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過了幾天喬綠再來的時候那兩個孩子已經不在重症監護室了,也不在這個世界了,孩子的媽媽在兒童休息室看着牆上的照片和孩子畫的畫情緒平複了許多,這個病拖了兩年了,孩子吃了不少苦,還沒有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就在病痛中永遠離開了,有時候她也會騙自己說孩子這樣也是解脫了,可是總有騙不過自己的時候。
喬綠站在外面沒有進去,倒是孩子媽媽叫住了喬綠,喬綠走了進來微微鞠了個躬,孩子媽媽很親切的拉住了喬綠的手:“真的很感謝你和宋醫生,我家孩子生病兩年了,和誰都處不熟,但是宋醫生堅持貼這兩個小家夥的冷屁股,沒想到這一混還混熟了,孩子生病了會自卑,會害怕和正常的孩子接觸,所以她們除了彼此沒有別的人可以說話,可以一起玩”。
孩子母親輕輕撫着喬綠的手背,目光卻轉向在一旁玩鬧的孩子們:“但是宋醫生不知道哪來的耐性就是蹲在那陪着兩個孩子發呆,小孩子頂不住別人模仿他們,所以對這個亦步亦趨的大眼珠子哥哥慢慢有了好奇,這個哥哥有時候會端過來一盆看起來軟綿綿的多肉,有時候會帶來一顆溜溜球,沒多久兩孩子就慢慢的願意和別的小朋友說話玩鬧了”。
喬綠遞了一包紙巾給孩子母親,那母親似乎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掉眼淚,此刻驀然被發現,便倉惶的用衣袖去抹,緊咬着嘴唇不讓更多的眼淚流出來,她捂着臉好一會,再擡起頭卻是笑着,那笑容沒了剛才擁擠的悲怆,似乎那稀薄的愉悅是真的。
她說:“我幹銷售行業好不容易升到了中層管理人員,每天都很忙,說真的,沒有陪孩子多長時間,孩子的爸爸是在部隊的,家裏請了保姆,菜譜是我定的,孩子上學放學的路線是我規劃好的,就連星期天出去玩也是我選好了地點讓保姆帶過去,但是卻獨獨沒有親自去陪她們”。
“可是,可是……忙活了大半輩子才醒悟重要的是什麽,”孩子母親聲音不大,可是喬綠卻聽得字字錐心,“以前老覺得電視裏那些成天念叨“如果”的人最沒趣,沒想到我現在真的希望有個如果在,”孩子母親靠着牆站了好一會,閉着眼睛像是在期待睜開眼睛之後會有兩個紮着雙馬尾的女孩朝着自己奔過來。
那兩個女孩有着軟軟的臉頰,大點的耳朵後面有顆痣,小點的那個手腕上有顆痣,大的那個喜歡吃西瓜味的真知棒,小點的那個喜歡吃檸檬味的阿爾比斯,大點的走路時會有點外撇,小點的走路卻規規矩矩,那些旁人看不出的細節她這個屬于照料的母親卻是實實在在的知道的呢。
但是在孩子最後離開的時候卻一直在問宋醫生來了嗎,宋醫生會唱歌,想聽宋醫生唱《蟲兒飛》,她感覺到了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的悲哀,可是卻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但現在她卻是滿心的遺憾和感激,遺憾的是她與她們母女一場,卻沒有把最親密的時光都用盡,感激的是在兩個小可愛離開前還有她們想見到的人給她們輕聲哼唱,讓她們走的沒有那麽孤單。
許是終于有了軟弱的依靠,孩子母親看到一個穿着軍裝的人趕過來的時候她再也不堅強了,那軍人跨着方正的步子一步步走了過來,有力的雙臂把那幾乎站立不住的女子抱進懷裏,女子放聲嚎啕,淚珠子絲線一般墜落,一一旁的孩子因為這哭聲都停止了玩鬧,喬綠用布簾子把孩子和這對夫妻隔開,那哭聲在懷裏揉碎了,揉進了那軍裝□□的布料裏,也揉進了那個铮铮軍人的胸膛裏。
喬綠緩緩的走出了醫院,她不去猜想宋岚煙在陪着那兩個小可愛離開時的表情,卻還是不合時宜的想起了他唱歌的樣子,那些時光似乎很遙遠了,遙遠的讓喬綠眼睛裏都泛着這濃烈夏日的一點點燥熱的風氣。
