幾縷游雲描摹出奇異的圖案,随着光線逐漸變暗,呈現明亮與陰影交織的獨特景象。
立在山腰的定福塔,從外面看去與平常并無差異,仍舊莊嚴矗立,而內裏,卻早已是一片狼藉。
兩支羽箭插在當中的銅球兩側,被卡住的機括時不時會發出咔噠的輕響,四周的石壁上,射出短箭的機弩因為沒有了補充而停了下來,只剩滿地斷箭昭示着發生在這裏的一切。
花辭堪堪躲過一支箭時被擦中,胳膊上受了傷,這會傷口的血才止住,雪白的長裙上仿佛滴上了幾朵待開的梅花。
洛川半摟着她站在被卡住的銅球之前,将一枚定心丸喂進了她的嘴裏。
孟溱那心狠手辣的性子倒是一點沒變,這麽多短箭上,每一支都淬了毒。
“幾位當真是功夫了得,看來是我低估了各位的實力。”石壁上突然開了一道門,一個人站在其後,一邊拍着手一邊甚為欣賞地說道。
背對着他的葉行舟伸手拉起了黑色面巾,然後轉過身來,長劍攔在身前,将一邊的陸柒拉到了自己身後。
“孟宗主的待客之道,果真讓人‘贊不絕口’。”他微微揚着頭,語氣裏帶着一絲輕蔑。
來人正是孟溱,随着他走入這個密室之中,幾十個挂着孟氏腰牌的守衛拿着武器跑了進來,将葉行舟四人團團包圍在當中。
“哈哈哈,兩位少俠乃蓋世之才,卻只為了劫走聖女,豈不是大材小用。我孟溱一向喜歡英勇的俠士,二位若不嫌棄,不妨到攬淵閣一坐?”
孟溱踱着步子朝他們走來,臉上的神情分外閑适,似乎他們已經是案板上的魚肉,只等着他這個屠夫拿着刀一刀斃命。
“孟宗主客氣了,孟宗主的待客之道也着實讓人意外。”葉行舟倒是分毫不讓。
沒想到再一次見到孟溱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陸柒一手背在身後,将金玉鎖往腰帶裏按了按。
定福塔這一遭,她就是再笨再傻也該懂了。雖然不知道師父為什麽會讓她找這樣一個人,但孟溱和她所想顯然完全不同。
陸柒現在已經不想把金玉鎖交給這個人了,她在進入定福塔的時候就已經覺得把這個東西拿回去,好好問問師父,這所有的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Advertisement
“孟氏宗族對待客人一向是熱情有禮的,只是幾位不走尋常路,用這種方法進了定福塔,實在是令人不解。不知幾位這麽急着到定福塔來,是為了什麽?”如果忽略他微眯着的眼睛裏閃過的精明和危險,孟溱的這個微笑還是相當和藹的。
陸柒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覺得這位孟氏宗主年輕時想必也是風流倜傥,即使到了這個年紀,還能看出些許當年的風采了。只是這樣一個人,卻藏着那麽深的野心。
“宗主既然早就知道了,何必等了這麽久,又何必明知故問。宗主有閑心和我們兜兜轉轉了一天,怎麽這會坐不住了?”葉行舟走上前說道。
外面天色已漸漸暗了下去,定福塔四周的木窗也跟着暗了下來,只有暗室中燃燒的火把照出些微光亮來。
孟溱聞言并不惱,他看了看葉行舟身後,正虛弱地倚靠着洛川的花辭,緩緩說道:“我孟氏請來的聖女受了傷,我又怎麽能坐視不理?聖女傷勢嚴重,還是早些醫治。而且,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位小兄弟,也受了箭傷吧?”
“宗主好記性啊。只是宗主這麽大的陣仗,我們可承受不起。”葉行舟不為所動。
花辭受了傷,洛川得保護好她,只有他和陸柒兩個人可以全心應付孟溱帶來的這幾十個守衛。
如果只有他們兩個,葉行舟大概有九城的把握可以帶着陸柒逃出去,可現在還有洛川和花辭,不确定性突然多了起來。
而且,還有更關鍵的一點,這座密室是孟溱所建,除了那個巨大的銅球,他們不知道什麽地方還藏着機關,貿然行動,很可能适得其反。
孟溱顯然也明白這些,他看着花辭靠在洛川懷裏,臉色已是慘白,心內越發不着急了。
他們的人雖然并沒有調查出來這兩個黑衣人是什麽來歷,不過現在看來,顯然其中一個黑衣人和他們請來這位聖女關系匪淺。
有關系,就會有破綻。
“幾位可是我內城的貴客,自然要擺開了場面,好好歡迎才行。”孟溱只看着花辭,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意思。
這位孟氏宗主确乎知道人的軟肋在哪。葉行舟和陸柒都明白他現在的意思,就是要等到花辭撐不下去的時候,讓他們自己投降,可一時之間,似乎一點辦法都沒有。
就在陸柒以為他們要從這裏和孟氏的幾十個守衛殺出一條血路,說不定命喪當場的時候,她師兄洛川突然将已經近乎昏迷過去的花辭攔腰抱起。
“循遠!玉石俱焚!”他突然朝着葉行舟喊了這麽一句,緊跟着懸鎖镖出手,直直飛向一層的木格窗。
孟溱心知不對,連忙運功向後撤去,他帶來的那些侍衛,就在同一刻紛紛揮劍沖了上來。後面跟着拿着機弩的,已是擡弩向已跟着懸鎖镖飛身而起的洛川和花辭射去。
“殺!”
