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便聽見前面停下來的兩乘桐油馬車裏有人說話:
“蔡丹青的《雨過天青圖》和韓師昀的《鬥論》出世,乃整個颍川城的頭等盛事,咱們這回出錢競拍,務必要不惜代價,将此畫拿下,教整個颍川城的人都知道我錢家乃風雅之家,書香門庭!”
馬車裏的纨绔少爺跟着叫嚣道:“爹您放心,兒已準備好了,十六家錢莊鋪頭貨款齊備,只等您老人家一聲令下!在颍川,誰敢跟咱家比錢銀子,那是火盆裏栽花——不知死活!咱們老錢家啥都沒,就是錢多!”俨然一副家有千金舉止随心的架勢。
話剛說完,就挨了“嘣”一記重拳,那少爺眼圈黑了半邊,捂着腦袋挺委屈:“爹你咋打人呢?”
“還不都是你個沒出息的蠢東西!”錢老爺捂着心肝想起往事,簡直悲從中來,錢家憑仗先祖給皇帝做過禦廚,如今也算發家致富,可還從來沒有出過一個讀書人能夠舉仕入朝登頂臺閣,“你個鼈孫今年再考不上舉人,就趁早湯圓撒水,給老子滾蛋!”
錢少爺揉着頭頂大包心中不服地想,我若是鼈孫,你豈不是老王八。嘴上卻不敢逞強,委委屈屈地道:“那爹,《雨過天青圖》咱們拍下來,韓瘋子的文章還拍不拍?”
啪!少爺的右邊眼圈也黑了。“蠢貨,畫買回來還能挂客堂顯擺,一本破文章買回來有鳥用?你他娘的識字嗎!”“哦。”
白素聽見“韓瘋子”三字,不由停下腳步。
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她悄悄跟上了馬車。
……
用輕功追趕馬車一路小跑,在颍川城南北大街交叉的繁華地段放緩腳步;過一道牌樓,迎面一塊招牌,鐵畫銀鈎的四個金字——
雲林書院。
金匾出自書院老板溫越的手筆,他用筆剛柔兼濟、風骨絕俗,一幅字帖叫價百金投放到文玩市集,立刻會引起富貴書香人家的競價哄搶。
溫老板又字江流,故而他的字有“江流體”之稱。随着名氣日盛,文壇也不再直呼其名,而是尊稱他為溫江流。
在北方士族中,沒有人不知溫越的字,就好像沒有人不知道蔡季的畫,程放的琴,韓攻的文章一樣。
這四人合在一起,又有“颍川四駿”之稱。民間不知誰打趣,編了個口舌段子:
韓瘋子,溫筆頭,程佳郎,蔡丹青;口舌利劍可誅心,琴中藏玉畫藏金。
白素瞅着門口那棵日薄西山的梧桐老樹琢磨,怎麽才能混進書院大門,突然聽見看門的道:
“咱們書院每逢單日開館,雙日閉館,休沐日全天對外開放,歡迎各方雅士前來以文會友……請問幾位是刻章求字啊,還是借閱文章的?哎喲喂,幾位姑子不是本地人吶?難怪了,你們要來這裏是找對人喽,你們要的咱這全都有!不過呢,只需要付出些許的入園費……”
說了半天,意思就要錢。
來拜訪的姑子們穿着考究,環佩叮當,一看便是貴族女子。她們出手也闊綽,二話不說交了銀子。看門的一點數,還多了不少。
其中一個方臉的姑子傲然中帶着不屑道:“全做打賞了。”看門的笑逐顏開:“幾位天仙般的姑子裏邊兒請!茶水免費點心另結,買十全果脯拼盤送會館後廚親手熬制的棗花蜜糖水一份,若要多加紅棗再收三文錢……請請請。”
白素趕緊跟上去,指着方臉姑子的背影,甜甜地說:“我同娘一起來的。”
看門人身子一側,讓道兒:“要喝糖水來找小的。”
連過道三門,發覺這書院格局竟不輸那隆通寺,只是黑心僧人們的廟宇富麗奢華,而這書院卻清雅淡泊;園中栽種翠篁千竿,擁着講堂和書樓迎風搖搖,頗具潇灑意趣。
再往裏走,景致沿着一條觀景河層層遞進,且穿過一座碑廊。那碑廊和觀景河交彙處,架起一座涼亭,亭中兩個穿狐裘的青年圍着博山爐正在垂釣。
這霜雪欲來的天氣,河水早已結冰,卻愣是教這閑情逸致的兩人砸了個豁,把魚線伸了進去。
白素跟着姑子們經過那道水上碑廊,突然,前面的姑子放慢腳步,盯着兩個青年看。
她看了一會兒,不敢确信,大着膽子上前詢問:“請恕妾身冒昧,公子該不會就是大名鼎鼎溫江流溫先生罷?”
