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因
殷佑微被殷俊牽着,渾渾噩噩地進了衙門。她一閉眼,就會看見鮮紅的血,所以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看向中央跪着的那名婢女。
那是孟紅芙身邊最年長的、也是最心腹的婢女。她哭了好一會兒,才在官府的威逼之下說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孟紅芙八歲那年,孟老爺納了一個妾入門,妾還帶着一個六歲的女兒,名喚綠枝。
孟夫人從此便與孟老爺生分了,兩人的交流僅限于生意場的內容,逐漸也把各自的財産劃分了開來。至于那房小妾和那庶女,孟夫人只當她們不存在,不刻意為難她們,但也不照拂她們,即便在路上相遇也是視而不見,兩人的開銷全從孟老爺名下的賬目走。
而孟紅芙,顯然非常讨厭孟綠枝。
孟綠枝多次讨好未果,便也息了和她友好相處的心思。
孟紅芙和孟夫人不一樣,她少年心氣盛,每每和孟綠枝一同出現在父親面前時,總要力壓孟綠枝一頭,無論是談吐還是妝扮,都比孟綠枝好得多,有什麽可分的東西,必然是她挑剩下了才給孟綠枝。
孟老爺知道大女兒在想什麽,他雖然對孟夫人感情淡了,可對大女兒還是很喜歡的,何況還有愧疚之心作祟,他只能順着孟紅芙的意來,事後再悄悄補償小妾和小女兒。
孟綠枝要在孟府過第一個生辰了,孟老爺特意派人從外地運了珍貴的珠錦來給她做新衣裳,結果不久就傳來壞消息,商隊返程途中被一夥慣犯流匪劫了貨,折了好幾個仆從。
雖然之後官府抓到了那夥流匪,孟老爺也換了生辰禮物,但孟綠枝并沒有那麽開心。
因為下人們本就對她們這對母女有所非議,這下更覺得不順眼,反正工錢是孟夫人掌管,他們也就不那麽認真地伺候這對母女。孟老爺發現之後,勃然大怒,要當衆處罰那幾個下人,殺雞儆猴。
孟紅芙匆匆趕來,往幾個下人面前一擋:“那女人和她女兒的開銷又不走孟宅內帳,憑什麽讓我孟府的人勞心勞力地伺候他們?爹反正不差錢,為什麽不幹脆再買幾個人進她們院子,專專心心伺候那兩位主子?”
孟老爺怒道:“阿芙!你怎成了這般自私薄情之人!姨娘也就罷了,綠枝是你妹妹,我三番五次退讓,你怎麽就不能體諒一下為父的苦心呢?”
孟紅芙冷笑道:“我是爹的女兒,自然也是自私薄情之人。”
“你——”
最後孟老爺還是妥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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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和孟綠枝在孟府活得越來越卑微,無事幾乎不敢踏出她們的小院子。
姨娘成日郁郁寡歡,只有見到孟老爺才會稍微開心一些。
孟紅芙将近豆蔻,孟夫人有意培養她,逐漸讓她接手一些簡單事務,有時也會帶着她到各家商鋪去轉轉。
孟夫人說:“你要快些學會,這樣我才放心。偏房那丫頭雖遠不如你,但也終究是個禍患。我近來常常覺得身體不适,估計是人老了,心口處偶爾會發疼。”
出事的那天,孟老爺在外地奔波,孟綠枝帶着母親出去看花燈散心,結果人走散了,孟綠枝正在焦急間,遇到了從商鋪回府的孟夫人和孟紅芙。
孟夫人很久沒有和孟綠枝打過照面了,這次見到她,稍稍一愣,随即就要擦肩而過。
孟綠枝估計也是急瘋了:“夫人!夫人!留步!”
孟夫人沒有理她。
孟紅芙皺着眉頭回望了她一眼。
孟綠枝奔過去拉住孟紅芙的衣袖:“姐,姐,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和我娘,可是我娘現在走散了……”
孟紅芙冷笑一聲:“關我們什麽事?”
孟夫人淡淡地瞥過來:“阿芙,你在和誰說話。”
“回母親,一個不打緊的人。”
孟綠枝哀求道:“算我求你們,你們人手多,幫我找一下我娘,我願意做任何事。”
孟紅芙哼了一聲,拂袖欲走。
孟綠枝咬牙道:“你們……你們不幫我找人,父親那邊若是知道……”
“知道便知道!他敢如何?”孟紅芙雙目圓睜,“寵妾滅妻嗎?”
孟綠枝呆呆地看着面前二人,忽而崩潰叫道:“是你們!是你們讓人帶走了她!你們不能這樣!你們有什麽沖我來,不要對付我娘!”
她撲上去拽住孟夫人的袖子,苦苦哀求:“夫人,夫人我求求你,你讓我娘回來,我們再也不會在孟府待下去了……”
孟紅芙把她扯開,怒吼道:“你幹什麽!不要血口噴人!”
孟綠枝已經昏了頭,只是一味叫道:“夫人!紅芙姐姐!我求求你們,我求求你們,不要這樣對我娘……”
孟夫人一直壓抑着的情緒忽而爆發出來,擡手對着孟綠枝就是一個耳光:“你也配在我面前放肆!”