陸柒只聽見孟溱下了這個命令,下一瞬就是葉行舟一把将她扯了過來。
兩人淩空而起,順着懸鎖镖往上飛去。而就在這時,一支短箭擦着陸柒的頸間,飛了過去。
“玉玦!”陸柒挂着玉玦的紅繩被利劍瞬間割斷,那枚缺失了一角的玉玦一瞬就從她懷中掉了出去。
“柒柒,跟着你師兄!”
陸柒只覺腰間突然受力,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飛了出去,葉行舟将懸鎖镖繞在她手腕上,而自己則沖着亂箭,飛向那枚掉落的玉玦。
“船船!”
陸柒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可是太快了,她甚至來不及看清那個人的身影,他就倏忽向下落去。
就在她跟着懸鎖镖朝上飛去的那一瞬,忽然轟地一聲,整個密室裏升騰起濃烈的白煙。
“船船!”
比方才更為巨大的沖擊力忽然間釋放出來,在陸柒還未及反應的時候,就推着她飛速地向外飛去。
轟——轟——
更多的巨響像是連環反應一樣,一聲跟着一聲,淹沒了所有的吶喊。
陸柒只覺得五髒六腑都好像被震了出來,葉行舟的名字還來不及喊出來就被沖出的氣流毫不留情地吞沒。
她感受到定福塔木制的塔身在搖晃崩塌,看到周圍掉落的碎屑和驚起的灰塵。
她只記得葉行舟留下一個背影,然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濃烈刺鼻的白煙之中。
屹立在攬淵閣與岐山山脈之間的定福塔,在這個平靜的夜裏突然間轟然倒塌。煙霧混着周圍的亂石、碎木,連帶着山樹花草,所有的一切都被疾速釋放的氣流掀翻。
陸柒被氣流推着撞在一根木柱上,在她還未來得及喊出葉行舟的名字的時候,就再沒了知覺。
他去找她的玉玦了。
他顯然是知道會有爆炸的,可他還是去拿那枚玉玦了。
被濃煙籠罩的那一瞬,陸柒分辨不出自己內心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她只是忽然開始心慌,就好像那個返身回去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好像他就要這樣消失了。
她想抓住他,可他還是消失在她的視線裏了。
盛京,廣元殿。
五月十二,天氣有些悶熱,廣元殿外的榴花在夜色裏開得有點頹敗,立在殿門前的一個小太監剛打了個哈欠,擡頭就瞧見外邊路上有人提着燈急急地走來。
他連忙打起了精神,朝着裏面喊道:“端王到!”
季理急急地推開殿門,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去:“見過端王殿下。”
端王葉齊歸年近五十,先帝在位時曾奉命駐守西南邊境,因立下赫赫戰功,被封為大俞唯一的異姓王。此時他面色有些焦急,看到季理,一面朝殿中走去,一面問道:“總管可知聖上深夜召見所謂何事?”
季理不到十歲就在宮中當值,自然知道這些規矩,多的不會說,可多少會提點一點。
他自十幾歲上就跟着當今聖上,自是知道孟煜和端王世子之間從小到大的交情,端王一家盡忠職守,季理當然是向着他們的。
“是關于世子的事。”他低聲說完這一句,推開了廣元殿的大門,“聖上,端王殿下來了。”
“臣葉齊歸參見聖上。”端王俯身行禮。
站在巨幅山河圖卷前的昭寧帝孟煜聞言轉過身來,深吸了一口氣:“壇城內城的定福塔,被炸毀了。”
端王葉齊歸忽然擡頭,眼神中滿是震驚和不解。
“王叔,朕對不起循遠。”孟煜突然一拳砸在桌案上,整個人搖搖欲墜。
“聖上,微臣惶恐!”端王葉齊歸連忙行大禮,“我兒行舟能為大俞江山社稷身死,是葉家滿門之幸!”
孟煜朝他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朕不該,不該……”
作者有話要說:
陸柒他們進入定福塔是五月十一,所以盛京收到消息已經是第二天啦,在這裏理一下時間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