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夢中人

夢境與現實往往不同。

在這個夢裏,明月感覺自己差不多有十二三歲的樣子。

夢一開始,就是無休止地奔跑,腳下是起伏的山路,身後是散亂的人影,張狂的口哨聲和喝罵聲。

倉惶,混亂,絕望……

明月額上微微見汗,無意識地在枕間蹭着,仿若掙紮。

“大嫂,你帶着孩子快跑,我到後頭擋一陣!”有人在旁喊了一嗓子。

明月渾身一震,是二叔!

她急壞了,想要停下來看一眼,想大聲對二叔說“二叔您也快逃呀,我和娘不會有事,我們最後都活下來了,您卻會死”,卻絲毫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夢境從這裏開始變得斷斷續續,到處是濃煙,火勢越來越大,映得半邊天都通紅的,娘親拉着她的小手,混雜在一小隊被劫掠的難民當中。

母女倆衣衫褴褛,頭發一绺一绺的,身上滾得到處是污泥草屑,那是一輩子不曾有過的狼狽。

隊伍中尚存的男人接二連三被兵刃刺中,踉跄着仆倒,鮮血飛濺四落,惹得婦孺們驚聲尖叫。

這個夢雖然恐怖,明月卻沒有被吓醒。

快了,那個人就要來了。

她好像已漸能控制着夢的走向,明暗交替間,由遠處飛來一支鐵箭,正中一名賊人背心,這一箭力道頗大,竟帶着中箭之人往前直飛出數丈遠,“撲通”落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了。

就見斜刺山道上飛馳而來一匹駿馬,馬上人穿了件黑色的狐裘外袍,夕陽斜映在身上泛着幽光。

他回手自身後取出一支箭來,瞄也未瞄,直接在馬上拉動弓弦,一道烏光疾射而來,就像長了眼睛一般直接穿顱而過,又了結了一名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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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已然站住,瞪大眼睛試圖要看清楚來人的長相,可任她如何努力,結果卻是徒勞。

剩下的十來個賊人一片嘩然,呼嘯圍上。

戰鬥結束得極快,眨眼的工夫來人已經砍瓜切菜般放倒了一地,見再沒有活人向他動手,将染了血的寶劍還回鞘中。

那人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掃視了一遍落難的婦孺,開口道:“我另有要事,無暇護送諸位,爾等趕緊離開這附近,若是無處可去,便趁着天還未黑往南走,趕到順臺,叫順臺知縣收留你們。”

話音未落,他無視遍地血污和幸存者的哀號,提缰繩催馬便走。

明月心砰砰而跳,自後面追了兩步,忍不住大聲問道:“喂,等一下,你到底姓甚名誰,家住哪裏啊?”

哪怕是在睡夢中,她也知道這麽着對那人喊話頗有些無禮,奈何這問題心心念念已經折磨了她好幾年,這會兒一有機會,實在是忍不住了。

随着這話喊出來,那人的背影滞了滞,連人帶馬泛起一道白光。

刺目光暈中明月已然轉醒,睜開了眼睛。

她的身體猶在微微顫栗,心神恍惚,呆怔了半晌方才确定剛才只是做了個夢,在黑暗中摸索着坐起來,披上衣裳。

夢裏的那一段往事已經過去了七年,大約是當時的弱小無力太叫人痛恨,明月每回想起,都恨不得自己遇到那事的時候能再長大些,這次她在睡夢中終于如願以償。

當時她還不到八歲,和江氏一起被隋鳳的對頭所擄。

那個血腥殘酷的黃昏在明月記憶深處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斷後的二叔寡不敵衆,被亂刀砍死,那是她父親隋鳳的結義兄弟,名叫粱宏茂。

他沒有妻小,一直到現在,金湯寨依舊沒有二當家,那是給他空的位置。

參與擄人的土匪全都死了,而和母女倆一起獲救的婦孺由始至終不知道那時候隋鳳的妻女就在她們中間。

但這件事帶給他們一家人的影響可太大了。

隋鳳咽不下這口氣去,着意交好兵強馬壯的陳佐芝,兩股勢力互為引援,終在去年将邺州境內所有和他們作對的大小山寨盡數拔起,當年劫掠江氏和明月的那個寨子更是早被夷為平地。

