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尉,乃至整個冷家權傾朝野。于是自從攀上這門表親,蔡氏蒸蒸日上,加上素來蔡父治學嚴謹,蔡季子承父志,繪得一手絕妙丹青,引來無數雅士超人追捧,蔡氏始在北方世族集團中顯名。

蔡家在颍川名望如此,然而蔡季待人接物依然持禮甚謙,見溫越面露不屑之色,鄭重道:“而且,昔日我在太學之時,曾見過那刁士奇在季考中榜上提名,他并非籍籍無名之輩,學問方面不會作假。”

這下溫越犯愁,搓着肥胖的大腦袋:“這般說來,卻是個難對付的家夥,師昀,你怎麽看。”

“那又怎麽樣,他很重要嗎,重要過老子睡覺。”

黃花梨四出頭的搖椅上,韓攻臉蓋一冊書,咯吱咯吱搖晃。

溫越拿起書,只見韓攻黑圈深陷的眼窩,不由得吓一跳。

阿武在旁嘆氣解釋:“四天了,沒梳洗過。”

“啊,”溫越不料韓攻為了備戰,竟然如此地用功,看來保住書院聲譽還有一點希望,感動得涕淚交加,“師昀你要保重身體,休要太過操勞。若然你累得猝死了,書院豈不又虧一筆。”

“哪是看書看的。”阿武在邊上叉着手,悄摸聲兒地比劃解釋,撸的。

“什麽。”溫越不解,低頭瞧那本書标題:《妖精志怪》。翻開一看,嗬!圖文并茂栩栩如生翻雲覆雨萬馬奔騰——好一本精彩生動的女妖精畫冊。

溫越和蔡季的臉變得一黑一紅,白素踮起腳,被蔡季一掌按住頭:“小孩子家休看。”

溫越滿腔悲憤,看來書院這一回是在劫難逃了。

此刻,隆通寺內,菩提積雪,德清和刁士奇在房中秘密商議計策。

那刁士奇身高細弱瘦長,生得黃臘臉、掃帚眉、綠豆眼,捋着左邊一撇小胡須道:“韓攻此人自少譽滿清流,家族聲勢巨大;又曾在廷尉司供職,精通刑律,極難對付。想在公堂上贏他,必須有憑有據,讓他無話可說。這樣,那兩個小孩的賣身契還在嗎。”

德清連忙道:“在,崔牙婆親手摁的指印,先生過目。”“嗯,”刁士奇略一思忖,“那牙婆找到了嗎。”“老衲馬上派人去找。”“好,這次必要叫那韓攻身敗名裂。”

刁士奇說罷,兩撇八字胡陰冷上翹——

他刁士奇原本一介才子,年少便考上了太學,卻因為寒士的出身在仕途屢遭碰壁,他恨透了這些仗着祖蔭官官相護的世族,今日他就要向其中最龐大的頂級門閥發起挑戰,教他們知道他刁士奇才是真正的當世奇才!

……

約戰的前夜,白素被叫到韓攻房中。

“小不點,簽了它。”紙筆丢到她面前。

白素拿起來,迅速通讀一遍,難以置信:“這,這賣身契,還要終身給你為奴為婢?”

韓攻也叫起來:“妖怪吧!你多大啊,六歲識得這麽多字。老子就覺得這小鬼有古怪!”

白素聽了暗暗不妙,都怪自己平時不注意模仿六歲的孩子,舉手投足毫無童真,難怪要被懷疑。所幸王妪在旁勸道:“少主人稍安勿躁,您六歲的時候不也認這許多字了麽,比她還多一些呢。”

“可老子六歲的時候不會武功!德清禿驢說得沒錯,她就是個妖怪,快拿她去報官!”韓攻一直叫嚣個不停,他成日酗酒,雙頰浮紅,胡子拉碴,幾天下來竟把自己天生的美貌糟蹋得不成人形。

“少主人,別說您六歲,就算您如今,也不會武功啊。各人有各家,各院開各花,人和人怎麽能完全一樣呢?”