兩個青年聞言一起回頭,其中站起來一個胖的,個頭不高眯眯眼,叉腰從容地道:“不錯,在下不才正是溫越。”
“天吶!”
姑子尖叫一聲,幾乎昏厥過去。
幸得左右同伴攙扶,才不至于跌落河,她眼冒金星懇求:
“妾身有對先生仰慕已久……可否求一副題字?”
這有何難。溫越熟練地往袖中掏掏摸摸,搗鼓出唰啦啦一堆筆墨紙硯。
一手拎紙,一手執筆,雖是懸空,卻題字簽名行雲流水,筆走龍蛇一氣呵成。
最後,還摸一閑章來,吧嗒蓋上私印。
那邊姑子們圍着溫越激動不休,這邊白素卻盯着那瘦一點的公子瞧。
只見他低頭垂釣,臉上神情溫穆恭靜,并不為身旁喧嚷所擾。
白素曾游歷北方,颍川四駿的名號,她也聽過,便上前問道:“叨擾先生了,請問閣下可是韓先生?”
那瘦公子果然溫和斯文,笑着答道:“我非師昀,我姓蔡……我,我……”話說一半,臉突然漲得通紅,呆呆望着白素瞧。
白素不知發生甚麽,一雙銳利眼睛反盯回去,竟然将瘦公子的目光逼了回去。
溫越看了奇怪,彎下腰來道:“丹青老弟,你不是見到妙齡女子才會口吃發作,怎地對着一個小娃娃,也害起臊來了?”
“我,我也不知……奇怪,平時不、不這樣。”這臉紅口吃的青年,正是丹青國手蔡季。
白素暗暗吃驚,心道此人當真了得,天生的女人探測本領,以後在他面前女扮男裝易什麽容都沒用了,人家一個口吃就現形,趕緊走趕緊走。
沿着碑廊走出一段,正不知該往何處去尋,突然聽見前頭兩個書院弟子在議論韓三郎,白素豎起耳朵跟了上去。
“咱們書院的這個師昀先生,真是當年京城那個韓師昀?”
“是啊,韓講席他系出名門,曾經官拜廷尉,當年京城貴族以結交他為榮,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既然都做了京官兒了,還回許昌做什麽,此韓未必彼韓,莫不是你誤把馮京當馬涼了。颍川城內光是叫做旺財的小犬,便有十幾二十條呢。”
那弟子笑道:“不會弄錯的,整個颍川只一家韓姓的望族,他姓韓名攻,排行老三,師昀是他的字。不過,你可莫再打趣韓講席,被聽到了,你要倒黴的。”
☆、韓攻其人
004
數朵紅梅順着北風飄入河中。
白素跟着那兩弟子走了一段,看他們進入一間書樓,白素進不去,只好在旁邊的水榭前面停下。
水榭挨着觀景河,岸邊紅梅綻放,幽香撲鼻。
月臺上有一人臨風撫琴,一邊輕聲吟唱:“錦麟乘流去,驟雪但生雲。”
白素見他一身白衣,腰懸長劍,生得潇灑俊拔,頗有些江湖劍客的風貌;于是同行相親,平添不少好感,走過去朝他一拱手:
“閣下可是韓攻韓師昀?”