孟綠枝似是被這一耳光驚住了,正在晃神間,孟夫人忽然捂着心口倒退幾步,軟軟癱倒在幾個婢女身前。
“母親!”孟紅芙一聲尖叫,“母親!你怎麽了!”
婢女們手忙腳亂地架起孟夫人往最近的醫館奔去,孟紅芙紅着眼圈,惡狠狠地瞪了孟綠枝一眼,随即飛快地奔向醫館。
大夫說,孟夫人積勞成疾,又心有郁結,這次受了刺激忽然氣血上湧,一夕爆發,救不回來了。
孟紅芙對着母親的屍體嚎啕大哭。
消息傳到孟老爺那裏,他快馬加鞭趕了回來。
孟綠枝和姨娘跪在孟夫人的房前。
姨娘是後來和孟綠枝在街上重逢的,她知道自己和女兒惹了大禍,連忙拉着孟綠枝來認錯。
孟老爺看了她們一眼,重重嘆息一聲,随即進了屋子。
卻很快被孟紅芙趕了出來。
孟紅芙站在門口,像一頭陰郁的小獸。
“爹,我母親不歡迎你。”她動了動眼珠,“還有你們,滾。”
孟紅芙不讓孟老爺過分插手喪事,除了做給外人看的禮教場合,她甚至不允許孟老爺太接近孟夫人的棺椁。
孟老爺對此很無奈,他雖然對孟夫人沒了什麽感情,但也知道這罪孽他是永遠也償還不了了,只能更加遷就孟紅芙。但他更吃驚于年幼的女兒居然把喪事打理得井井有條,這讓他看清了女兒的天分。
喪事過後,孟紅芙就像變了個人,除了學習生意經,就沒有別的愛好了。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去找孟綠枝算賬,可是她沒有。連孟綠枝主動求見,她也拒絕了。
孟紅芙對心腹婢女說:“你知道如何毀了一個人嗎?”
“殺掉她?”
孟紅芙輕輕搖頭:“不,那太痛快了。我需要更好的辦法。”
孟紅芙十五歲,在孟老爺的引導下,已經和生意場的人往來很熟。
這一年,孟綠枝十三歲。
孟老爺在她十三歲生辰夜裏在偏院擺宴,就一小桌子,三個人,菜色很多,但就孟老爺一個人喝酒。
他喝得很多,據附近的下人說,他邊哭邊喝,還一直說自己對不起發妻,對不起大女兒,更對不起愛妾,對不起小女兒,他就是個罪人。
孟綠枝和姨娘一直在勸慰他。
一直到夜色濃重,孟老爺才醉醺醺地站起來。
姨娘關切地說:“老爺去我房裏睡一晚吧。”
孟老爺擺了擺手:“不,不,我回我房裏去。”
姨娘無法,只好叫幾個小厮陪着他。
孟老爺走到一半,對那幾個小厮道:“滾,你們都給我滾!讓我一個人靜靜!”
小厮們只好趕緊離開。
孟老爺房裏的下人久等未見男主人歸來,去偏院一問,卻是說早就走了。
再一路尋出去,在一個廢井裏頭發現了一動不動的孟老爺,大約是酒醉失足跌進去的,人已經涼了。
孟紅芙沒有想到,這才幾年,自己居然又要操辦起父親的喪事來。她雖然很讨厭父親的風流負義,但不可否認孟老爺對她好,尤其在孟夫人沒了之後,更是小心翼翼加倍疼愛,在生意上也指點了她很多東西。
她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姨娘和孟綠枝道:“哭完了嗎?哭完了就滾回你們的院子裏去。你們沒有資格參加我父親的葬禮。”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披麻戴孝的孟綠枝。
她是孟府的災星。
孟府沒了女主人也沒了男主人,所有的事務一下子就壓在了孟紅芙的雙肩之上。
商鋪的掌櫃們蠢蠢欲動,其他世家野心勃勃,孟紅芙幾乎是咬碎了銀牙,才稍稍穩住了局面。若非有幾個年長的親友相助,她恐怕就要操勞致死。
孟家的財産,一時間全掌握在了她的手裏。
等她忙完了手頭的雜事,才想起來還有偏院還有兩個人住着。
沒有孟紅芙的吩咐,下人們不敢做什麽,更不敢去問,只好依着原本的樣子對她們。
離父親去世,已經過了整整一年。
那日,孟紅芙睡了很長的一覺,醒來對心腹婢女說:“你知道嗎,原來真的忙起來,是能讓一個人忘了所有的愛恨情仇的。”
現在她忙完了,開始琢磨起如何對付那兩個蝼蟻一般的人來。
這期間,姨娘落水而亡。
依然是在孟綠枝生辰那天,仿佛詛咒一般。
孟宅之中關于孟綠枝的傳言甚嚣塵上。
孟紅芙對婢女道:“我從前問過你,如何毀掉一個人。”
“奴婢記得。”
“現在我知道了,要毀掉一個人,就要慢慢地割她的皮肉,放她的血,但不能讓她死掉。”她詭秘地微笑起來,“此之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她還沒琢磨出個完美的計劃,就遇到了一個插曲。