王妪和阿武好生安慰,這才哄着醉醺醺的韓攻睡下。

不過這賣身契,白素倒底還是簽下了,因那韓攻說明日到了公堂之上有用;而白素也多留了個心眼,簽是可以,只不過她留下的署名嘛——

小蠟燭。

……

翌日清晨,白素早起,發現韓攻已經沐浴更衣完畢。

白素見着他,嘴角抽搐。

一夜的光景,他像又換了張皮,穿一件銀絲絞邊的玄服,腰系芙蓉環佩,手拿鑲嵌七寶珊瑚的紙扇,将青絲于腦後高高束起,照例一側鬓角留下一縷特別長的頭發,整個人妖嬈妩媚,清香撲鼻。

來送他的溫越和蔡季看了,都問他哪裏來的精神頭。

韓攻拿衣袖掩了唇,嘻嘻一笑:“大爺聽聞那刁士奇其貌非常不揚,特地作一番打扮先聲奪人,從精神外貌上先給他一記重錘,等會到了公堂之上,你們但看大爺如何宰他。”

溫越二人淩亂風中,敢情這七天以來催他備戰,這厮就打聽了人家刁士奇的長相?

……看來這書院也離結業不遠了。

而白素簡直做好了要随時逃跑的準備,只等這姓韓的打官司熱鬧之時,自己趁空溜之大吉。

……

韓三郎要跟隆通寺的和尚打擂臺官司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到了官司開堂這日,整個許昌縣乃至颍川郡的人都跑來圍觀,這天還沒亮,衙門口就有搬着鋪蓋板凳的人來排隊占位,可謂萬人空巷。

到了辰時,白日東升,連那颍川郡官署中的各級官員,竟也紛紛悉數趕來。

這些平日裏難得一見的郡級官員,一個個輕裘暖帽風雪無阻地來到縣衙,縣官見這裏頭的人物随便一個出來動動指頭,便能讓他的小衙門灰飛煙滅,哪裏敢怠慢,早就将那榆木雕花太師椅雙邊一字排開,按照官員等級分好座次,熱茶暖爐地供了起來。

這些官員當中,為首的乃是颍川郡太守盧陵,他官居四品,一郡之長,身穿玄色貯絲羅紗江水海牙朝服,黑绶上佩青圭玉印,五十出頭的人,發色灰中見白,雖然早衰,但氣勢依舊威嚴。

縣官請他上公案座,也便是斷案審判那個位置,不料盧太守卻反而側身讓到一邊,給身邊另一人讓座。

那氣宇軒揚的中年人身着便服,臉上挂着笑容,氣勢含而不露,朝盧陵辭道:“欸,公闕何必多禮,本官此次并非公務前來,只不過微服巡訪途徑此地,過來湊個熱鬧罷了。案子是你地方的案子,審總歸要你來審,本官豈能喧賓奪主啊?”

堂下百姓鮮少有人知道,此乃盧陵的上峰蔣繼,豫州刺史,一方諸侯。

“既然使君大人這麽說,那下官便當仁不讓了。”盧陵為人鋒芒畢露,這會也不推辭,牽衣帶步坐到公案後,縣官在旁垂手侍立。

蔣繼回頭,對左右的官員問道:“本官嘗聽聞颍川名士風流、才子輩出,歷朝歷代百家争訟于此,今日到訪正來得正是時候。哎,這韓家三郎,是否就是當年朝中的韓廷尉啊?”

監禦史隋芳和他曾是同窗,這會兒接話道:“正是他,韓大人曾在朝中出任廷尉之職,可惜後來……便輾轉回到颍川。”話語間點到即止,并不再往深處多言。

蔣繼也不追問,開朗笑道:“那一定要見見了,當年我幾度入京,卻屢次失之交臂,皇上身邊的紅人不好約見……哎呀,這些人呢,怎的還不來擊鼓升堂?”