白素雖然變了小孩,可是心态仍是從前,舉手投足間,不知不覺便要露出些派頭來。若換做那普通人,見這屁大的孩子唐突,定要先吃一驚或是感到不快,但這位韓公子果然非尋常人士,琴聲戛止,按弦而笑:
“你是最近全城通緝的那個惡童吧。”
白素一訝,這人消息倒靈通。
她道:“韓先生,此事實屬冤枉,那隆通寺原是一間男盜女娼的污垢之地,我不小心撞破了和尚們的醜事,才招致追殺,還請你明辨是非,救我于水火。”
——為了不惹人懷疑,她悄悄地便去掉了“本座”這個自稱。
“你倒伶牙俐齒,可惜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白素蹙眉道:“你盛名在外,見死不救,不好吧。”
“我不是不肯救你,而是我非韓攻。”
白衣青年站起來,衣袂生風,白素聞到他身上一股草木幽香。
他回頭一指:
“你要找的人住那邊。”
一座茅舍出現在他身後,河灘之前,栅欄圈着小院。
“多謝先生指點。”“不過我勸你不用找了,”這位香噴噴的青年道,“我剛從裏面出來,他不在。”
白素問:“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也許一天,也許幾年。”
他回答完,琴聲複又铮铮響起。
白素走到那屋舍門前觀察,果然除了幾個打掃的仆人,再無其他。
她找了塊門前的空地,昂首挺胸,站姿筆直地開始等。
這一等便是一個時辰。
冬天的天黑得早,才到未時,天便郁郁沉沉,仿佛要将世間的一切都吞入這片漫漫陰霾。
連那水榭中的琴聲,也在濃郁的冷霧之中消失了。
茅舍中的下人們将院子打掃幹淨,送走了幾批失望而歸的訪客,再一回頭,仍然看見那個小姑娘立在院中,不由得詫異:“小姑子啊,可是跟丢了父母迷了去路?”“我找韓攻。”
那仆人更詫異,照例說應該見怪不怪了,畢竟這地方,每天慕名來等韓郎的女子如過江之鲫,可是這個看起來還沒發育,也學人家吟風弄月啊?
“無妨,你們忙你們的。”白素頗為大度地擺手,然後繼續在濃霧彌漫的冷天裏站着。
仆人們散了開去,搖頭嘆氣,這還是個腦筋軸了的。
此刻,雲林書院門口,也正在變天。
書院大門口,白衣青年身負長劍立于臺階之上,一夫當關:“誰敢再往前一步,我程放定教他血濺當場。”
隆通寺的和尚們手持兵器,将書院圍了個水洩不通,和他對峙。
為首的大和尚擠上前來,正是那天白素在隆通寺撞見嫖|妓的那個。他原本一副兇惡嘴臉,見對方一襲白衣,不由得微愣,再看到那把劍,頓時換了副恭敬笑臉,合十拜道:
“阿彌陀佛,原是玉劍程公子,久仰久仰;小僧了成,家師乃隆通寺的德清主持。”
程放“嗯”了一聲,清俊眉眼看不出喜惡态度。
他有“玉劍佳郎”之稱,豐神俊朗,一把快劍使得驚鴻游龍;早年有馬幫的山賊侵襲城郊村莊,他一人帶劍上山血洗大寨,一夜之間将寨主和十二首腦山賊的頭顱懸于颍川城牆之上;每年包攬郡衙大小通緝令的所有賞金,搞得近幾年來颍川境內大一點的山賊團夥全部搬遷絕跡,剩下幾個實在懶惰又兼膽小的,也不敢殺人搶劫,留在市井當混混,偶爾幹點小偷小摸。
了成是收到風聲知道白素進了書院,才追趕而至;可是他那點功夫,壓根兒不敢招惹那把撸平了半個颍川郡的快劍,加上他在隆通寺幹不少虧心事,此刻更加心虛,也不敢說自己來拿人,只道:“程公子,小僧有些私事,想進書院一觀,煩請公子通融。”
“今日天氣惡劣,閉館了。”
“小僧可以等。”
“等?等什麽,等雪下完——那你等罷。”程放這麽說着,腳步未挪半寸。
了成被噎住了,望着門神般的程公子幹瞪眼。身後兩個弟子問他:“師父,要不要一齊殺進去?”
