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喝下去便是忘恩負義了。
韓攻臉色極為不妙,感覺已被綁上了一無形的大枷,茶喝在口中不是滋味,一飲而盡囫囵過了喉嚨,将空杯遞回道:“跟着我不安全,讓表哥帶你回官邸吧,省得和尚的餘黨們再來。”
這是很客氣的說法,他只字未提在天香樓和謝冰卿吵翻,對她下逐客令的事。
“我想留下來照顧表哥。”謝冰卿癟着嘴,臉上珠淚盈盈,楚楚動人。
連她那兩個丫鬟,也都委屈中藏着義憤,義憤中帶點兒悲哀之色。
經過一番富有層次的烘托,韓攻徹底成為狼心狗肺之人。
堂兄韓瑜早就看不下去,他在韓園住下,本來就是想要借機多和謝家姑子親近,可偏偏襄王有夢神女無心,謝冰卿成天眼高于頂的冷傲模樣,原來內心還是貼着韓攻轉,他嫉妒得發狂,這會自然要奚落韓攻一番:
“三弟,表妹這般柔弱一個女子,為了救你,拼死殺人需要多大的勇氣,三弟,你讀那麽多聖賢書,難道竟不知知恩圖報的道理。”
韓攻懶得理他:“是是是,我沒你憐香惜玉,這恩勞你你替我報了得了。”韓瑜想不到他這麽無賴,沉下臉:“你胡說八道什麽。”臉色卻十分尴尬,生怕旁人窺見自己心思。
“你堂兄說得有理。”一道語聲從門口傳來,夫人謝氏進了屋,身邊跟着丫鬟紅菱紅繡。“我兒,”謝氏坐到床畔,心疼地端詳韓攻的傷勢,“這些日你要聽大夫的話,嚴控飲食,不得再亂走動了;冰卿救你,你要知恩,我們無論如何也要留她下來将傷養好,否則豈是待客之道。”
韓攻俊眉一蹙,狐一樣的眼睛裏透着不耐。他雖可以不給任何人的面子,可親媽的面子……也罷。
他別過頭去,用能動的那只手招呼白素:“小不點兒,我困了,送送客。”
謝冰卿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紅的是那表哥總不至于太絕情,這态度便是默許自己留下養傷了;白的是他竟無視自己要來照顧他的好心,寧可使喚自己的小丫頭,也不讓她搭把手。
可不管怎樣,今晚這回合總歸是自己贏了一步,可以留在韓園,就代表還有機會不是麽?
屋裏衆人散了,大家各自回房休息,謝冰卿看韓攻對自己愛答不理,留着也沒趣,也準備走了。
臨走時,她依依不舍,轉頭看一眼韓攻。
他撇着眉毛,仍是一副愛理不理對誰都不近人情的死樣子,好像無論誰靠近他三尺之內,就馬上要被他的冷嘲熱諷唇槍舌劍紮成馬蜂窩。也就只有那安靜如雞的小丫鬟,能夠蹲在他身邊且幸免于難了。
——白素正幫助韓攻調整裹布,因為個子實在太小,只能爬上大床,蹲在他被褥口上扯松裹布。韓攻本來眉頭一直皺着,看見這小娃娃的憨美之态,神情卻一寬,指着布頭道:“給大爺打個蝴蝶結,這個不好看!啧啧……笨的!”白素鐵青着臉在他指導下學打蝴蝶結。
謝冰卿怔怔看着,竟羨豔起一個孩子來,想起和他青梅竹馬的童年,若是人永遠不會長大,那該有多好。
……
白素忙完後半宿,一覺睡到天亮。
她身體健康,元氣恢複也快,醒來時感到通體地舒服,輕輕打個哈欠,忽覺身邊異樣,伸手一瞧,雙手十指纖長。
——睡了一夜,竟自己變回了大人的身體,還是頭一回。
小腹上暖烘烘的,她伸手一摸,卻有只很陌生的手摟在腰際。
渾身一激靈,白素驟然翻身,韓攻的呼吸噴在臉上。
他雙目緊閉,纖細的睫毛微微顫抖着,睡臉線條流暢細膩。
一口氣抽進了白素喉嚨,她不敢吐出,慢慢伸出手,捂住了嘴。
他的呼吸是那麽的近,離她鼻尖不足半寸距離,纏着裹布的右肩上,一股的草藥清香幽幽萦繞周身。
片刻的僵死後,白素纖腰一扭,向後摔下床沿,一頭烏發盡散在玉背。
上頭傳來咕哝:“……找死啊,一大清早,誰他|媽又在吵?”