郡都尉裴轍忙答道:“回使君大人的話,怕是快了,要先遞狀紙。”

話音未落,只聽衙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密集的登聞鼓響,一聲緊趕着一聲。裴轍道:“使君,他們來了!”

衙門口,韓攻錦衣華服,青絲高束,用手輕輕地撥動着鬓角一縷長發,顧盼生姿。

他從左邊過來,剛好看見刁士奇正在指揮僧人敲擊鳴冤告狀的登聞鼓,不由得輕哂一聲。

刁士奇轉過身來,雙手一拱,陰陽怪氣道:“久仰師昀先生大名,在下刁士奇特來領教。”

白素看見他長得尖嘴猴腮,這麽一比,果然将韓攻的美貌襯托得天下無雙。

韓攻對德清道:“我以為主持你約了什麽好手,酒也不喝一門心思跑來長見識,原來是這樣的軟蟹爛蝦,還不如二兩銀子街頭請個神婆咒死我。”

那刁士奇态度原本還算恭敬,聽了這話,怒氣森森,皮笑肉不笑的道:“久聞尊駕清操碩德、人倫冠冕,想不到一出口便是污言穢語,莫非這就是韓氏所謂的文冠百家的家學。”

韓攻嘻嘻一笑:“诶喲!雍雍群醜,也敢布鼓雷門。好,大爺給你機會,遞狀紙吧。”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白素看那韓攻二世祖似的大搖大擺進了公堂,心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總覺得他一臉大意輕敵的輸相,只恨自己被韓攻拉着手,站在衆目睽睽之下不得解脫,渾身的不自在。

雙方遞過狀紙,那盧太守驚堂木一拍,問何事擊鼓,德清方丈便将隆通寺買下白素,卻又被她逃跑,後被韓攻包庇一事說明。

刁士奇作為德清請來的訟師,将崔牙婆叫上了公堂,并出示她和隆通寺交易白素的賣身契:“韓攻,人證物證俱在,賣身契上寫得一清二楚,這孩子已被崔牙婆賣給隆通寺,歸隆通寺所有;既然你精通律法,我倒要問你,有何權力扣留他人私産?”

刁士奇說罷鈎眼瞟着韓攻——我看你怎麽收場?

韓攻揚了揚眉:“在下亦有人證,想要請上前當大人面問幾句話。”

一中年婦人被帶上公堂,白素看着有些眼熟,漸漸地認出了對方,這不是将她賣給崔牙婆的王三姑麽?

原來韓攻跟德清約定七日為戰,是為拖這個時間命人快馬兼程去廬江郡找到王三姑。

白素仰起頭看一眼韓攻,他長身微屈,神态端凝地正在詢問王三姑話,認真起來的時候,竟然也一派淵渟岳峙。

那王三姑道,民婦廬江人氏,獵戶人家,撿了這個小孩,因其貌美而拿去賣。

韓攻道:“我再問你,這個孩子,是她的父母親手賣給你的嗎。”“不是。”

“是她自願賣身于你的嗎?”不等王三姑回答,韓攻轉身問白素:“你自願賣身給她嗎?”

白素否認:“不。”“那你願意跟着她咯?”白素瞪眼:“休想!”

韓攻轉過身道——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孩子出生後身體歸父母所有,性命歸國君所有,什麽時候律法規定,應該歸強盜竊賊,擄掠之徒所有了?”

“大晉刑罰規定,盜人子女按律可判斬;”

“這毒婦掠人子女、拆散天倫,其罪可以誅心,其骨當捐溝渠!”

他話說完,王三姑便一灘泥似的倒了下去。

白素看着韓攻有些發怔,從進入公堂的那一刻開始,便覺得他有些不同往常。

堂上衆官個個神情嚴肅,微微點頭,又聽韓攻俯身揖道:“既然已經證明了這個孩子無所屬,是不是可以放歸了?”

“且慢!”