了成一腔怒火無處發洩,一巴掌拍兩顆光頭上,破口便罵:“殺,殺你的頭啊!你們是不是蚝幹吃多了腦子進沙!程家你們惹得起嗎!還有溫家!蔡家!就算你們都惹得起,還他媽有韓家!”
——活在巨姓望族林立的許昌城,想要惹點事,還真得摸摸有幾個腦袋夠砍。
兩個弟子揉着頭上腫起的大包,問:“阿彌陀佛,師父,那怎麽辦。”
了成擡頭望了一眼,天空中已飄起小雪,寒意漸漸加深。
他恨恨不已,咬牙切齒:“等。我就不信那丫頭片子,能在裏頭呆一輩子。”
……
雪越下越大。
白素擡起頭,雪花從空中打着旋飄落,一些銀白在她肩頭堆積,讓她看起來像個透明的小人。
她望着對面的觀景河,沿着水榭來了一條人影。
那結冰的河面四境空明,來人撐着傘,一襲紅衣在烈烈寒風中宛若火焰怒綻。
白素快步迎上去:“閣下可是韓師昀韓先生?師昀先生!我被隆通寺的僧人追殺逃至此地,聽聞您德行高超,特來請求您施以……援手……”越說越慢,聲音微弱,停下腳步。
傘緣一斜,紅袖子底下伸出一只皎潔細膩的手,比女人的還精致,修長的食指遙指向北。
白素順着那只手朝北面看。那裏是一片竹林,除了有兩只昏鴉撲扇翅膀飛上天,別無他物。
傘下傳來的聲音,輕柔蠱惑,簫聲笛韻一般動聽:
“大門在那邊,你要死死遠點,別髒我地盤。”
白素氣窒。
男子不再理她,繞路經過。
白素緊跟在他身後:“這對您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您名滿天下,此事也能成全您的美譽。”
“嘁,去找官府啊,找老子有什麽用。”
“可是我聽說官府和僧衆結成一氣。”
“那倒是,你得罪的德清和尚,在颍川乃至整個颍川勢力頗大;你跟他打官司,他不光能讓你死,還能讓你死得很難看。”男人在雪地裏大步流星。
白素一溜小跑,咬定韓攻不放:“先生曾任職廷尉,深谙律法,定會有應對之道吧。”
“不要。”青花油紙傘停下來,掀開了一角。
風雪中男子的青絲如煙絮般飛舞着,左邊鬓角留下一束特別長的頭發,用手輕輕地撥動着,整個人恍如冰中玉樹,潇灑裹了身紅塵。
——竟生了副颠倒衆生的美貌。
韓攻俯下身來,笑容迷人,眉目生輝:
“不,一點求人的态度都沒有,一點好處都沒有,大爺最煩這些明着仿佛在成全你暗着卻在坑害你的堂皇說法。你這奸詐的小鬼身懷絕藝,搗亂寺廟結仇了僧衆,卻想來拖大爺下水。”
說罷伸出手,溫柔地捏了捏白素凍得發白的小臉蛋。
然後回頭:“阿武,她好像要走了。送客。”
那屋裏便跑出一列下人,其中一個書童打扮的少年上前來攔白素:“小姑娘,天冷了吧,我送你回家。你家住哪裏啊?”
白素心道這人雖然看似刻薄無禮,可是觀察入微心明如鏡,絕非等閑之輩,更加堅定了要求助于他的決心,不顧阿武的阻攔,在他身後大叫:
“先生手眼通天,救我輕而易舉,何不做這順水人情呢;我的确會一點功夫傍身,如果先生救了我,日後必有報答!”
