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芒種一過,江南各處就都毫不留情的炎熱起來,只有山林間還能尋到一絲清涼。

清晨,有幾縷陽光透過窗棂斜落在臉上,阿蓉微微睜了睜眼,漸漸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起先是短暫的茫然,待到迷蒙之中忽然想起一件事,她一個激靈,終于醒的徹底,趕緊起身下床。

昨夜和衣而卧,現在倒不用另外穿衣了。阿蓉輕輕打開內間的門,目光試探着向外尋去,落在外間的榻上,果然,那個人還在。

她悄悄松了口氣,但緊接着,心卻更加緊張起來,他還躺着,該不會……死了吧?

想到這個可能,她頓時一陣頭皮發麻,輕手輕腳的走到那白衣男子的身邊,鼓了半天勇氣,終于伸出手,輕輕放在他鼻前。

能感覺到溫熱的氣息呼出,說明人還活着,阿蓉松了口氣。然而還沒等把手收回,伴着極短暫的一陣風,手腕毫無征兆傳來一陣疼。

“啊!”

阿蓉本能的一聲驚呼,這才反應過來,先前她還在擔心的,眼前這個是不是“死”了的白衣男子,竟然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力量極大,她覺得手腕簡直就快要斷掉了!

這聲驚叫入耳,加之手間傳來的觸覺,淩瑧一怔,原來是個女子。

氣息與脈象也不似有功夫在身的人,他心裏松了口氣,遲鈍了一下,終于放開了少女明顯羸弱的手腕。

“你,你……”阿蓉甩着手倒吸冷氣,意外又生氣,“你這個人,幹嘛這麽用力啊!我好心沒好報,好不容易才把你從溪邊拖回來的……”

抱怨了一句,阿蓉又疑問道:“昨天看你昏迷不醒,還以為你,你快不行了呢,怎麽現在手上勁兒這麽大?你到底有沒有事啊?”

這清淩淩的嗓音入耳,再次确定對方只是個女子,且聽起來年紀應該不大,淩瑧再一次放松了些戒備。

只是她問自己有沒有事……

呵,怎樣才算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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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撐着慢慢坐起身,緩聲道:“因為不知道你是誰,所以剛才出手可能重了一些,還請原諒。”态度還算好,聲音倒聽不出什麽情緒。

只是只有他自己明白,這心裏的煩悶無處排解——雖然此次身體沒受什麽外傷,但當他習慣性的睜眼……依然看不見。

眼前所能感知到的,依然只有黑暗。

眼睜睜的看他起身坐直,阿蓉愣住了,方才那小小的氣憤也暫時全被撇在了腦後。

昨天在溪邊發現他的時候,四下無人且已近黃昏,那麽大個人躺在無人的溪邊,她被狠狠吓了一跳。只是見他還有氣息,她也沒多想,本着一副好心腸,硬着頭皮把他給拖了回來,又很是費勁把他擡到小屋外間的榻上。他雖然昏睡,但一直有穩定的呼吸,也看不出有什麽外傷,她便稍微放了放心。

回來已經天黑,屋裏光線實在模糊,生平第一次救了個人回來,她很是忐忑,山中只有她自己,也無人可以幫忙,她只好躲回自己睡覺的裏間,悄悄留心外間的動靜,白天實在太累,她無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直到現在天亮,屋裏頭光線也充足了,她這才發現,原來這男子長得挺好看的,躺着的時候不叫人讨厭,坐起來更是好看,她覺得,他好看的簡直不是一般,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很是好聽。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雖然剛才被攥疼了手,但此時此刻他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樣跟她道了歉,阿蓉不僅不生氣了,竟還微微有些臉紅起來,輕咳了一聲,大方擺擺手道:“也沒什麽關系。”

可悄悄打量了一下他,心裏隐約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又問道:“你現在覺得怎麽樣了?有沒有哪裏疼啊?昨天你昏倒在溪邊,我把你一路拖回來,你都沒反應,我還以為你傷的很重呢!”

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更何況還是深谙醫道的他,淩瑧很清楚,昨日的昏厥與眼睛的失明都不過是因為體內餘毒未清,雖然一時半會兒解不了,但不發作的時候也不會有什麽影響。

只是這其中的原因太過複雜!