他的歌聲是那麽輕緩,輕緩的似乎能夠治愈一切的黑暗和不堪。
飛逝的日子勾勒出的模樣還清晰嗎,喬綠坐着公交像是有什麽指引一般到了一個小區門口,那小區沒有會時不時需要搶修的電梯,沒有破碎的地磚,沒有亂放的車輛,整潔而華貴,一如她小心藏在心底的那些回憶。
喬綠拿出他在她第一次來這裏時就偷偷放在她包裏的鑰匙,開了門,天色暗了,喬綠沒有開燈,摸索着走到了沙發邊,她輕輕的躺下,像祈禱所有的變故都善待她那些不舍的回憶一樣虔誠。
“黃真真!黃真真!完蛋了,誰給我報了個藝術節的節目,還是跳舞,我特碼寧願站在升旗臺上給全校的人表演胸口碎大石,我都不願意跳舞,作為一個協調性為零的人,這是在把我逼上絕路”,喬綠趴在桌子上哀嚎,捶着黃真真的背像在捶木魚。
“你特碼這是要把我捶死,激動個錘子啊,程信闳給你報的,說你danceing queen,我批準了,表格是我給你填寫的,也成功提交了,”黃真真像是被傷了龜殼的烏龜一樣從桌子上支起身子,“你真的弱爆了,好不容易我從校領導那裏給咱們高二的即将奔赴高考的烈士們争取來得名額,你要是敢給我撂挑子等我弄死你”。
“那程信闳對我的了解還停留在小學二年級的廣播體操比賽,我是頂替生病的男同學上的,說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扭得啥,估計也是照顧我的面子,給了我一個優勝獎”,喬綠曬到要暴斃的魚一樣雙目無神的盯着慘白白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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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還有一個選擇”,黃真真拿着小鏡子擺弄了一下自己的頭發。
“什麽,願聞其詳”,喬綠瞬間活了過來,由于這個消息太讓她興奮這丫直接把胳膊掄圓了去抱黃真真,黃真真一躲,喬綠就撲楞着抱住了一個人的大腿,可是因為沒有提防這個落空,摔下來的時候還是覺得有短暫的窒息。
“黃真真……我可能死了……你幫我打個120”,喬綠從牙縫裏說完這句話,才沿着褲腿一路蜿蜒看到了這個大腿的主人。
“這是拜倒在我的校服褲下了,別介啊,我不喜歡智障的,這大夏天的,別燙熟了,哥給錢去買老冰棍吧”,程信闳不嫌事大的又說:“到了過年的時候你給我來個行禮,有大紅包”。
喬綠快狠準的在那腿上咬了一口,站起身奪走了那個“紅包”,不等那人哀嚎,黃真真就給那人的傷口來了一腳:“不欺負二喬你會死!大夏天的聒噪”。
“我招誰惹誰了,來到就行大禮不是我謀劃的,真真你不稀罕我了,我生氣了,別哄了,哄也哄不好,除非你親親我,抱抱我,把我舉高高”,最後一句是程信闳在黃真真耳邊說的,帶着溫熱的氣息吹着黃真真耳邊的碎發。還好是大課間,沒有人在意這邊的人在說什麽,喬綠卻看得一身的冷汗。
“二喬,其實你還有個辦法,那就是跳樓,跳舞和跳樓你自己選一個吧,”黃真真摟着喬綠的脖子,有纨绔子弟莅臨青樓既視感。
“我是不是可以把你們倆都錘死再去投案自首”,喬綠無奈的抱着自己的課本坐了下來,把剛剛得來的一張毛爺爺夾進書包內層。
“不可取,不可取,血腥了些,”黃真真扯了扯自己的頭發絲說:“你自己換個節目吧,我給你申請改一下,到時候你好好練,不準落選”。
“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做啥啥不行,吃啥啥不香,還是算了吧”,喬綠接着扮演遠離了水源的魚,許久才呼出一口氣,像是要把自己活活憋死。
“二喬拿出你danceing queen的氣勢,實在不行跳皮筋也行,大家都是兄弟,還有啥不好意思”,程信闳安慰道。