韓攻坐起身,擡起左手,煩躁地揉了揉頭發。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放心,男主他會一步步找到線索抓住他的海螺姑娘的,當場逮捕人贓俱獲那種
☆、今宵夢中人
017
韓攻朝外望去,屋裏沒人,晨光從窗縫裏朦朦透入,預示天剛亮。
他微微活動右臂,繼續躺下睡覺。
床底下的白素舒一口氣。
等了一陣,聽到韓攻均勻的呼吸聲,白素知道他又睡着了,悄悄爬出床底,扯了他一件披風裹身,溜回房。
回想昨夜,一定是給他包紮傷口以後看他入睡,自己也累得睡着了,白素心有餘悸。在屋裏一直躲到了中午,才變回孩子的身體。
白素發現自己功力不穩,狀态時好時壞,之後的日子便更加謹慎,不敢輕易地在人前睡着,練功只在半夜,可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時間一久,韓府便傳出異聞,說祠堂鬧鬼。
韓攻對此倒不以為意,倒吓得堂兄韓瑜提前早早搬出了祠堂,告辭回家了。
老太君迷信,平日裏在韓園修設經堂,誦經拜神從不間斷,自從韓攻破了隆通寺,她一直不滿,擔心孫子此舉得罪神明,果然這祠堂鬧鬼的消息一傳出,她再也坐不住了,馬上命夫人謝氏請了幾臺道士來看香,敲鑼打鼓燒符鬧了好幾趟才離去。
轉眼正月快過,逢那雨水節氣,按規矩出嫁的女子都要回去探望父母,夫人謝氏早早回陳郡去了,秦姬和兩位細君也不在,韓府裏面的主子只剩下三位公子。韓樓早就憋不住寂寞,前腳母親老婆一走,後腳把兩位兄長叫了出來。
廊庑下落雨沙沙,兄弟三人坐在花廳裏吃茶點,一邊商量去哪裏鬼混。
韓樓第一個提議去賭石,被二郎韓籌一口否決。
一來,韓籌手頭不似韓樓寬裕,二來他的通房丫頭素娥剛剛流産,翟氏天天找他扯皮,素娥也怨言頗多。雖然按照母親的吩咐已将素娥擡了妾,可是未出月的素娥面黃肌瘦,看起來也不如往日豐腴美貌了。他惋惜紅顏寂寞良宵之餘,打起了院裏丫頭香羅的主意。
這年一過,香羅就滿十五了,正是長個抽條的時候,韓籌越看她越覺清純柔嫩秀色可餐,早就恨不得一親芳澤,平時有翟氏在,他不好下手,今天翟氏回去省親,夜裏對他來說是個絕好機會,他才懶得出去賭什麽石。
于是指着外面的天道:“外面哪比得上家裏暖和。這種天氣正适合點一爐香,在屋裏用功。”
韓樓嘴角微撇,鬼知道你在屋裏點香還是點秋香,和這□□素沒話聊,轉過身去,見韓攻托着腮耷拉眼皮,便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三哥,這天陰雨綿綿的,又冷又濕,不如咱們去泡湯罷?”