這個插曲來自孟府一位遠房表哥,原本住在千裏之外的唐洲。據他所說他曾在孟綠枝三歲的時候來過一次,和孟紅芙玩得很好,那時候大人們還嬉笑着說要給他倆定個親。
表哥坦言,他這次來一是祭拜一下孟夫人與孟老爺,二是來拜訪孟小姐。
孟紅芙不記得這回事,但看表哥一表人才,溫文儒雅,不由也動了心。
她和表哥相處融洽,眼看着定親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她也不由暗中歡喜起來,恨不得将滿腔熱情都傾注到他身上。
但生意不等人,她中途不得不抽身離開了幾日,回來時發現表哥對自己的暗示仿佛已經聽不懂了。
她敏銳地察覺了什麽,多次套話之下,表哥終于坦言他見到了孟綠枝。
孟府的花草養得很好,表哥雖住在客棧,卻很喜歡到孟府賞花。恰好那幾日連着有花要開,孟紅芙囑咐了下人們,若表哥要看花,盡管讓他進來。
卻沒料到竟然碰上了孟綠枝。
孟紅芙已經不想去追究守偏院的下人的責任了,她只是對表哥感到很失望。
這時候她回想起來,表哥時常吟詩,往往以花喻人,贊美的都是溫柔可意、婀娜羞澀的美人。只可惜,她在生意場上混慣了,早已缺了幾分小女人的情致。
似孟綠枝這般弱柳扶風、我見猶憐的模樣,最容易打動男人心。
孟紅芙心下冷笑。
孟綠枝的膽子,是愈發大了。
她就不信孟綠枝是無意中與表哥相遇的。
孟紅芙摩挲着茶杯蓋子,道:“你心裏是不是在想,她雖然只是個妾室生的女兒,我卻沒有好好對她,我實在有失氣度?”
表哥猶豫道:“并沒有,紅芙你很好……”
“你知道嗎,她命中帶煞,最易克親。”孟紅芙淡淡地說,“她克死了我母親、我父親、她母親,我若不是命硬,只怕也要死于非命。這些細節,你自己可以随便找一個孟府的下人問。”
表哥的臉當場就白了。
事後表哥果然悄悄拉了幾個下人問,下人們給的答案都基本一致,甚至描述得更誇張些。
表哥不敢再惹孟綠枝,自然也無顏再面對孟紅芙。
一日,孟紅芙騎着她新買的棗紅馬從外面回來,看見候在大門口的表哥,翻身下馬:“表哥,你在這裏做什麽?”
表哥道:“我等你快半個時辰了,是來告辭的。”
兩人客套了幾句,表哥就坐上了回程的馬車。
馬車辘辘駛遠,忽然從孟府裏沖出來一個人:“允之!允之!”
幾個門房連忙把她摁倒。
追出來的下人們連忙朝孟紅芙告罪:“小的們一時不察被她跑了出來,請小姐恕罪。也不知道她從哪裏得到的消息,聽說表少爺走了,就瘋了一樣沖出來。”
孟紅芙說:“可不是麽,她賭輸了。她唯一的希望沒有了。”
孟綠枝掙紮着,突然張口去咬那些門房,門房們下意識地一縮手,孟綠枝立刻逃了出去,用盡全力地去追馬車:“允之!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這時候,一直安靜的棗紅馬突然躁動起來,它嘶鳴一聲,撒腿就跑。
孟紅芙一驚:“忘栓繩子了。”
下人們道:“小的們這就去把他們追回來!”
孟紅芙驚訝之後就斂了神色,盯着飛奔的馬,沒有說話。
就是這短短的沉默之中,棗紅馬追上了孟綠枝,将她撞翻在地,馬蹄毫不留情地踩了下去,随即跑得更遠。
孟綠枝翻滾了幾下,然後一動不動地蜷縮在了地上。
孟綠枝被擡回孟府,大夫說,腿斷得太厲害,不太可能治得好了。
過了幾天,孟府說家裏的庶女得了不治之症,給她簡單地行了個喪事,就算結束了。
但孟府的下人們都知道,孟紅芙将孟綠枝軟禁在了一脈香,如果遇到了什麽極不順心的事情,就會鞭笞她來洩憤,事後再讓下人給孟綠枝上藥,不許她傷口惡化,危及生命。
這件事,沒有人往外說過。一是因為孟府的薪酬很優厚,拿人手短;二是孟紅芙平時還是很和氣的,對下人也不錯,可若是觸動了她的底線,難保她不會做出什麽狠絕的事情來;三是大家有目共睹,孟綠枝的的确确是孟府的災星。
所有人都以為孟綠枝是柔弱可欺的小白兔,這輩子鼓起的最大勇氣就是追表哥,但是沒人發現小白兔在陰暗角落裏待久了,不知什麽時候竟變成了長着獠牙的怪物。
至于那個黑衣男人,沒人知道他是誰,又為什麽出現在孟綠枝的房裏。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暮雨初雪——msq的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