刁士奇想要極力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德清方丈挺身站出。

德清見韓攻巧舌如簧,早已心火如焚,又見刁士奇不言不語像只鬥敗了的公雞,更加惱怒,便親自出馬,使出了殺手锏:“禀告大人,此孩武功高強不知何方妖物,屠殺寺僧,絕非一般的孩童。”

說着,還真的擡出兩具穿着僧衣染了血跡的屍體來。

白素大吃一驚。

德清道:“當日這惡童在寺廟了亂闖企圖逃跑,被發現後便開始大鬧寺院。交手過程中,老衲發現她受過高人訓練,武功了得,原想捉拿她報官,卻不料她在寺中大開殺戒,打死我弟子二人,有各院僧人為證。”

白素心頭狂跳。

這些僧人自然互相勾結,怎麽可能說實話。

那種感覺,仿佛一瞬間就回到了自己變回小孩之前,同門中人千夫所指——白素,你弑師奪位!

她雙腿發軟,竟想到了逃跑。

跑吧,就像上次一樣,只要逃出這個波詭雲谲之地,別人又能拿她如何。留在這裏解釋,只不過是入了他們的瞉罷了!

頭腦昏沉之際,突然聽得耳邊一聲清銳嗓音:“你殺過這二人麽?”

她清醒過來,仰起頭,對上韓攻鋒利的目光。

“回答我!”他俯下身,雙手撐住膝蓋,突然壓低了聲音,“小不點,如果你想要堂堂正正的活着,不被人視作怪物,那就要站出來為自己洗刷冤屈;如果你想要我襄助你,那就要說實話。”

白素怔怔看他。

他将聲音壓得更低,目光極為深邃:“不平則鳴,你和尚都敢打,這點血性都沒有啊?骨氣呢!”

白素攥緊雙拳。

他大聲又問了一次:“德清主持說你大鬧佛寺,有還是沒有?”

“有,他率衆圍困窩,我不得已出手。”

“那你有沒有殺人!”

頭痛欲裂,往事種種襲來,所有的命運彙聚于一線,凝于一點,全部抓緊在此刻他手上。

白素咬緊了牙關:

“絕無此事。”

韓攻眉鋒一展。

“我武功不濟,敵不過那老方丈,當日還中了他一掌在左胸。”白素說罷,仿佛已經用盡了全身氣力,若非韓攻拉着她,便要癱軟在地。

韓攻抿起唇,點頭:“在下可以保證她所言非虛,如有質疑,可以當堂驗傷。”

白素剛松了一口氣,突然又變得緊張,小手捏着韓攻的手指晃了晃:

“且慢,你們有沒有女的……仵作?”

公堂上盧太守看一眼賊曹掾,賊曹掾連連搖頭攤手——一般仵作都要驗屍,哪有女人肯幹這份髒活兒?皺着眉毛不解道:“這才多大的娃娃,這都要講究啊。”

“這,這不可以,男女有別……”吓得白素緊捂胸口,惱羞成怒。她才不是什麽娃娃,她活了快二十年,可是堂堂正正、威風凜凜、一塵不染、冰清玉潔的大宗師呢!“我不驗……啊啊啊!”

話音未落,小雞似的被韓攻抓了起來,順手一抛丢給仵作:“麻煩你了。我們繼續說案情。”

☆、真是個瘋子

007

仵作将白素帶去後堂查驗,果然有個掌印。

白素垂頭喪氣地從後堂出來,一邊整理衣裳,別樣地生無可戀——早知如此,就不該聽那姓韓的鼓動一時奮發,想着要洗刷什麽冤屈,橫豎都是沒了清白。

看一眼韓攻,他仍立在那同德清等人激辯,嘴快似劍如割野草:

“德清主持,你習武多少年了?好,一個習武四十餘年的老方丈,對一個孩子出手便打在心口,不留生還餘地;主持,我想請教,既然你彼時認定她是寺中的私産,抓回來就可以了,為何要虧折這些銀子殺她呢?”

“因為他們擾亂佛寺……”未等德清方丈說罷,韓攻便打斷道:

“是因為她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吧。這孩子在你的寺廟中七縱八橫四處亂闖,看見了你良駒百匹堪比驿站的馬廄,看見你棍棒千支勝似武庫的藏兵,看見你後院藏着的女人,看見你中轉販賣兒童的據點,和你這些年來斂財搜刮得來的金銀珠寶!”