韓攻頭往前一恣,瞌睡被敲醒了,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手沒好全呢,你給老子搓背啊。”“成嘞。反正不還有下人丫鬟呢麽。”韓樓大大方方。
小時候兩人穿一條褲長大,每回韓樓逃學,功課都是二哥韓攻給代寫的,晚上回來就給他敲背讨好。“三哥你的傷能下水了吧,泡熱湯祛風濕,對關節也好,就這麽說定了,我讓下面準備起來。”
韓籌一聽——泡湯?聯想了一下香羅手捧金盤穿着肚兜活色生香侍奉自己沐浴的情形,心思又活絡起來:“四弟,你叫毛妪燒兩個池子的水,我也要去。”
韓樓奇怪了:“咱們仨一個池子不行麽,你是少點家夥事兒怕人看怎麽着,非要跟咱們劃清界限啊?”“不是這個意思,我……我就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洗。”
見韓籌支吾,也不知道他打什麽主意,韓樓擺擺手,示意沒話同他講,把凳子朝韓攻邊上搬,湊近了親親熱熱問:“他屁股大一個澡堂子坐不下,咱們兩個好;三哥,我還叫人打了一副金青石的棋子兒,晚上弄個棋盤,讓它漂在水上,咱們立個彩頭賭棋。”
韓攻含糊嗯了一聲,韓樓見他也心不在焉,奇怪了:“三哥,你怎麽沒精打采的?”
韓籌剛掀開茶壺蓋,見狀插嘴:“定是下雨天傷口疼,再叫個醫匠來家裏瞧瞧,哎,那個什麽。”他揮動手,卻想不起來韓攻身邊的這個小丫鬟叫什麽名字,于是随便她叫什麽,“出去喊個大夫來。”
“哦。”白素放下果盤,望望下着小雨的院子,在廳角落裏找了把小傘。
“最近總夢見一個女人。”韓攻道。
韓籌一口茶噴噗出,韓樓遭了水災。“……什麽?”
“我也不知為何,”韓攻漫不經意地繞撥了撥鬓發,自個琢磨着,又覺得不可思議,搖頭,“這幾日總是夢見同一個女人。”
撐傘試高度的白素手突然哆嗦,傘骨打在臉上“嘶”了一聲,疼疼疼。
韓籌見韓攻一臉被支配掏空的疲憊樣,本着自己豐富的經驗,鄭重告誡:“二弟,這等事我們作為男人都懂,可是作為斯文人,沒有人會将它說出來。”韓樓頭一回附和二哥:“就是,給我媳婦聽了還不大耳瓜子刷我。”屋裏還有小丫頭呢,多麽少兒不宜。
韓攻繼續道:“那女人越看越眼熟,我越是想看清楚她的臉,便越是看不清楚。”
他一面說,一面搓了下眉心,竭力回憶。
韓籌煞有介事的湊上來:“那她标致麽。”“你聾啦,沒聽到說沒看到臉嗎?”韓樓鄙夷打斷,随即也綻個垂涎臉湊上來,“三哥你接着往下說,下面呢?”
“下面?”“嗯!”“下面沒了。”“……我是說,你就沒有幹點別的什麽。”
韓攻一巴掌扇弟弟腦門上:“你想甚麽,給老子滾蛋!”後又若有所思補了句:“不記得了。”其他兄弟倆都嘁了一聲,甚是掃興。
白素聽到這句,才稍稍放心。
又聽他道:“不過,她背上好像有一道疤。”
白素一顆心吊到嗓子眼,下意識地反手捂住了後背。
忽然間韓樓抓住了重點:“沒有臉那還是人嗎?都說最近鬧鬼,三哥,你該不會是被女鬼纏身……”
他話音剛落,白素臉色鐵青,一道勁風旋身吹起!
平地無端吹來陰風,韓樓猛打了個哆嗦,心頭發毛:“不成不成,三哥我害怕,今晚我要跟你睡。”媳婦不在的他變成了一朵無依無靠的嬌花。
韓籌斜眼飛他,看你那點出息。想着自己今晚便有香羅暖床,軟玉生香抱滿懷,美滋滋。
……
白素愠怒不已地從前廳裏出來,一路在青石板地磚上濺起水花。
廊庑下面阿武經過,看見她冒雨,手裏有傘卻不撐開,很奇怪問:“小不點,你的頭很癢嗎?”