“嘁,和尚勢力大,老子也怕的啊。”
韓攻滿不在乎,邁開腿,優哉游哉走開。
白素傷口忽然崩裂,劇痛襲來,愠怒地捂住心口:“韓攻,你當真要見死不救嗎?投桃報李,總歸有你用得着我的時候!”
韓攻沒回頭,舉手晃了晃五根長指,表示再見再也不見。
他哼着小曲悠哉進了屋,白素卻在門口倒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1:
韓攻:哇哈哈哈哈哈!想當年剛見面的時候,我在我老婆面前是何等的高傲、冰冷、威風!她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卻紋絲不動,簡直要多爽有多爽!
溫越蔡季程放(用力點頭):嗯嗯嗯……
屋裏傳來聲音:韓瘋子,打個洗jo水磨蹭半宿,搓衣板沒跪巴适?今晚想接着打地鋪?
韓攻(一溜煙的):哎唷老婆大人我來啦!
☆、惹上麻煩
005
夜裏,大雪漸止,只剩下北風孤鳴呼嘯着在城中游走,穿街過巷吹入雲林書院。
白素漸漸恢複了意識,睜開眼睛。
“醒了醒了。”身邊一陣騷動。那叫做阿武的書童高興湊上來觀察,興奮回頭:“少主人,王妪,她沒死!”
便有一個穿水紋靛青襦裙的老妪走來,她裹着一件絲棉夾襖,臉上皺紋風霜刀刻,板着面孔:“快過年了不許說那不吉利的話,年輕人嘴上沒個把門。”說罷伸出暖烘烘的手,來探白素額頭。
白素坐起,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梨花長榻上。
“唉,衙門的人真是黑不見天了,連個娃娃都不肯放過,”王妪嘆道,“好了,你起來進些東西罷。”
這王妪乃是韓園中的一個老仆,過去負責三少主人韓攻的飲食起居,自打韓攻搬出韓園來到雲林書院的茅舍常住以後,王妪便隔三差五地過來打點一番日常。方才正是她看見白素倒在雪地裏,才叫阿武把人搬進來烤火。
白素被帶到外間,生了炭爐的室內暖若春光,桌上擺滿現做的菜肴。
韓攻沐浴更衣從卧室裏頭走出來,穿了件點淡白梅鑲嵌金絲邊的嫩黃綢服,一邊拴着襟口紐扣,一粒一粒将那修長光潔的鎖骨遮起:“妪,您正該天天都來,阿武做的東西喂畜生都嫌粗糙。”
阿武在一邊聽了委屈,自己不過一個低級書童,只會幹點粗使活計,叫他去下廚本就難如登天。
王妪做過韓攻的乳娘,一直以來親若母子,此刻反而幫着阿武道:“少主人為難阿武做什麽,只要您回到韓園,什麽山珍海味吃不着,何必在這受苦難。”韓攻笑而不語坐到桌前。
王妪見他不接話,又試探詢問道:“這除夕也快到了,不若就搬回府裏住,夫人她很挂念……”“吃飯。”韓攻端起了碗筷。
王妪不說話了,嘆一口氣,然後轉頭,看見了呆呆站在一旁的白素,忙舒展臉色道:“你也過來吃吧。”既然不是在韓園,就不必講太多規矩,她雙手一端,将白素抱上了凳子。
白素沒動筷。韓攻面前雞鴨魚肉,她碗裏卻只得一個饅頭。
阿武也來關懷,悄聲道:“小姑娘你別拘謹,這我親手發的饅頭。”——果然看起來像塊石頭。
王妪站在一邊布菜,給白素夾了一塊雞中翅:“快吃罷。”
白素去接,韓攻的筷子伸過來,中道劫走了雞翅膀:“不準給她吃,這小不點狡詐得很,嘴裏沒句實話。”說罷,還在她碗上敲了敲:“趕緊吃,吃完了滾。”
