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寧遠方對喬綠說七裏城走的時候是一個下雪的早晨,深秋的雪大如蓬蓋。
他給她留信,文字寥寥,只說祝好。
再後來無從得知關于他的一點消息,寧遠方站在那個屋子裏環視了良久,原來這個地方是他那顆心塵世裏的栖息所,只是不容在他關閉房門之後的進來的任何人事。
寧遠方滅了爐火,把自己留下的痕跡全部清掃幹淨,然後把房門上鎖離開。如果他覺得累了還是可以回來的,那麽沒有生人氣息就可以了吧。
寧遠方頂着大雪往車站走,一腳深一腳淺的和他的一切遠離,連帶着那個有過郵件往來的郵箱也棄用了,對于任何人都不再提起他。
但是對于劉熙然她卻再也不當做追求者來看待,像是一個朋友,劉熙然哀嘆,誰要和你做朋友呀,老子要追你,寧遠方笑罵,老子就缺你這個朋友,不缺追求的人。
畢業後寧遠方順着自己的心來到了塔城,她的支教已經4年了,但是這個小城變化太慢了,聽不到的消息依舊聽不到,想見到的人也依舊見不到,寧遠方有時候會想也好,反正時間總是會走。
寧遠方說完之後看了一眼爐子裏的劈柴,踢了喬綠一腳讓她去再加一點進去,喬綠把整張臉都埋在靠枕裏,甕聲甕氣的吸了吸鼻子,然後站起來去填爐子,剛站起來就絆了一跤,寧遠方伸腳撐住了她,喬綠這才算沒有跌倒。
她坐蹲在爐子邊添柴,又聽聽見寧遠方說:“你不用對我有悲憫心,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多麽不幸,他離開是因為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一種生活狀态,對他來說我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所以我不用苛責,但是對我來說,他是八前面的唯一,我因為他的存在而懂得更多的感受,這些東西是有些人終其一生也無法得到的,也許我是幸運的少數”。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裏寫道:即便物毀人亡,氣息和味道卻在,他們更柔軟,卻更有生氣,更形而上,更恒久,更忠誠,讓人想念,等候,盼望。對我來數,他就是如此”寧遠方翻了個身,看着蹲在那邊的喬綠接着說:“你可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人默如青山,也總有人明火執仗,但多數卻是煙火氣息裏翻滾一遭,你的心事在這個雪原上都快盛放不下了”。
“心事其實早已經有了定論,只是難以面對故去的人,可是想想我無法用仇恨解決仇恨,也無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是若是說不恨,是不可能的,而他夾在中間實屬無辜且無奈,”,喬綠覺得自己的頭似乎被無數鈍器擊打,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卻沒有一點緩解。
雲德宸拿到的影像資料讓喬綠如遭雷擊,她一度以為那是自己的夢境,可是那個拿着一雙紅色小靴子的人穿着軍裝被定格在畫面上,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感官是可以一下子就冰封的,她失去了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沒有了思緒,也沒有了呼吸,直等到有人抱起她時,才知道身上每一個角落都在痛,剜肉一般的痛。
“遠方,我對我爸爸沒有一點點印象,小的時候鄰居都說我爸爸是殺人犯,走的時候是被警車帶走的,還有人告訴我他走的時候發瘋了一樣的找我,那時候我剛出生沒多久,被大人裹得緊緊從床上抱出來,但警察不讓他接觸我,他的頭被按在地上,臉磕在我家門口的臺階上流了很多血,有小孩告訴我我爸走的時候還哭了,但又有人說沒哭,也沒找我,走的時候被套上頭離開的,那天也是下大雪,迷迷茫茫的下了三天,我奶奶倒是真的沒哭,我媽媽月子裏大出血,養了幾個月才養好,之後也不怎麽笑”,喬綠用木棒挑了挑柴火。
