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法
書房內氣氛低沉,天光透入,卻似完全照不透房內兩人的心思。
包正平手中拿着一卷文書,靠坐在椅背上,睥睨而視,語氣傲慢:“這幾人均是棟梁之才,為國為民盡忠盡力,皇上竟然還多有猶豫,只得太子殿下您好好在朝堂上說說話,只要您開口,百官必然一呼百應,皇上也不好抹殿下您的面子吧。”
肖珝沉默不言。
書案上擺放了一沓塗山林林昨夜書寫的左傳,他模模糊糊地從一堆鬼畫符中識出了一句:
“多行不義必自斃。”
包正平站起身來,踱步到肖珝跟前,隔着一張書案,聲音不大卻字字禍心:“殿下是覺得臣不問才德、任人唯親嗎?”
肖珝握起了拳頭,将那張字揉皺了一角。
“還是殿下現在就想處理了臣?”包正平語氣輕松,絲毫沒有君臣之畏。
肖珝沉下眼。
半晌,他才咬緊牙關開口:“您是社稷重臣,豈會……如此……”
包正平終于笑了起來,懶洋洋地又靠坐在椅子上:“既然如此,明日上朝之時,還望殿下替這幾位說說話。”
“可以,”肖珝咬得牙關都有了血腥味,“只是我希望包大人能夠在名單中再添一人。”
“誰人?”包正平擡眼。
“顧翰林,如今我東宮侍衛首領,”肖珝盡量讓自己笑得輕松自若一點,“您所薦幾人勞苦功高,護衛皇城自然游刃有餘,只是皇城安全事關重大,若有分毫不熟悉,只擔心不能護得周全。顧翰林守衛東宮多年,沒有出現半分差錯,他對皇城情況也十分熟悉,若能上任,自然能助另外幾位大人事半功倍。”
包正平不是傻子,當然知道肖珝安插人手的心思。但他此時卻沒有拂肖珝面子的必要,畢竟只是個東宮侍衛首領,拿到羽林軍中也不過是個正五品上的官職。
只要關鍵位置能夠是他的人,那就足夠了。
Advertisement
“自然,殿下舍得身邊能人,是天下之福,社稷之幸。”包正平笑着站起身來,“既然此事已定,那臣也不便久留了,臣去看一下……”
“林林!”一人接過他的話,大叫狂奔着沖進書房,“夫君不好了!林林!林林她出事了!”
塗山林林抱着手坐在桌上,雙腳懸空不停晃着,與包正平和包夫人六眼相對了好一陣子,終于有些忍無可忍地開口:“我沒事,我沒撞鬼,我也沒被什麽妖物附身!”
本來就沒有被妖物附身,是直接以狐妖的魂魄來重生了。
這是兩個概念。
而要說妖物的話,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妖。
作為證人的阮至站在一邊,低着頭對肖珝介紹着這幾日塗山林林吃過多少只雞,最後肯定地總結道:“太子妃一定是被狐妖附身了!”
“狐妖?對,就是狐妖!”包夫人尖着嗓子,“難怪她說她不是人,說她不想吃熟食呢!我可憐的林林啊,怎麽就招惹了這些髒東西啊!”
“姝岚,你說呢?”肖珝看向姝岚,“過去你也照顧過太子妃,這幾日也都是你近身伺候,可是有狐妖附身的異常?”
姝岚想起塗山林林曾說過什麽“我不是人”的話,也想起那日太醫宋鴻福前來而被燒了胡子,還有她異常愛吃雞、完全不修邊幅、不會寫字等等事情,樁樁件件總結起來,她也不得不認為太子妃的确是變了一個人,也大約真的是被髒東西附了身。
但比起過去那個包林林,她覺得眼前這個太子妃簡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個主子了。
于是姝岚搖搖頭:“太子妃年紀尚小,活潑好動愛吃一點也沒什麽不好,況且她自小盼望着嫁給太子殿下,如今心願得償,開心過望也沒什麽不對,等新婚的勁兒過了,也許就恢複了……”
姝岚一邊義正言辭有禮有節地說着,一邊心裏阿彌陀佛念道:“就算真是妖魔鬼怪附身了,也請妖魔鬼怪一直附身下去吧,千萬別放棄太子妃啊!要是放棄了太子妃,就是禍害天下人了啊!”
尤其是禍害姝岚自己。
“不行,林林如此就是不正常,”包夫人叫道,“找人來,必須要請個道人來看看!”
“我同意。”肖珝道。有機會欺負一下包林林,順便打壓打壓包正平的嚣張氣焰,他求之不得。
包正平雖有些不安,但也不忍女兒這樣一直神神叨叨的,痛下決心點了點頭:“現在就去找個道人來驅魔伏妖。”
塗山林林:“你們就不問問我的意見?”
也不知包正平從哪裏找來了一個道人,揮劍斂符,不停念咒,在塗山林林跟前跳來跳去。
包夫人緊張地握緊了包正平的手,包正平也是神色慌亂地盯住了坐在椅子上的塗山林林。
肖珝雖是想借此機會壓壓包正平的氣焰,但見那道人凝神屏息,額角甚至滑下一滴汗來,也不由得亂了幾分精神,擔心出了什麽不可控制的岔子,目光死死地鎖在塗山林林身上,然後電光火石之間——
塗山林林幽幽地打了個哈欠。
慢慢吞吞地揉了揉眼。
接着重重地垂下了頭。
最後整個身子都松軟了下來,癱靠在椅背上。
道人大駭,以劍指着塗山林林,怒喝一聲:“妖孽現身!”