“你含血噴人!”德清方丈脖子上青筋跳動,目中騰起一道火焰,卻又強自鎮壓下去,“大人,他這是污蔑,隆通寺這些年來的一點存銀,除了少數來自遠近的香客修士捐贈,絕大多數都是寺廟的田畝租賃耕種所得,請大人明鑒。”

那堂上的盧太守道:“是啊韓攻,你說的這些可要有憑有據,不可信口妄言。我大晉廣開佛寺,是為了給積善之家一虔誠祈願之地,豈是藏污蓄垢之所。”

韓攻長揖道:“大人所言極是,我大晉廣開佛寺,是為給積善之家一行慈悲、培福德之所;而貪利之徒卻利用朝廷仁慈,将寺廟變成斂財之手段,竊人主之權而飽私囊,其害甚矣;在下這裏有有一篇訴狀,正是為聲讨這些年來隆通寺如何不繳賦稅、勾結鄉紳廣霸田産,欺壓誘民所作,請呈大人過目。”

一聽韓攻的文章,盧陵坐直了身體,縣官會意來取。

韓攻将文章呈了上去,态度不卑不亢、不傲不狂,好一派琨玉秋霜的風度。趁着堂上那些官員傳閱文章之際,悄聲回過頭,對德清和刁士奇做個粗俗笑臉:“你二人面子不小啦,今天大爺就給你們瞧點厲害的。”

只聽盧陵接過文章,念出标題道:“《讨隆通寺衆僧檄》。”

刺史蔣繼一聽,樂了。監禦史裴芳在遮着嘴悄聲兒道:“這韓師昀官兒是不做了,筆刀春秋的癫潑性子沒改,聽說這幾年來權貴們尋訪他的大有人在,愣是裝瘋賣傻一個沒理;前陣子京城有貴人來上門說親,欲同韓氏結兩姓之好,還吃了閉門羹……哎,伯韬兄知道我說得哪家吧?”他和蔣繼私交好,說話都不帶隐晦。蔣繼笑得出聲:“是,本官倒佩服他,若是錢相要嫁女兒給我,我是斷然不敢不受的。”一衆官員偷偷地跟着笑,心中卻十分羨慕。

堂下面,德清已經傻眼,他沒想到自己會被反訴,他求助地看着刁士奇。刁士奇頭冒冷汗,知道完蛋了,從德清作死犯傻拿出作僞證的和尚屍體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場官司徹底完了。可當仵作們是吃|屎長大的麽,誰殺的人,傷口一驗便知。他想要擊敗韓攻的夢想破碎了,他只能恨恨旁觀,無可奈何地看着局勢朝最壞的方向發展。

德清原本賄賂了都尉裴轍,買通了仵作,自以為順理成章給這兩個小孩定罪,不需要抓回隆通寺,關進大牢他有的是法子弄個暴斃給他們。可是他沒想到這一次不靈了。這一次的局勢不是裴轍可以控制的了的,如今在場的,有本郡之長太守盧陵,還有盧陵的上級,整個豫州的州刺史蔣繼,和中央派下來的監禦史隋芳,他哪裏敢動一動?

裴轍避開了德清的眼光,幹咳一聲,在楠木大椅上如坐針氈。

他作為郡都尉,在颍川官職地位僅次于太守盧陵,兩人素來不合,一直明争暗鬥。

那盧陵本是範陽盧氏出身,始祖盧赟以儒學顯名,肇其基業,其曾祖位至太仆,其後宗族內父兄累居高官,哥哥盧俊在朝中任職,官拜太常,可以說是滿門顯赫。而裴轍雖然出身于關中豪族,但并不在北方世族主流核心社交圈內,像河內冷氏、範陽盧氏、河東蔣氏、颍川韓氏這樣的頂級門閥相互往來,他作為局外人連插縫的間隙都沒有。