隋鳳打着為梁宏茂報仇的旗號,将對方的人殺了個一幹二淨。

而隋鳳和江氏的關系也是從七年前開始變得冷淡異常,就連隋明城出生都沒能有所改觀。

說實話,連明月都覺着隋鳳待弟弟隋明城遠不及對自己好。

明城剛六歲,對人對事還懵懵懂懂的,父母這般,他就格外依戀明月這個姐姐。

靜夜裏,明月輕輕嘆了口氣,倚靠在床頭,将一只胳膊枕在腦袋後。

七年了,哪怕她記事早,當時印象也深刻,經過這七年的時光,兩千多個日夜,那人的面容早已經變得模糊不清。

就像夢中的一樣,姓甚名誰,家住哪裏,全都一無所知。

那襲狐裘外袍還是娘親江氏說給她聽的。

當時的順臺知縣姓關名嘉,白州人,據說是白州三大宗族之一關氏的旁系子孫。

金湯寨和官府早便勢同水火,她們最終沒有逃去順臺尋求庇護,自然也就沒能見着那位關知縣,直到前年,明月才打聽到關嘉因和上司不合,率性地辭官回家去了。

臘月的夜晚很冷,明月只是稍稍發了會兒呆,就覺着渾身涼透,這會兒再躺下也睡不着,幹脆爬起來穿好了衣裳,摸索着點上油燈。

油燈底座是個憨态可掬的白瓷娃娃,燈芯帶起昏黃的光圈,照亮這間不大的卧房。

晚上看書傷眼睛,明月按捺住了想去隔壁書房找本白州圖志來看看的沖動,從床頭的櫃子頂上取下一張弓來。

這張弓灰桑為幹,青牛做角,既結實又輕便,絲亮漆清,保養得極好,看得出來主人對它十分愛惜。

明月又到首飾盒子的底層撿了個黑色的鐵扳指出來,帶在手上,也不出門,就站在卧房中間,對着門口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瞄準,一下下拉着空弦。

這時候若是有人推門進來,非給她吓一大跳不可。

活動了一陣,明月心情漸漸好轉,嘀咕了一聲:“狗賊,吃我一箭!”松開手指,“嗡”,弓弦顫鳴不已。

算了,不想那些煩心事,先熱熱鬧鬧過個年再說。

明日等天亮了,就去見一見蔡九公蔡老神醫,看看他的為人是不是像賀老先生一樣有意思。

這般想着,她也不在意開弓開得胳膊有些酸疼,将弓徐徐擡高,擺了個搭弓望月的姿勢,好整以暇低聲吟道:“春秋幾醉醒,文章最憎命,江山任驅馳,生死與功名……”跟着哼起了小曲。

賀老先生的這四句詩她一見就莫名喜歡,也不管詩中夾帶的頹廢和憤世嫉俗之情,硬是從他手上要了過來,挂在了自己房裏。

詩旁的塗鴉是明月加上去的,天天看着,專為紀念夢中那人。

外人不知其中奧妙,而賀老先生眼睛不好使,後來見着,只當明月未能妥善保管,叫那幅字污了一塊。

且不說明月夜裏睡不着覺胡亂折騰,天将亮的時候,大當家隋鳳在幾名寨丁的前呼後擁下,來到了家門口。

随從上前開了門,隋鳳揮手叫他們各去休息,也不管時辰尚早,後宅一片安靜,帶着一身酒氣到後院去找江氏。

江氏睡覺很淺,院子裏“咚”的一聲響便已驚醒。

原來是隋鳳喝多了,加上太黑,腳底下沒有數,踹倒了個花盆。

江氏皺了皺眉,起來開了房門,叫他進屋。

隋鳳摸着黑進來,也不說話,直挺挺往床上一倒。

江氏只覺刺鼻的酒氣撲面而來,不由得後退了兩步,打算先點起油燈再說。

誰知還未等她離開床榻旁邊,方才還仿佛睡死過去的隋鳳突然一伸手,準确地攥住了江氏的手腕,沉聲道:“去哪裏?”

江氏體力和他相差懸殊,只覺手腕要斷了樣得疼,只得呆在了原處,低聲道:“你放開我,我去給你倒杯水。”

隋鳳“哼”了一聲:“不用,你老老實實呆着就行。”

江氏抿了抿唇,她沒來得及穿外頭的厚衣裳,這會兒自被窩裏帶出來的那點溫熱早跑沒了,渾身上下像被冰雪浸過了一樣冷,心裏卻偏有一股執拗之火,撐着她不肯向隋鳳服軟。

隋鳳倒是沒有借酒撒瘋,躺在那裏半天沒動靜,久到江氏想再試着掙脫他的禁锢,方道:“這些天很多人跑來拜年送禮,東西我叫于澤一起收着,免得下面人說我姓隋的還沒等着富貴就忘了大夥。”

江氏從不參合寨子裏的事,也懶得想隋鳳為什麽突然和自己說這些,半響才淡淡地應了一聲,示意自己聽進去了,免得他再發瘋。

隋鳳不知有沒有注意到江氏的冷淡,自顧自說下去:“孟黑除了送東西來,還說要送些伺候你我的下人,到時候你好好安排一下那些丫鬟婆子,這個家冷清得讓人不想回來。”

江氏好不容易将到了嘴邊的譏諷咽了回去,皺眉道:“孟黑送來的人你也敢照單全收,可靠麽?”

邺州現在最強的三股勢力便是陳佐芝、隋鳳和孟黑,去年三家結成了同盟,不像陳佐芝常常把道義放在嘴上,孟黑人如其名,那是真的心狠手辣。

隋鳳大咧咧地道:“都是全家老小一起送來,有什麽好擔心的?等出了正月,把這房子也整整,重新翻建一下。”

江氏心道,這還沒怎麽着呢就想坐享富貴,過大老爺的生活,隋鳳這幾年變得可真厲害,自己都快要認不出他來了。

她本不想着再搭理隋鳳,卻聽他突然冒出一句:“陳佐芝寫信給我,說想為他侄兒求娶明月。”

作者有話要說:  諸位,我想把主要配角那裏的三個名字去掉,大家意下如何?不接受反對意見╭(╯ε╰)╮,不過大家可以記住了,先來先知有優勢嘛,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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