——周圍一片寧靜。
道人劍尖指天,點燃一張符後迅速抛出,符紙在劍身上滑過,立馬碎裂為一點一點的火星。
道人前後挪着步子,又是一聲怒吼:“妖孽速速現身!”
——周圍依舊一片安靜。
道人傻了眼:“不對呀,不可能呀,怎麽會呀!”
“林林,她是不是……死了?”包夫人瞬時泣不成聲,伏在包正平身上不敢看。
肖珝也愣住了。
姝岚慌慌張張地跑上前去,拍拍塗山林林的臉:“太子妃太子妃,您沒事吧?您還活着嗎?”
一聲長長的呼聲傳了出來。
姝岚掰起塗山林林低垂下的頭,探了探她的鼻息,才無奈地轉頭看向衆人:“太子妃她……睡着了。”
衆人:“……”
姝岚繼續一本正經地說道:“昨夜太子妃一夜都沒能休息,折騰到了天亮,今兒恐怕是太困了……”
“姝岚你別說了!”包夫人又聯想到什麽不該聯想的畫面,立馬面紅耳赤起來,斜眼瞥過肖珝。
肖珝立馬領會了那目光的意思,也驚得急忙擺手:“不是,不關我的事啊,我不是故意要讓她……”
“沒事沒事,我懂的,你不用解釋了,”包夫人急忙打斷,不想繼續這個房中話題,又轉向了那道人,“這樣的話,是不是說明林林沒有被什麽狐妖俯身?”
道人慚愧地低下頭:“以貧道所見,确實沒有什麽鬼祟附身。太子妃性子大變,只怕是有別的原因,或是被換了魂魄也說不定。只是貧道修行尚淺,無能為力了。”
塗山林林這一覺睡得極香,亂七八糟地夢見了過去在山裏的日子,醒來時正是夜半三更,東宮中萬籁俱寂,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自個兒突然忍不住傷春悲秋起來。
這幾日她雖然吃雞吃得十分開心,但畢竟沒了自由,只能困于小小一方東宮之內,不能爬樹摘果子,沒法登高看日落,也不知何時能見到那個拿着符咒的太子,更不知何時才能夠化開這結界。
想着想着,她怨氣更大了些,罵罵咧咧地沖出房間,跑朝結界處,随手拾起一枝木棍就開始在牆角下刨坑。
眼看着坑已經刨到了牆根下,塗山林林一個激動,木棍一甩,伸出爪子就往坑裏探去。
突然,一陣劇烈的痛感一瞬間從指尖蔓延至她全身,強烈的沖擊把她一下子彈了回來,身子朝後退了半步,一個不穩,屁股着地,淚水也不禁盈在了眼中。
還以為這結界不會深入地下呢,沒想到居然真的那麽變态!
究竟是哪個無法無天的道人做出來的這東西啊!
歇了幾口氣後,她還是不服氣地歪歪扭扭站了起來,一擦淚水,擡頭看着朱牆之上滑動着的幽幽藍光,後退兩步,一個助跑,縱身猛地一跳,兩只手夠到了牆頭上,但雙腳卻無處可踩,在空中瞎胡亂蹬。
手上快沒了勁兒,但她不肯就此罷休,咬緊了唇,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了。
她拼死了力氣想要将自己撐起,但力還沒用到位,雙手就已經軟了下來,松懈掉了一口氣。
在她以為自己又要摔個狗啃泥之時,懸空的腳下突然被人拖住。
她低頭,一張幹淨清澈的陌生男子面孔正迎着她微笑。
那人輕輕拖着她的腳,她便也松開戒防,蹲下身,雙手搭在男子的肩上,緩緩下了地。
“沒事吧?”男子關切問道。
塗山林林搖搖頭,小心的打量這一身飄逸黑衣的男子,一種前所未有的熟悉感讓她有些故人相見的歡喜,連忙問道:“你是誰?我覺得……我覺得我好像認識你?”
“嗯,我倆認識很多年了,”男子說,“你是狐妖塗山林林,死後借屍還魂重生了,而我是……”
男子話沒說完,肖珝焦急找狗的聲音就已經傳來:“白衣——白衣——你去哪裏了啊!白衣——”
“呵,這白大人大半夜還在找狗呢。”塗山林林嗤笑一聲。
而男子則臉色一變,長袖掩住臉,轉身遁入黑暗之中。
肖珝遙遙看到塗山林林傻愣在牆角下,跑上前來:“喂,你見到白衣了嗎?”
塗山林林搖頭。
“那你半夜在哪裏做什麽?”肖珝又問,目光落在她身後的坑上,笑了起來,“準備打洞逃離東宮?”
“是,”一股怨氣又萦上了頭,塗山林林不管不顧地拽住了肖珝的袖口,含着淚,“也不知那個太子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但我真的再也不想留在這個鬼地方了!白大人,我真的想離開,我不是什麽包林林,不是什麽太子妃!你幫我打聽一下他何時才能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