盧陵仗着家族背景和官大一級,處處藐視于他,又跟當地的韓氏、蔡氏往來甚密,他如果不想辦法培植自己在颍川的勢力,早晚會被盧陵撸下臺。

于是,裴轍便把目光放到了當時正在投石問路尋求庇護的德清的身上,兩人一拍即合,官寺勾結,織成了許昌城最黑惡的一張利益網隆通寺。

此刻聽着隋芳和蔣繼兩人漫不經心的談笑,裴轍的心情焦灼痛苦,仿佛命運就被置于這一場公堂對決之上。

郡中的門下掾,文學掾,掾祭酒……這些官員都在旁觀的坐席中,掾祭酒張勤主管本郡的文學事務,是個風雅之徒,生平最喜收藏那颍川四駿的書畫,韓攻文章每發必讀,此刻自告奮勇起身道:“下官來念吧。”得到了蔣繼的微笑默許。

并且,蔣繼還在輕輕地吩咐右曹掾史:

“此文不但會轟動一時,而且必将流傳後世。你們要仔細的記,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要錯漏。”“

是使君大人。”右曹掾運筆如飛,臉上熱汗滾滾。

那激讨衆僧的檄文條條款款說來,無一不讓德清和隆通寺衆僧心驚膽戰——

“自佛寺擴張以來,遂使愚民妄求功德,不憚科禁,輕犯憲章将一切功業雲之于佛,令百姓棄其親愛,人人絕其嗣續,不耕不種,不桑不農……”

“圈占田地,不繳賦稅,更宣揚妖論;”

“将刑德威福,貧富貴賤,一切皆雲由佛,竊取人主之權,而受人主之福。”

“其罪可以當誅!”

張祭酒将韓攻的文章逐字誦出,那筆刀利劍,字字誅心,群僧伏于公堂之上,皆魂飛魄散。

待到張祭酒念罷之時,突然聽得啊嗚一聲,德清方丈須眉皆張,臉上橫肉簌簌發抖,從口中噴出一口鮮血,當場栽倒。

衆官看面面相觑,再看一眼韓攻,朗朗乾坤,凜凜公堂之上,他剛剛發表完一篇驚世駭俗的檄文,此刻只是淡然伫立,低下頭撣了撣衣擺上的灰。

那神情從容得就好像在雲林書院的課堂上講完一篇文章。

蔣繼隔着人叢看韓攻,眼睛裏有欣賞,有妒羨。

難怪當年在京城,從太學院到朝堂,多少國士名臣對他前呼後擁,窮極一時的榮華和富貴加諸于一翩翩少年身上,那是何等的風光。

白素仰着脖子看韓攻,眼裏有深深的迷惑。

她活了快二十年,自小見過門派中弟子們為了争權奪勢互相傾軋,知道弱者的悲哀,畢生追求強者的力量。她知道極致的武功是一種力量,至高的權勢也是一種力量,所以她要争奪那頂掌門的頭冠,以此不屈于人。

可是眼前這個人,他沒有絕世的武功,也沒有傾城的權勢,他的身體裏卻好像有一種強大的力量,不知來由,不可名狀。

官司的結果順理成章,盧陵立刻下令查辦隆通寺,着衙差解救寺內被綁架拐賣的孩子。

白素和隆通寺的賣身契當堂撕毀,德清方丈和崔牙婆王三姑一并押下,待查明案情後法辦,此案暫且告結。

只不過一旦隆通寺的不法勾當被開始查辦,拔出蘿蔔帶着泥,未來的日子裴都尉可得擔心一下前景了。

那堂官司臨散場之際,一直端坐在次席旁聽的蔣刺史突然站起來,走向韓攻,衆官緊随其後。

“韓大人果然風采不減當年,蔣某佩服得緊,方才在公堂之上不便相見,做了多時的壁上觀。過去在京中苦無機會結交,今日有幸遇見,正當傾心吐膽一訴衷腸,蔣某已在天香樓備好酒席,請韓大人赴宴。”