從白素聽到韓攻那番話之後,便氣惱得一直抓頭。
白素經阿武提醒,松開看看自己的手,懊喪吐氣:“沒有。”“那你為什麽一直揪。”“不用你管。”
阿武莫名被個小丫頭兇了,很詫異;好在他心寬不介意,又提醒:“你要小心,這幾日請了天師來驅邪,家裏布了法陣,走動的時候注意別碰着。”
白素擡頭一瞧,諾大的院子裏,四方角上、屋檐下、門窗的邊邊角角都貼了許多黃紙符,上面蘸狗血畫着各種道家符印——唉,韓老太君病急亂投醫,不知哪兒請來的游方道士冒牌貨,有幾個符還畫錯了。
也怪不得韓家人緊張,白素自己回想起來,确實有那麽幾次,她練功的時候不夠謹慎,跑到韓園高處的塔樓上去冥思,也許就是這個過程中被人看見了一兩撇影子,才會有鬧鬼傳聞雨後春筍般冒出。
而且也有過她突然發病,就挨在他身邊睡着的時候,還有一回半夜她睜開眼睛,剛好對上韓攻也朦胧睜眼,吓得她出手點住了他的睡穴,讓他醒來以為是夢,才蒙混過關。
這樣下去似乎不妙啊。
白素想到這裏惴惴不安,手繞過頸子,捂住了那道舊傷疤的所在。
☆、撞破真身
018
入夜以後,韓攻和韓樓兄弟下湯池沐浴。
大屋的浴池挖得十尺見方,灌滿熱水,水面霧氣袅袅,白素手捧着的琉璃大盤在旁侍立。
要說懂得享受,韓園裏怕是沒人能同韓樓一争雌雄,他沐浴要熏香,要更換三套衣裳,要用不同的帕子擦身體、臉、和頭發,金盤和銀盤分別盛放不同的澡豆。按他的說法是,羊奶澡豆用以洗發,可以柔順三千煩惱絲;用青木香和白檀香的澡豆洗身,可以面白如雪膚如凝脂。更不必他要求準備的那些面脂手膏,眼花缭亂十數種,白素見所未見。
東西分得種類繁雜,于是需要伺候的丫鬟也多,韓樓院裏的獨山岫岩都在,分別捧金盤銀盤,阿武來來回回提着木桶給湯池加溫,白素呢,則負責制造情|趣,不斷地往池子裏抛灑白梅花瓣。
白素抓了把梅花,小手一甩,霧中如落白雪。
韓樓和韓攻裸|裎上身,将棋盤浮在池中下棋。
韓樓舉棋不定,凝思半晌,方才落子:“三哥,今日蔣府又往家裏來了拜帖,邀你龍頭節那日前去做客,我推說你在雲林書院,隔日再回複他。”
韓攻白子緊随其後,嘲道:“好棋。”
“蔣刺史好似對你極為看重,總是回絕也不妥吧?”黑子中腹被斷,韓樓鎮了一手,“就算你不喜歡入京為官,在許昌混個閑職,對咱們韓家也大有好處。你看謝表兄他自從上任騎都尉,辦事多了許多方便。”
韓攻全神望着棋盤,金青玉的棋子映在眼中溫潤晶瑩:“豈是你想得這般簡單。”不慌不忙又刺了黑棋子一着。
韓樓的棋和思路都僵住了,不解地望向兄長,反正無處可去,索性随緣落下一子:“怎講啊?”
“朝廷裏河內派跟颍川派鬧僵,太尉丞相面子都難堪,冷氏覺着跟錢相和薛人玉兩頭掰腕子力不從心了,便想推我們韓氏出去嘔心血,”韓攻抿唇笑道,“我們韓氏也不圖那富貴浮雲,何必做人家的墊腳石。”
韓樓聽得似懂非懂,然而朝廷派系鬥争歷代以來極為血腥,他也能想到其中的兇險,自然感到不安:“照三哥這麽說,只怕蔣繼不會輕易死心,那你還去他府上赴約麽?”