“現在想來我媽媽後來的漠然和對我的厭惡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我爸爸為了他的理想以身許國,但是我媽媽卻只想以身許他,小的時候我們家總是被嘲笑、欺負的那個,大概是記憶太艱難,我都記不清那時候事情的具象,只剩一種感覺在,如果說我年紀小可以被細小的開心亦或是脆弱的記憶沖淡那些沉重,那麽對我奶奶和我媽媽來說她們卻只能牢牢記住,埋在心裏,關于真相,我奶奶和媽媽到底知不知道,亦或是知道多少我都已經無從印證”。
“遠方,我有的時候會想,一個完整的家庭到底是怎樣的,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天冷的時候就圍在一起吃火鍋、看電視、講故事,天熱的時候就坐在院子裏的樹下納涼,有切開的大西瓜,媽媽會阻止我喝冰可樂,爸爸會避開媽媽的視線偷偷的遞給我第一杯,爺爺有可能讓我幫他讀一段報紙,奶奶大概會讓我坐在她懷裏睡一會,樹上是沒完沒了的知了叫聲,天上是大盤小盤一樣的星星”,喬綠說到這裏的時候笑了笑,只是那笑被火光照亮的時候是那麽不真實。
“阿綠”,寧遠方很少叫喬綠阿綠,一直保持着叫她二喬的習慣,但現在她只想像她的家人一樣叫一叫她,“阿綠來我這邊躺一躺”。
喬綠有些悵惘的轉過頭看了看寧遠方,似乎是有剎那的遲疑,喬綠站起身才緩緩走過來,她在寧遠方身邊躺了下來,緊閉的眼睛幹涸而空洞,寧遠方撫摸着她的頭發,像是念唱了安魂曲,喬綠終于不再顫栗,一點一點把自己丢入柔軟的黑暗裏。
程信闳的生日是在聖誕節,所以每次他過生日的時候都要搞得普天同慶,生怕有誰不知道他媽在多少年前把他生下來,18歲生日的時候程信闳在自己家的別墅裏搞了個轟趴,邀請了一屋子的人。
程家父母都知道自己兒子是什麽尿性,所以早早離開家過二人世界去了,程信闳那就是脫缰的野馬,張燈結彩的就把家裏裝扮上了,大紅燈籠高高挂,彩帶迎風飄,還邀請了學校的民樂社團,唢吶、笛子、長蕭、胡琴、碼頭琴、手鼓,叽哩咣當的就演奏上了。
那天B市的溫度是零下15度,伴随着鬼哭狼嚎的狂風,喬綠顫巍巍的就出門了,把自己裹得只剩下一雙眼睛,她還不忘給程信闳帶了一袋子的蘋果,因為平安夜大家沒有在一起過,那就和聖誕節一起補上。
出門之前喬綠看到蕭卓在練琴,就沒有打招呼準備出門了,小爸爸小媽媽出去和朋友們過節去了,家裏有張嫂在煮湯,蕭卓的禮物她已經挂在家裏客廳的聖誕樹上了。
喬綠下了車,拎了一袋子蘋果東摔一跤西摔一跤的走着,雪已經在下了,地上凍着一層厚厚的冰。
一段不長的路喬綠也是走了将近20分鐘,她的臉被凍得好像成了一個冰塊,如果拿着勺子瞧一瞧應該可以聽到金屬碰撞金屬的聲音。
有人在後面喊她,作為一個巨型QQ标志,喬綠艱難的轉身,腳下一滑就往前倒下去,恰好那是一個下坡,毫無意外的那個人也被她踹倒了,喬綠想慘了,這下自己的臉真的要在冰面上摩擦摩擦了,但是她覺得為了表示真誠,蘋果是不能散的,所以下意識的把蘋果砸到了那人懷裏,在她等待着痛楚的時候感覺有一雙手護住了自己的頭部。
終于慣性結束了,因為穿得厚喬綠也沒有摔疼,大概是因為自己基本上大半個身子都砸在了別人身上吧,她羞赧的擡起頭,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臉,那臉在自己的腦袋裏蹦出來的頻率太高了,以至于有點虛幻的美妙。
“不好意思”,宋岚煙穿着一件白色羽絨服,映着他整個人都是那麽潔淨,沒錯,在那個時刻,喬綠腦袋裏就蹦出了兩個字潔淨,不染塵埃,他把喬綠扶了起來,喬綠抱歉的笑笑,想說對不起又沒能說出口,只在風中掏了一個蘋果遞給他:“又脆又甜,吃了平平安安”,嗯,平安夜已經過去了,這是昨天的滞銷蘋果,小爸爸小媽媽的朋友們送的。
宋岚煙把手往袖子裏縮了縮才伸手接了過去,然後揣進兜裏。粲然一笑。
程信闳迎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門口,黃真真穿着一件紅色長裙,把QQ标志喬綠扯了進去,程信闳問宋岚煙:“你去打獵了,怎麽帶了個南極動物進來”。
喬綠用眼珠表示了自己的憤怒,然後把那袋滞銷蘋果甩給程信闳了,跟着黃真真去喝熱飲,她急需一杯熱飲來給自己凍僵的腦袋充點電,否則,她不知道自己等下會不會接着糗下去。
黃真真卻不給她喝東西的時間,便把她拉進了試衣間,喬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被換真真按着梳頭發、換衣服、化妝。
喬綠掙紮着嚷嚷:“不行,老子穿不了沒有袖子的衣服”。
“你給我坐好,我給你找個有袖子的衣服”,黃真真開始暴力執法。