衆官見他如此禮賢下士姿态,也跟着微一俯身,對韓攻顯出極大的禮遇。

卻聽韓攻淡淡還一禮,道:“承蒙刺史大人看重,韓某早離天闱,如今一介布衣,官話怎麽說全忘了,聊多了說錯叫人笑話。酒席就不參加了,家中還有事,告辭。”

白素在旁邊聽得瞠目結舌,不時偷偷望一眼蔣繼——這人真當是刺史?假的吧,不然韓攻同他說話怎麽一副作死的模樣。

她站那有些怔住了,韓攻已經走到了大門口,停下來:“你不跟上,是想通了留下來皈依我佛麽?”

白素醒過來,撒開短腿趕上他,舉起手來,韓攻一把拉住,提着那蓮藕似的小胳膊将她提過了大門檻。

看着一大一小消失在衙門口,蔣繼良久伫立。

衆官陪他站着,那蔣繼的舍人對韓攻不悅,道:“什麽名士,我看也就是一狂生罷了,若非使君大人明察秋毫,事先關照要慎重辦理此案,豈有他在堂上口吐狂言的機會。”旁邊辦案的太守盧陵聽了,臉色不悅,案子卻是他在辦的,功勞被歸到蔣繼。

蔣繼望着韓攻的背影,面上的笑容使人捉摸不定:“诶,此人不可以以俗情視之,無妨,早晚還得見面。既然他不肯來,改日咱們再去拜訪他。”

——韓攻,你既然穿過那身官服,想要再鑽出來,不打斷幾根骨頭挑爛手腳筋怎麽成,要不然,如何叫做名利套子呢?

蔣繼微微一笑。

……

蔣繼坐言起行,七日後果然來到雲林書院拜訪韓攻。

韓攻見他輕衣簡行,身邊只帶得一個別駕和兩個卒使,便引到書樓上面來坐,擺了四盞茶招待。

恰逢白素躲在那個書樓上面運功調氣,這會兒想下去也難了,不好露面,只得躲在書架後面扮空氣。

聽那蔣繼道:“師昀先生,昔日你名滿京洛之時,蔣某只認你崖岸自高、矯情自恃;直至你棄官還朝,才知你松柏之志經霜愈茂。蔣某雖早生你二十多年,卻大是不如,慚愧,慚愧!”

韓攻笑一笑:“拜年的話說幾句就成,蔣大人深夜來訪,再不說明來意,韓某可困得要坐不住了。”

“我知您高風亮節,看不慣朝中一些人的作為,才躲到這地方來避世,可是于私情我也要勸您一聲兒,天底下豈有清淨之所。如今薛禦史如今在朝中聲勢漸望,他們關中一派對我們河內一派是極力打壓,而太尉大人他早年的時候在外征戰,一身積下不少舊傷……也是管不得許多啦,他病榻上還惦記着您,一直讓我們勸說您回朝匡扶正業呢。”

見韓攻淡淡不置可否,蔣繼接着道:“那裴轍勾連僧人為非作歹,郡裏早就要辦,正愁個缺口下手;加上朝廷本來就要清理佛寺,這次您的文章開天下之先打了前鋒,皇上定會非常贊賞,他一直惦念着您,叫我們這次前來,關照您的近況。”

……

送走了失望的蔣繼,韓攻一個人默默坐在老榆木桌面的書案前想事。

——剛剛蔣繼的意思很明顯了,丞相、太尉、禦史大夫,這大晉帝國的三駕馬車面臨失衡,皇上坐不住了。

白素從書架後面鑽出來,問他:“原來你上公堂,是為了寫一篇替皇帝打沖鋒的檄文,不是為了要幫我啊?”

吓了韓攻一跳——哪裏冒出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頂着他小腿,低頭看見白素,嗤之以鼻:“你個小不點算哪根蔥,犯的着大爺為你費神。”

他說着将她抱上膝蓋,用前額抵着白素額頭,一臉假意吓唬。

白素倒讓他兼葭秋水的美貌給吓着了,心跳莫名地加快,伸出小手推開他額頭,問:“既然如此,他們叫你回朝做官,你的目的也算達到了,你為什麽不去呢?”