“看好你的棋。”韓攻又打一劫。
韓樓一看,自己不知不覺竟被逼死,啊呀一聲捂住了棋盤:“方才那不算,我只顧說話,沒注意!”韓攻指着他道:“落子無悔啊,一盤二十兩也你說的,再耍賴不帶你玩了。”
“三哥三哥,這個真不能作數。”韓樓雞賊撲在那棋盤上,卻打翻了整盤的棋子。不等韓攻說話,又搶先轉移話題,對一旁撒花的白素道:“你不用撒了,退下吧。”
白素原先站一旁看他們下棋,被水霧熏得氣悶,這會兒如臨大赦。
從浴房裏退出來,院子裏正飄着小雨,絲絲雨線從廊庑的青瓦縫隙間流下,織成一片透明的雨簾。
白素抱着琉璃盤從廊下經過,忽聽隔壁的浴房裏傳來異響。
她習武精深,聽力和嗅覺敏銳遠超常人,駐足凝神側耳,便從那淅瀝的雨聲中分辨出了男人和女人的聲音——
香羅在屋裏輕聲叫喚:“不要,不要,二公子……”
“小心肝,你生得這般美貌,讓我一親香澤,也喜渡韶光啦。”
白素一聽這男人是二郎韓籌的聲音,登時明白了七八分——這是韓籌又犯了風流病,想要逼迫香羅就範。
她低頭看向懷中的琉璃盤,頓時有了想法。
……
浴池裏,二郎韓籌制住丫鬟香羅,正要下嘴,香羅滿面羞紅半推半就,突然傳來一聲奇怪的磕碰聲,房門被打開了。
一股刺人的冷風吹進來,凍得赤條條的二人都打起了哆嗦。
又不知從何處飄來了白梅,格擋的紗簾獵獵鼓蕩。
韓籌汗毛管子倒豎,大叫:“是誰進來?”沒人應答。香羅俏臉煞白:“二公子,有鬼!”
門被吹得開開合合,韓籌松開香羅,爬出浴池,大着膽子前往門口查探。
突然,迎面飛來兩道黃紙符,“咻咻”如電,貼在韓籌左右臉頰上。
“救命啊有鬼啊!”韓籌一蹦三尺高,拔腿一路裸|奔出去。
白素在屋頂上探頭看見,渾身被雨水淋得透濕,捂嘴偷笑——急色的惡鬼,吓到你陽痿!
沿着房頂往前走幾步,扒開瓦片,又見韓籌跑進了隔壁韓攻他們的浴房,直呼自己遇到了鬼。韓攻一臉不屑,韓樓卻被他繪形繪色的描述吓懵了,抓着韓攻手臂:“三哥,我今晚跟你睡成不成?阿武,你去把我三哥鋪蓋卷搬東院來,快快快!”
韓籌一聽也道:“我也來!”韓樓不滿:“你那麽多女人湊什麽熱鬧?”韓籌想起方才情形,也不知道是不是香羅有鬼附身,直打哆嗦:“你不懂,女人比鬼更可怕……”
當晚,韓攻和阿武便搬到東院去睡。
臨走前,阿武擔心白素獨自住祠堂害怕,叫她去和采薇擠一屋,白素自然回絕了,只道自己無所畏懼。
……
夜深人靜,雨聲漸止。
韓攻被二郎和四郎此起彼伏的鼾聲吵醒,他一直沒睡安穩。弟弟韓樓的睡相極差,翻個身便把胳膊砸他臉上;兄長韓籌睡腳那頭更糟糕,做夢都抱着他的大腿喊“香羅”,韓攻愠怒給了他一腳,踢在韓籌臉上,韓籌咂咂嘴,啵地一口反親回去,他差點沒吐。
他悄悄坐起,披了件鬥篷,推門而出。
阿武在偏房裏睡着,韓攻沒有打攪,從桌上拿走了手提燈籠,離開東院。
雨後初晴的夜晚,空氣裏滿是梅花的幽香,他獨行院中,心情格外寧靜,這些日以來,所有關于蔣繼、盧陵、颍川派或是關中派的煩心之事暫時抛卻,獨自走在潇潇冷霧之中,輕快灑脫。
經過垂花門時,燈籠被風吹熄。韓攻回到自己房間去找油燈和紙撚子,卻不知放在何處。
平日這些都是阿武打點,他喚了幾聲阿武,沒有回應,才想起阿武還在東院睡着。