白素放下筷子,看着韓攻,一板一眼說道:“我本是道宗南派的弟子,因為師父遭人暗算遇害,我也只好被迫從門派逃出來,不幸又被拐賣;如果你現在趕我出去,我不是被那隆通寺的壞和尚們抓走害死,就是凍死;如果你願意收留我,就是救我一命,日後必會報答。”
阿武驚訝道:“啊呀少主人,您瞧她伶牙俐齒對答如流,真是聰明可愛。”
“可愛個屁,扯了一堆,名字都沒交代,藏頭露尾非善類。”
白素一眼望見邊上的松枝木蠟燭臺,一本正經地胡謅:“我無父無母,師兄們都喊我小蠟燭。”
阿武聽了又忍不住插嘴:“少主人,她身世也怪可憐的,不如就幫他一把吧。”
“老子閑着沒事麽,何必去幫她?不幫!你的話怎麽這麽多,看來晚飯也不用吃了。”阿武悻悻閉嘴。
王妪道:“那些和尚平日裏為非作歹,老身亦所耳聞;而且這一回老身來的時候,竟然看見他們帶了許多兵器,将書院給圍困住了,這分明是不把韓家放在眼裏;唉,夫人若知道了,定要擔心少主人的安危了……”
韓攻停了碗筷:“書院被困了?”
“是啊是啊,所有的出口都被封了,”阿武搶着回答,“程公子現在還在大門口和他們對峙呢。”
……
淩晨三鼓,寒星漫天。
雲林書院門口,和尚們三五成群地擠在一團,幾根火把棍已經不足以禦寒,那些僧人煎熬不堪,便在書院門口的道路旁支起帳篷,搭了臨時取暖的火堆。
了成和尚也沒想到書院的老板溫越膽子這麽大,居然收留那小鬼如此之久,心中暗暗地記上了溫家;再看一眼門口天神下凡一般伫立的程放,幾個時辰過去了,這人竟不動如山一般始終守在那裏;了成咬牙,把程家也劃入了仇人小本本。
如鈎曉月下,吱呀一聲,程放身後的大門打開了。
了成一個激靈,振作精神,僧人也紛紛重新拾起兵器。
程放的嘴唇已經凍得發白,但他回過頭,卻笑容一展:“師昀來了。”
了成大吃一驚——韓家三郎韓攻?
只見那大門口出來一群家丁,舉着火把分列一字排開,明晃晃地照着頭頂的金漆招牌。耀眼的火光中,一錦衫銀裘的青年大步流星邁過門檻。
了成急忙迎上前,滿臉堆笑,準備打招呼。“韓……”
韓攻視而不見,跟他擦肩而過。
了成一愣,随即跟在他後面,腆着臉堆着笑問:“師昀先生這是要去哪?”
“大爺辦事,你管不着。”
了成一窒,沒臉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回頭,突然看見王妪和阿武一人一邊,拎着白素也跨出了門檻,臉色頓時陰沉。
“師昀先生,這個孩子是隆通寺購買的私産……”
韓攻衣袂飄飄,步步生姿:“禿驢,我知道你來幹什麽的,大爺我今天不跟你找麻煩,趁早滾一邊去,叫德清出來,否則拿你開刀。”
了成徹底懵了,呆看韓攻滿身清輝地立在月光下,嘴角浮着微微冷笑,氣勢傲雪欺霜。
“小徒無知無畏,先生當世高人,又何必逞口舌之劍欲殺我徒呢?”
突如其來的語聲中,德清主持鬼魅般從衆僧中一掠而出。
隆通寺為了抓住白素,可謂傾巢而出。德清也早已來此壓陣,只是一直在帳篷中觀望局勢。見到韓攻親自出馬,他也便現身以對。
韓攻看見德清,唇角微牽,煦若春風:“主持大師,好久不見啊。”
“師昀先生別來無恙,”德清雙手合十,微微俯身,“記得上次見到先生,是前年臘月初九,在郡丞盧大人的私宴上,先生好酒量,三壇翠禧白面不改色,最愛飲的是東山梅酒,對罷?”