“我還是表演心跳吧,你們幫我把宋岚煙找過來,到時候他坐臺下我就能表演完整個節目,絕對保标準,”喬綠死豬不怕開水燙一樣的喃喃。
最後實在沒辦法,喬綠還是在黃真真的威逼下把節目給上報,并且通過了決賽入選了藝術節,跳舞是不可能的了,下輩子都不可能的了,喬綠選擇的是吉他彈唱,她那點琴技還是在蕭卓的指點下練出來的,搬上臺面讓她覺得有些窘迫,但是又反抗不了黃真真,只能硬着頭皮硬上了。
還好喬綠的節目是在倒數第二個,她有很多的時間思考怎麽從大禮堂逃出去,可是黃真真這個主持人的眼睛卻從來沒有離開過她,而她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坐在臺下的宋岚煙。
可是該來的還是回來,喬綠抱着吉他戰戰兢兢的站在了舞臺上,舞臺燈光從頭頂落下來,照在喬綠墨綠色的長裙上,喬綠看着舞臺下無數個白菜蘿蔔一樣的腦袋,最後還是用餘光定位在了那個人的目光裏。宋岚煙笑笑像是在鼓勵她,喬綠卻是愈發緊張了。
好不容易稍稍鎮定了一些,手指剛撥到琴弦,一個和弦還沒有彈完第二根琴弦就斷了,黃真真在用幽默的言語幫喬綠争取時間,負責去換吉他的人也已經急匆匆的下去了,臺下的人忌憚有校領導在,不敢大聲抱怨,但是還聽得到有人說:“不行就下去,別浪費大家時間,什麽破節目,沒準備好也趕來獻醜,下去吧,快下去。”喬綠抱歉的對臺下的人笑,又深深地對大家鞠躬。
“什麽歌曲?”宋岚煙問了後臺負責流程的劉晉。
“一首老歌鳳飛飛的《追夢人》”,劉晉答。
“同學幫個忙,把這個鋼琴幫我推一把”,宋岚煙和劉晉一起把鋼琴推到了舞臺側,下面的人只看得到宋岚煙半個身子,但是都開始瘋狂的鼓起掌來,連喬綠都跟着拍起手來,一副模樣把智障兩個字坐的嚴嚴實實。
前奏響起,喬綠立馬進入狀态,柔和卻極有力量感的聲音從喬綠體內傳出,讓原本心懷怨念的同學都慢慢覺得原來的那個失誤可以原諒,大概是因為前面的節目是表演給發量如冬樹的校領導看的,早讓大家如觀樣板戲,現在這首上了些年頭的歌卻讓大家都輕松起來,有些同學甚至已經在閉目細聽,她的聲音還不錯,氣息也算穩。
更何況是有宋岚煙這個打死都不會參加藝術節的美人兒在彈鋼琴,一直聽聞宋同學彈得一手好琴,只是卻沒有人親耳聽聞,今日倒是托了這個馬大哈的福,解放了饑渴許久的耳朵。
那時候坐在臺下的程信闳卻在他的心裏翻滾着不允許誰窺破的秘密,他希望那個時刻可以延長,長得足夠讓她忘記那些他捉弄她的頑劣,可是真真只是微微朝他側了側臉頰,程信闳就找回了自己目光的落腳處。
喬綠的謝幕是被宋岚煙牽着走下來的,他一手伸出等待着另一只手的降落,一只手避在身後微微欠着身子,禮貌、優雅、俊秀、飄逸,哪些形容詞足夠堆砌起來形容這個站在燈光下的人呢,喬綠一直都沒有想清楚。
因為這個完美的謝幕喬綠忘記了所有的難堪,只到多年後想起還是只記得那人身上清淡的檸檬香氣,後來那人卻說是自己在課堂上打瞌睡被語文老師罰站生吞整顆檸檬,喬綠笑笑,已經管不得這句話是真是假,只是享受着那綿長的溫柔。
“是我幹的”,黃真真吃着芒果味盒裝冰激淩和喬綠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沒想到那琴弦那麽脆弱,我真的只用指甲剪輕輕割了一下”。
喬綠吓得冰激淩都掉了,“大佬,我謝謝您嘞”。
“瞅你那龜速,什麽時候能把宋岚煙騙到手,不是我幫你你得走多少彎路,現在你還不領情,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我總得表示一下驚訝吧,不然怎麽表彰您的豐功偉績,怎麽讓這夏夜的蟲對您頂禮膜拜,可惜了我的冰激淩,”喬綠眼巴巴的看着黃真真的冰激淩,一臉渴望。
“果然愛情讓人盲目,宋岚煙我求他求到死都不願意上臺,沒想到用你果然好使,而且還不用低三下四的求,早知道這麽簡單我何必去舍那個臉”,黃真真把冰激淩遞給喬綠。