“不行不行,老子還未成年不能化妝”,喬綠繼續掙紮。
“閉嘴,我給你用的都是植物成分化妝品,不會影響你發育,再說你還有什麽可以發育的,”換真真已經把喬綠的長發用一段墨綠色的織錦在後面系了個看起來頗複雜的結,然後挽上加入垂珠頭飾,長裙也是墨綠色的,因為喬綠的皮膚比較白,所以穿着這個色調很是合适,當然照着喬綠傳統的審美這樣的着裝和出去果奔是沒什麽區別的。
所以黃真真在喬綠聲透貞節牌坊的嘶吼下給了她一塊披肩,那披肩是和裙子同色調的細紗,旖旖旎旎的披在肩上越發襯的穿衣人明麗楚楚。
當然在喬綠自己看起來覺得自己就是一顆菠菜,還是一顆不霜打過的菠菜。
當喬綠被黃真真拉着從樓梯上走下去的時候,一束聚光燈打在了兩個人身上,唢吶不響了,長笛靜止了,馬頭琴也不再肆意,就連沉浸在自己已經成年的喜悅中的程信闳都放下了自己手裏的香槟,那香槟是程父的朋友贈給他的成年禮,酒香濃郁。
打破沉寂的是宋岚煙,“暖氣開大點”,他的聲音低沉,卻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出了不悅,當然這個不悅卻被程信闳解讀為宋岚煙大姨夫來了,心情抱恙。
喬綠第一次穿高跟鞋,走路的時候深一腳淺一腳,哐當從最後兩節樓梯上摔下來了。
宋岚煙眼疾手快的把她扶住了,喬綠尴尬的笑笑說了聲謝謝,宋岚煙欲言又止的往後退了兩步,黃真真非常滿意的繼續拉着喬綠走到了廳中的小舞臺上。
喬綠不習慣這種萬衆矚目的情形,所以她緊緊挨着黃真真站着,黃真真卻輕車熟路的開始了自己的介紹,喬綠不明白為什麽黃真真會介紹自己,在學校裏如同空氣一般的她到底是誰又怎麽樣對別人來說重要嗎?在她看來都是無關緊要,非常的可有可無。
但是她卻看到宋岚煙在下面對着她笑了笑似乎是鼓勵,喬綠挺直了自己的腰杆拿過了黃真真手裏的話筒說要送給程信闳一首曲子,當然這首曲子要邀請宋岚煙同學和自己一起完成,大家都在等着看喬綠的笑話,上次的演出時宋岚煙顧全大局才上臺救場,這次她明目張膽的挑釁是為了什麽?大家都抱着看戲的心情隐隐在期待着什麽。
一直站在宋岚煙旁邊的秦楚冷笑着挑了挑眉毛,秦楚何許人也?是剛剛轉入他們學校的轉校生,身家背景自是不用提及,單是長相就是要稱花稱女王,有人說這秦楚是宋岚煙的發小,追求不成憤然出國,吃夠了外面的軟果子又來啃這邊的硬骨頭。
初始喬綠乍然一看心中感慨,郎才女貌,女才郎貌都是十分恰當,但她火眼金睛,覺得這兩個人不搭,是敲碎骨頭碾成粉都無法合在一起的不搭,黃真真伸出大拇指說你丫頭該有志氣的時候也是目中無人呀,這麽個勁敵都不怕的,好樣的!
喬綠灌下一杯牛奶大概是暈奶了說:“我嘞個呸,秦楚是青梅竹馬我他喵還三生注定呢!”
黃真真第一次覺得喬綠是個憋着情緒搞大事的主,可是等呀等也不見她搞事情,所以今天借着程信闳生日的當口不如讓她們會一會,在黃真真看來喬綠是拿了勝算在裏面的,這麽冷的天,宋岚煙非在外面等喬綠,程信闳撓着腦袋問黃真真:“他有病嗎?他肯定有病!他不是屬冬天的嗎?什麽時候會在外面等別人!”說完一陣悵然。
當下黃真真期待喬綠不掉鏈子,萬籁俱寂的當口,宋岚煙開口:“榮幸之至”。
秦楚的臉色變得陰暗,但是卻還是維持着自己的優雅,淺淺勾着嘴角露出笑意。當然,在她心裏,別人不過蝼蟻,而宋岚煙最容易菩薩心,無關緊要也要勉力而為,她中意的人是這麽個脾氣,往後或許得改一改。
以喬綠慘淡的琴技,她選擇的是一首比較簡單的曲子,宋岚煙的衣袖有些長遮住了手背,喬綠本想幫他收一收,但是他卻稍稍避開了,一身黑色禮裙的秦楚都看在眼裏,唇角的笑越發生動了,喬綠卻并沒有在意,很快跟上他的節奏。
黃真真喝着一杯果汁站在程信闳身邊突然問:“有沒有羨慕?”
程信闳不知道黃真真何出此言,轉過頭看了看她說:“真真,她彈的是什麽曲子?”
黃真真笑答:“詞不達意”。
程信闳不知道黃真真說的是這首曲子的名字還是什麽,便也沒有再問下去,再次看向舞臺的時候有好像突然明白了黃真真說這話的意思。
迷迷糊糊,朦朦胧胧,原來成年人并不會懂得更多道理,得到更多什麽。
一曲畢,喧嚣再次繁華起來,黃真真有些迷離的看着程信闳說:“是你先招我入陣,如果無法全心應戰,那麽我接受你提前丢盔棄甲,而我也不會再擾你清淨”。
可是樂聲鼎盛,程信闳聽不見,黃真真只是倚在他懷裏跳着華爾茲,一如Last d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