“啊哈哈,那會大師你也不差,聽說宴散後和獨步天香樓的紅檀白檀青檀連戰晝夜不休呢。”
德清和尚頓有些接不上話。
還沒等他轉過彎,韓攻的一只手,已親熱地搭住德清肩膀,在耳邊小聲:“聽聞大師遇到些麻煩,怎麽樣,盡管說來,必定為你經營周全。”
德清和尚聽了,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這颍川郡的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貴族和豪強們難免會有摩擦走火的時候,可是基本的規則大家心裏頭都清楚,不會把對方往死裏得罪,更不可能掀了人家的房梁。
看來這韓攻是個識時務之人。德清和尚亦壓低聲音:“是一些棘手的小事,不過也不勞煩先生,只要把這個妖童交給老衲……”說着回頭去看白素。
白素皺起眉,怎麽看韓攻和那個臭禿驢這般親熱。王妪将暖呼呼的大手按在她頭頂:“放心,有少主人在,這沒人能欺負咱們。”
“哎呀這可難辦,大師您要星星要月亮,韓某赴湯蹈火沖鋒陷陣在所不辭,可是這小屁孩嘛……剛和我簽了賣身契,已是我韓攻的人了。”
德清和尚一怔,感覺味道不對:“這樣,老衲願出十倍……不,二十倍價錢,同師昀先生買這孩子。”
韓攻驚訝極了,回過頭,對白素稀奇打量:“大師,這你都要啊?毛還沒長齊,沒胸沒屁股的。”白素沖他咬緊了後槽牙。
德清尴尬至極,改口道:“實不相瞞,莫看這娃兒人畜無害,其實卻是一個妖物,在我寺中殺人放火,傷我佛門弟子;先生不要被她的外表所蒙蔽。”
“那倒有趣了,這些日江流老弟正在撰寫一本《雲林怪談》,豈不是可以拿她來研究研究。”
站在人群中的書院老板溫越白眼朝天——姓韓的,你找麻煩,何苦帶上我和我的書院。
話至此處,德清已經徹底明白了韓攻的真正态度,冷冷一笑,厲聲道:“韓師昀,韓公子,韓先生!老衲素來敬重你韓氏一族治學出衆、德行高超,從未有過半點得罪;但這小孩與我隆通寺已結下血仇,我一定要拿她回去治罪;誰若包庇于她,等于是跟我隆通寺過不去,即使通天的門閥,老衲也不會屈于權貴威勢而相讓半步。”
韓攻露出吃驚之色:“哎呀,簡直阿彌陀佛,善惡理當有報,我韓攻怎麽會阻止懲惡揚善呢?”
“那你什麽意思。”
“法從國出,我朝自有法以來,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既然要定一個人的罪,那就上衙門評斷吧。否則讓人說大師你濫用私刑,多不好,私設公堂,可是觸犯了七科,按律輕則遷刑,重則可以棄市。”
韓攻一番話說罷,含笑擡起雙眸,其光冷似秋潭,更勝刀劍鋒芒畢現。
德清像被人用話鋒砍了一刀,心中隐隐感覺到了恐慌,然而更多地卻是不肯認輸的僥幸,他死死盯住面前的人,眼中凝聚起了可怕的殺意。他和郡都尉裴轍乃把子兄弟,衙門上下全都是眼線,韓家就算盛名冠世,如今也沒有一個在朝為官的人為靠,憑什麽怕他?
“既然韓先生仗勢欺人,我隆通寺衆僧也絕不會屈服,那就對簿公堂吧!”
“好啊,七日後衙門口見。”
隆通寺的和尚們撤退了,雲林書院終于得以解困。
白素跟在衆人之中,一路看他們簇擁着韓攻興高采烈地說話——
大冷的天,溫越滿面通紅地走着,臉冒熱汗:“丹青老弟,我剛剛聽到了什麽?隆通寺的老和尚,說要跟師昀打官司!哈哈哈哈哈哈!”