“怎麽可能,他估計看我像個木頭一樣杵在那裏影響視線才上去幫我的,你放心換任何一個人他都會去援助的,我相信宋同學的美德”,喬綠還在回味自己的手落在那個幹燥掌心的感覺,細微的電流緩緩流過,像是裝進了整個豔陽天。
“呵,雷鋒同志這帽子帶的好”,黃真真自然記得去年,有個同學因為鋼琴手沒來自己清唱完整首歌的尴尬。
當時喬綠不知道自己今日得到的這份恩情也有償還的時候,那是一個周六的上午,宋岚煙給喬綠發短信:一起去福利院,帶上你的吉他,末尾附上了地址。
喬綠一陣風一樣的沖了出去,讓站在落地窗前的蕭卓皺了眉頭,“越來越像中風了”。
看着宋岚煙陪着孩子玩得滿頭是汗,然後休息一會再去教孩子彈琴的時候,喬綠覺得宋岚煙身上已經在閃爍着聖母瑪利亞的光芒了。
宋岚煙卻笑着說:“我這是怕自己疏于鍛煉琴技退步,沒有什麽實質性的美德在”。
喬綠自然知道他在說謊,這愈發讓喬綠覺得宋岚煙比瑪利亞還璀璨。宋岚煙卻笑着把臉頰的酒窩都塞進去樹葉的陰涼,微一挑眉說:“我怎麽覺得你像在看烈士殉國”。
“差不多吧,就是覺得這樣的你又近又遠,你看我伸手就觸的到你,可是你頭頂上正閃着的星星我卻怎麽樣也夠不到,此刻的你具象又抽象,我說不好”,喬綠抱着吉他在教一個小朋友彈小星星,小家夥的眼撲閃着像是沒有聽懂喬綠的話。
福利院的走廊是刷成淺藍色的木走廊,上面攀爬着枝枝蔓蔓的葡萄藤,碩果累累,青紫相間,有調皮的家夥在地上撿了掉下來的葡萄跑到喬綠跟前問:“阿綠姐姐要不要吃?我剛剛摘的可甜了”。
喬綠覺得這樣的請求肯定不能拒絕,不然多麽傷害小孩子幼小的心靈,便毫不猶豫的把葡萄吞進了嘴巴裏,酸澀夾雜着泥土的清香,讓喬綠心甘情願吃了這個小騙局。
“阿綠姐姐你和岚哥哥一樣傻,都吃我撿來的葡萄”,那胖乎乎的小家夥咯咯笑着,“不過以後我不騙你了,岚哥哥說騙人不對,特別是大部分人都不喜歡的那種欺騙”。
“那我好看不?”喬綠對胖乎乎的小家夥擠了擠眼睛。
“哎呦,岚哥哥叫我了,不好意思阿綠姐姐”,胖乎乎的小家夥跑開了。
“你好看”,一個看起來只有四歲的小女孩邁着顫悠悠的步子靠在了喬綠身邊,“你眼睛圓,嘴巴小,長頭發”,小女孩的沖天辮掃着喬綠的臉癢癢的“好看”。
“謝謝你”,喬綠抱着小葡萄眼睛的小女孩親了一口,任那沖天辮掃着自己的臉頰、脖子。
宋岚煙在一旁和一堆小孩打水仗,衣服已經沒有一處有幹的痕跡,頭發也在滴水,被他随意往後推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把他長相的所有優點都更加放大了一倍,喬綠有幸當個旁觀者,幫他記憶着這時的他,這一刻的感動。
兩個人離開後一群小家夥跟到了大門口,揮着小手讓他們有空再來,喬綠應着好啊好啊,小家夥們都在嘻嘻哈哈的笑着,把身後的夕陽都渲染成暖紅色。
“我想唱歌,你幫我彈琴”,兩個人硬是沒有坐公交,沿着大馬路往回走,走到半路上宋岚煙興致大發的說。
“啊哦,好呀”,喬綠沒有想到宋岚煙是這麽随性的人,兩個人便找了個馬路牙子坐了下來,蟲鳴啾啾,露水粘在草葉上,還有幾只螢火蟲在四處飛舞。
“《蟲兒飛》可以嗎?”宋岚煙扭頭征求喬綠的意見。
“我會彈,我會彈”,喬綠如蒙大赦,她真的怕宋岚煙來個英文歌什麽的,她有限的歌曲庫存是經不起考驗和折騰的。
喬綠會一直一直記得他溫潤的嗓音,五月微風中帶着些九月份的微涼,以前喬綠總是不懂什麽叫聲音叫磁性,但是這一刻喬綠完完全全明白了,那聲音帶着你沉浮,如杯中窺花開,如湖心攔朗月,喬綠在失去他的那些時候都不曾忘記這個聲音。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黑暗的屋子裏喬綠聽到了門被打開的聲音,但她沒有坐起身,只是憑着感覺讓自己的目光看向門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