他便想起了偏房裏的小不點。
今夜,整個祠堂都靜悄悄的,小不點的房間黑着,韓攻摸進了屋,找到了桌上的油燈,點着。
室內燃起微光,他端着燈正要離去,卻發現那等下壓着一掌薄薄的紙。
韓攻拿起來,紙上字體娟秀地寫着幾排小楷:
心乎最微,淵潛天飛,澄如秋月,和若春晖。盈虛之氣,守而勿虧……
韓攻博覽群書,竟然從未在任何典籍上見到過這樣的文字,不由得奇怪。
他拿着紙條,走到床邊挑起帳子。
白素蜷縮在大床上,燈光映照下沉睡的小臉透着幾分疲倦和妩媚,一種和小孩子格格不入的成熟冷郁。
韓攻放下帳子,對那紙上的文字忽然來了興趣。他是做學問的,而且做得極專極深,年少時便稱霸太學,講席博士們随便說一段文字,沒有他不知道出處的,這張紙像是莫名給他加了一個無名對手,他便要研究一下其中涵義了。
他将油燈放回原位,坐下,攤平了那張紙繼續往下讀。
漸漸讀下去,卻又覺像是氣功口訣,什麽丹田啦,神照之類……都是人身上的穴位。
韓攻撚着眉心思考良久,終于确定這絕非尋常諸子百家典籍中的任何一段文字,想來那小不點原本便來歷神秘,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她會武功,這大概是什麽練功的口訣罷。
一念及此,想到那武功各有各派的法門,互相都會保密,自己無意偷看了這些,已是極大的不妥,便将紙條重新放回。
他要拿走油燈,便在房中找壓紙條的物件,剛站起來,卻聽見女子的呵欠,又柔又魅,聲音勾人魂魄。
他覺得奇怪,便朝帳中望去。
燭光燈影裏,隔着沙羅帳子,一個身材妩媚的女子從帳中坐起,揉了揉眼睛,然後又躺下翻了個身。
一剎那,空氣都凝凍住,他雙眼差點脫眶。
韓攻絕不信鬼神之說,此刻不敢置信,便舉着燈過去,一口氣撈起了紗帳。
——柔如月暈般的燈光下,一個冰雕玉琢的女人倚在枕上沉沉昏睡,通體雪白,皎潔修長的脖頸上,極其刺眼地系着那顆他親手所贈的蟲玉。
轟!眩暈、崩潰、打擊……他的廣博認知受到劇烈沖擊,腦袋瞬間化作風箱,無數種解釋排山倒海,左腦湧進,右腦湧出——
怎麽說?儒家道家陰陽家,名家法家陰陽家,論語道德戰國策,史記春秋黃帝經……他內心呼嘯狂奔過一萬只懸梁刺股挑燈夜戰的小人兒,熱鬧程度堪比一座十層樓高國學藏書館,查不到查不到,沒記載沒記載,沒有紀錄,沒有描述,沒有先例!先人吶,誰他媽能來解釋解釋這倒底是怎樣?
震驚抑或頹廢,崩潰或者懷疑,都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韓攻一手擎燈,一手按胸,強行呼吸一口氣,只怕随時會窒息。
作者有話要說: 送給男主的畫外音:驚不驚險,刺不刺激?
☆、白素的解釋
019
他一生從未懼怕過什麽,可是這一刻,真當是全身僵硬,冷汗從後背急速湧出。
難怪人言常道話不可說得太滿;好比前些日程放當着幾人面誇耀他身體如何強壯健康從不染病,這幾日便感染風寒只能身纏棉被手捧藥爐與那麻黃連翹金銀花為伍了。自己當真是吃飽了撐的,好死不死為何非要挑戰鬼神之論呢?
——操,子不語怪力亂神,莫非是因為真的存在怪力亂神!