“大爺好不容易從那富貴套子裏鑽出來,落一身自由自在,千金不換啊!”

韓攻被她一推,仰頭大笑。

正說着,有人送來了從陳郡發來的書信。韓攻抱着白素,道:“你替我拆。”白素展開了給他看,那信中道:已經接到任命書,不日便要走馬上任,多謝賢表弟移山開路。屆時還請賢表弟一聚。落款正是韓攻的表兄謝惟。

陳郡謝氏,天下誰人不知,自秦漢以來便是頂級門閥,家學淵源和士林名望皆為一流。

白素吃驚,原來不是為了讨好皇上,而是為了襄助表兄,為家族勢力擴張奠基呢。

不料韓攻對那送信的家丁說道:“三年前我蒙他搭救,如今替他拉裴轍下臺,人情債也算還清,以後這些事能省則省,還我一個清淨。”

說罷笑着撕了書信,在窗口撒得紛紛揚揚。

謝氏的人離開了,名門望族即便連一個送信的門人也大有來頭,離去的時候面帶不悅。白素看他又得罪了人,不禁對他道:“外面人沒說錯,你可真是個瘋子。”

他微笑着,細致眉眼中充滿了憂傷和複雜。突然板起臉,抓小雞似的拎起白素,眼觀眼鼻觀鼻地瞪着,恨不得用招子在她身上戳兩個窟窿眼出來:

“我就說你個小鬼可疑得很,好像沒有你不認識的字,見鬼……簡直成精了!你該不會是什麽天生長不高的侏儒,看着天真水靈其實已經七老八十罷?而且六歲飛檐走壁,說出去誰他|媽信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開始,白長老就要跑去韓園做丫鬟了= =

丫鬟生涯終是夢……

☆、學做丫鬟

008

白素心頭打了個突,心道算你厲害,幾乎接近事實!

幸好自己身上這等事世間罕有,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于是死撐到底謅道:“我要是七老八十,聲音也不會這般嫩,你看我的牙齒,還沒有換完呢。”說罷長大嘴巴,啊——給他看。

“你牙裏有菜。”唬得她慌忙閉上嘴,韓攻哈哈大笑。他自個想了想,也覺這個推論荒謬不堪:“也對……那你真是成精了!老子小時候雖然也精,但沒你這麽陰!”白素松一口氣。

剛被韓攻放下地,卻又見他走到窗口,寞然道:

“小鬼,你身懷絕藝,更要律己謹嚴;世道雖然艱難,但若你不擇手段攀援謀生,終有一日回頭要後悔。”

他這樣說,卻有一瞬感到自嘲——當真是世上無知己了麽?怎的對一孩子莫名口吐狂言。

他打開窗,一股雪風迎面吹得神志清明,屋中書籍畫冊翩然欲飛。他默立窗前,遺世而孤獨。

白素:“我知道的,你想說,為人總有運勢高低,但縱然再落魄,也不可失了本心。”哎唷,本座弟子數千,你還想來說教我。

他一驚,猝然回頭,見那白瓷娃娃般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撿着被風吹落的書簡,口中嘟哝:“懸弓自警,懷璧自珍,功夫是用來修身不是用來殺人,我自會嚴于律己;倒是你,自是人心多偏窄,我看那些人一個個都厲害着,你留神當心罷。”

韓攻愕然地看着白素,一句懷璧自珍,竟點出他一生精華。

他盯了良久良久,簡直想要把這個從天而降的怪胎看穿,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誰人能有一顆一窺全豹的七竅玲珑心呢?

白素站起來,仍是那矮矮弱弱,稚氣嬰兒肥的臉上帶着一點說不通的冷豔,伸出短短的小手:“還給你。”書簡交到他手上。

“有趣,幫你一把,總算不虧,”他失笑,“大爺不是小氣的人,既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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