蔡季搖頭:“此無異于班門弄斧,雷門布鼓之舉。”
“先生方才好威風啊!哎你,小丫頭,還不過去跟咱們先生道謝?”這是書院的弟子。
白素正要過去,突然聽得一聲厲喝:“全都給我閉嘴。”
衆人望去,只見韓攻神色凝重,全無一絲笑意。
“今日的麻煩惹大了,”他沉聲道,問那溫越,“胖子,你家裏還有人手沒有,馬上派些去通知書院的所有弟子,從明日起開始閉館放假。”
溫越吃了一驚:“啊?”過完年便要收明年的學費,書院就指着這筆開銷經營呢,現在放假?“那甚麽時候再開館。”
“不知道,無限期。丹青,你府上人少就不要住了,今晚開始就在書院住下,哪裏也不要去,明早讓你家裏下人帶些用度之物來,我會在書院加派人手。”“哦好。”
看韓攻在碑廊下倒背着雙手來回踱步,原本輕松說笑的衆人,突然變得氣氛緊張。
“阿放,我知道你辛苦了,不過還要麻煩你,回我韓園一趟,我擔心……”
被韓攻點到名的程放站了出來。他此刻面有疲色,卻依舊笑容款款:“你放心吧,我會保護好老夫人和衆位公子的安全。”
韓攻點頭:“多謝你了。”
“小事,倒是師昀你,隆通寺和衙門來往密切,裴轍非等閑之輩,你這幾天要小心,盡量少出門。”“我知道。”
白素在一邊聽着,心裏知道他們這副大難臨頭的局勢,皆因為庇護自己而起,故而心中過意不去,想她過去二十年來從不曾虧欠過別人什麽,如今卻欠了韓攻一個人情,豈有棄他而去之理,主意一定,便拉了拉王妪的手,輕聲道:“你不用怕,我會留下來。”
被韓攻聽了去,抓小雞似的拎起白素,瞪着秋水般的眸子,怪叫道:“難道你這小鬼還想走?大爺若輸了官司,自然将你推出去頂雷,你想逃跑害我不成。”
白素愕然:“你不是必勝嗎,難道還會輸。”
“操,天底下豈有穩贏的官司,老子是個人,又不是神。”
☆、檢查胸部
006
約戰之期逼近。
臘八這日,王妪從韓園帶了只火腿來,辦了一桌菜,書院老板溫越和蔡季各領書童過來書院吃粥,每個人都帶了些菜肴果品。
白素盤腿坐在一只果籃裏,順手拿了個軟蜜餞啃,邊聽他們說話——
溫越雖然負有才子盛名,然而其人并不喜歡經學倫理,反而專愛那阿堵之物,他在城中開了幾家文玩古董的商鋪,經營得都很不錯,寫一手好書法,也不過是為了賺錢。此刻他最擔心的的便是一旦官司打輸,影響了書院的聲譽兼生意,于是早就派人在街上打聽消息:
“聽說隆通寺很重視這次訟辯,今日佛寶節,他們竟也沒有開張施粥,大抵是關起門在尋思對策。哎,我還聽說,他們請了個外地的訟師來跟師昀打對臺。”
蔡季放下湯匙,斯斯文文擦嘴:
“聽說此人名喚刁士奇,精刀筆、擅詭辯,在南陽一帶嘗以司馬相如再世自诩,常勾結那邊的衙門玩弄條律欺壓百姓。”
蔡氏家風清正,但因為歷代以來未能有人在朝中登臺閣,蔡父又不愛功名,于是長久拘泥于颍川一隅,和頂級的世族門閥遠差着一個檔次,更不能與颍川當地的韓家、陳家相比。
但說來也幸運,蔡季的姑姑蔡氏十五年前嫁入河內冷氏,那冷氏是四世名門的巨姓望族,冷姑父還有一位親兄弟官拜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