韓攻下意識地向後挪腳,就這樣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朝着門,冷汗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汗水低落地板,細而無聲;帳中女人如有感應,猛然坐起。
韓攻頭皮一炸,瞬間石化。
女人揉揉眼,閑散瞥來,道:“少主人?” 一臉睡意婆娑,倒是別有一番美麗風情。
啊呸,這會去他娘的什麽美麗不美麗?女鬼都是越好看的越兇殘,自古紅粉堆皆英雄冢,要說妲己褒姒那樣的妖精不連累人,怕是纣王幽王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他的血液迅速抽絲剝繭,分離成了兩股,冷的向上頂,熱的往下灌,視野空茫四下虛幻,他是誰他在哪,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東西南北中發白,有沒有哪路神仙大發慈悲出手來救救他,快收了這妖孽啊。
妖孽見他一臉如喪考妣,溫柔關切:“少主人,你臉色不好,是否病了。”說着便下了床。
白素這一起身,忽覺症結所在,自己長手長腳,立刻去摸臉頰,果然已經變身。
她驀然一驚,第一反應便看向韓攻。
韓攻豈是坐以待斃之人,轉身拔腿向外跑。
他哪知道,沒兩下子還想從白素眼皮底下溜走無異于沒翅膀還想飛的鳥人,茅坑邊上打地鋪,離死不遠了。
白素一臉睥睨,八風不動,腳步都懶得邁,抽下系帳子的絲縧,信手甩出,那絲縧如同靈蛇般纏住韓攻腳踝。
她一拉扯,韓攻便撲到門上。
幸好他的手已摸到門栓,穩住還有希望!他奮力向外打開,救贖的清新晚風撲面而來,燃起一線生機,但馬上聽背後轟隆一聲,有掌風呼嘯而至,門轟然關閉。
韓攻被絕望支配,簡直如堕地獄。
他僵硬地轉過身,白素倏然逼近,輕輕一戳,點住他穴道。
白素雙手一撐,把韓攻卡在自己和門之間。
他個子高,俯身垂眸朝下望去,兩人目光相交,只見她眼中有數道光漸次閃過,犀利的、陰沉的、冷豔的、溫柔地……哪裏還是那個人畜無害的小不點。
又一滴冷汗從他腦門緩緩流下。
“你不要怕,本座不是鬼。”白素鳳目微擡,恢複真身的她自帶大冰窖氣場,周身無死角全方位環繞,森然讓人覺得冷。
韓攻木然地偏過頭,看見白素撐在自己身邊的手。
五根纖細如玉筍般的手指,全部鋼釘般摳入門板,幽幽的五個黑洞。簌簌、簌簌……木屑還從縫隙裏掉落在他腳邊。
他喉嚨咕嘟滾過一聲悶響。
白素見他面無表情,覺得他定是極迫切地等待自己的解釋,于是也頗真誠地道:
“本座之所以變成這番模樣,只因為被那奸人所害,其中的過程曲折得很,一時半會也同你說不清,但本座并無加害你的意思……”
正說話間,燈影劇烈晃動,油燈從他手裏滑落。
白素伸手接住,右手揮出,桌上的紙撚子嗖飛入手中,她将燈芯撥亮了,随手扔出去。油燈仿佛一只輕快的紙鶴,平穩落于桌面,屋中光明大盛。
不知覺地就表演了一手隔空取物的白素,繼續往下說:“總之,本座是個人。”卻不見韓攻臉色已經由白轉青。
見他不語,想必正在考慮自己的話。白素道:“現在本座解開你的穴道,你不要大聲叫招來旁人,如果你同意,就從左往右挪動一下眼珠子,好麽。”
他的眼睛滴溜滴溜來回滾了好幾遍。
白素便戳他一下,韓攻動了,捂住喉嚨彎腰便咳。
她還是有些擔心他不信,輕輕揪住他的衣領,自覺手下相當留情:“方才本座說的話你都聽懂了嗎?”
韓攻被這一股豪力扯得險些撲在她臉上,好容易穩住重心,眼觀眼鼻觀鼻,呼吸困難地開口:“你當真是小不點?”
白素松開他,韓攻向後摔去,撞在門上一聲悶響。
他捂着背脊站直,見她低下頭,摸着自己脖子上的蟲玉,點了點頭。那蒼白的臉頰竟掠過一絲紅暈。
他微微一怔,這麽看她,居然也很絕色……
不過“很絕色”和“狠角色”往往只一步之遙。
白素自顧自回憶道:“本座練的那一手功夫原是永葆青春,功成後可逾百歲而容顏不老,哪怕花甲老人亦能返老還童;誰知道本座神功未成,卻遭同門出手偷襲,才會走火入魔,本座恨不得将他碎屍萬段!挑爛手筋腳筋,剝皮剔骨,烹肉煉油!”
她越說越憤恨,面上狂态微露,那邪佞之色看在他眼中,又是一陣說不出的心悸。
她回眸,瞧見他腦門上滾滾而墜的冷汗,神色一收,溫聲安慰:“這些話本不該告訴旁人,只是你是我的恩人,我才據實以告。”
——別啊!就算他韓攻不混江湖也曉得,知道越多死的越快,滿臉的生無可戀。
“不過,既然你知道了本座的秘密,就有責任替我保守,否則……”
否則什麽?保守什麽?責任個屁啊!是她自己要說的同他有甚麽關系?他冤得慌!他恨不得自己是聾子啞子瞎子。眼看她越逼越近,韓攻急中生智:“小不點,你先把衣裳穿起來,再來同我說話。”
白素大吃一驚,當真有些慌了,剛剛控制他太急,竟忘了每回變身都要面臨赤|身裸|體的尴尬,急忙回去尋找,可偏這時找不到衣服。
韓攻解下鬥篷遞過來,白素接了裹好。
擡頭一看,見他還緊閉雙目,頭避嫌地扭向一邊,白素湊近了,踮起腳,往他臉上吹了口氣,逼他睜開眼睛看着自己:“方才本座的話,你當真信麽。”臉上頗有希冀。
他神色緊繃,斟酌措辭地道:“你容我坐下喝口水。”急需壓驚。
“你坐。”也許是做他的丫鬟一段時間習慣了,白素給他倒了一杯水。
韓攻接過來一口悶,餘光撇過來看她。
只見她坐在身邊,挨着自己很近的距離,澄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仰望着韓攻,那眼神似妖似純,正邪難辨,直教他頭皮發麻。
他吞咽完喉嚨根的水:“你的意思是,你是人不是鬼,你本是大的,然後練那個什麽返老還童的功,返過頭了,所以變得不人不鬼。”
“不是不人不鬼!”白素愠怒,費了半天唇舌,他在聽個什麽?“本座是人,不信你摸,我的心是熱的。”
他觸電般地抽回手:“我信便是,摸就算了,你留着罷。”
白素心中稍覺松快,起身來回踱步,嘆氣:“其實,本座也知曉此事對你而言匪夷所思,可都是真的;每當我沖開三焦時,身體便會恢複一部分功力;然而持續不久,氣血淤塞又會變小,本座反複嘗試,終究不能得解。唉,這些本來都是上乘武學裏的東西,你一定聽不懂……你懂嗎?”
沒回音。白素轉頭一瞧,驚訝:“你……喂!”
韓攻趴在桌上,已然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活在夢裏……
☆、看上去很美
020
清晨,院中霧氣纏綿,枝頭滴着露水。
韓攻撐開眼皮,帳子的蓬頂的披墜晃晃悠悠,如夢初醒。
他躺在自個屋的軟塌上。
渾身無處不酸,無處不痛,渾似被人胖揍過一頓。他揉着後頸坐起,同時聞見了杏仁湯粥的香氣,桌上整齊擺盤了早點和腌菜,一切皆如往日般尋常。該是梳洗的時候了。
他撐開懶腰,忽然腦中閃過片段——
一個雪白冷豔的女妖把他按在強上推來搡去,百般□□……
他心頭震撼,兩個手支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