身為天之驕子的淩氏少主,他為何會中毒,又為何會昏倒在溪邊,短時間內跟這個陌生少女根本解釋不清,況且,他尚不能完全判斷她是什麽人,也不可能跟她交代太多。

他只微微咳了一聲,敷衍道:“昨日我舊疾發作,幸而遇見姑娘,姑娘救命之恩,我銘記于心。”

他稱她姑娘,阿蓉心內悄悄一頓,這個稱呼有些新鮮。

從前在山下時,邵家和村裏的人都叫她“阿蓉”,雖然這肯定不是她自己本來的名字,但叫着叫着,自己也就習慣了,而自打上山之後,日子陡然冷清下來,平常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也輕易不會有人喊她的名字。這樣的日子,實在有些枯燥。

現在忽然出現了個能說話的人,雖然有些來歷不明,但還是……挺讓人興奮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擺手笑道:“其實也沒什麽,平時見到受傷的鳥啊兔子什麽的,我都會撿回來,能救則救的,更何況你是個大活人……不是說,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

淩瑧倒沒說什麽,轉而問道:“姑娘是一個人住嗎?”

阿蓉坦誠點頭,還作勢環顧了下自己的這兩間小破石屋,攤手自嘲道:“你瞧這個樣子,別人也不肯住啊!”

她似乎還未察自己看不見,淩瑧只微微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他忽然不說話了,阿蓉也想起件事,自己一覺醒來,還沒梳洗呢,這樣跟他說了半天話,實在太過失禮,她忙攏了攏稍顯淩亂的頭發,說:“你餓了吧,缸裏還有些米,我去煮粥,你等着。”

語罷趕緊去到院子裏打水梳洗。

~~

屋裏便暫時只留了淩瑧一人。

自打視覺出了問題,其他感官倒是更加敏銳了,院子裏響起嘩嘩水聲,他屏息聆聽了一會兒,終于确定自少女出去後這屋子裏果真再沒有其他人。

暗自松了口氣,所幸此次沒有叫淩昌得逞,可昨日護自己從雲望山離開,手下的人皆已走散,他又忽然之間發病,才會暈倒在溪邊,接下來如何與他們聯系,仍需好好籌謀一下。

自父親淩濯歸隐,淩家內部就漸起紛争,自己這個少主對付起外人來雖然堪稱利落,但拿捏起家族中事,到底還是太稚嫩心軟,才叫這個擔着二叔之名的淩昌聯合外人給自己下了毒……

眼下家裏家外諸事紛雜,萬幸的是自己及時做決斷,使得淩昌也元氣大傷,對外還有淩文操心,家裏家外才暫且“安定”下來——最起碼,不會再讓淩家陷入土崩瓦解的情勢。

他當初之所以避進雲臺山中的別院,無非是不想讓外界知道他暫且失明的事,雖然對外打着避暑之名,但紙始終包不住火,更何況外界已經有傳言,說他身染重疾,所以他要盡快出面主持大事,才能安定人心。而眼前最要緊的,除過要盡快聯絡上自己的人,便是趕緊解了身上的毒,讓自己複明。

可是這毒該如何解?

他微微皺眉。

其實比起最初中毒時的慌張無措,現在的他除過偶爾煩躁,大多數時候,已經适應了黑暗中的生活。他自覺這并非什麽奇毒,照自己的醫術,解這種毒應不是沒有希望,只是這半年以來,嘗試過各種辦法,卻總是不能見效……

也許還缺些什麽,只是他暫時未能尋到。

他又冷笑,既然他能撐到現在,淩昌這點伎倆就決不可能打擊到他。他出身優渥,有着大好的前程,一下失去光明,雖然的确算是人生之中一件極大的不幸,也許旁人撐不下去,但好在他自己從小到大嘗過的歷練多了,這件事,尚未摧毀他的信念和希望。

屋外陽光漸盛,阿蓉在認真的梳洗。雖然模樣變醜了些,盡管大多數時間山中都只有她一個人,但她也一直沒有放棄自己。山中條件簡陋,她仍然堅持把一切收拾的規規整整。畢竟只有十六歲,況且她一向樂觀,還存着些希望——興許哪天,臉上那塊突然而至的紫斑就如來時一樣,忽然消失了呢。

不過她也知道這願望有點難,只是人不能總為外表活着,反正現在再沒人喊她醜八怪了,大不了從此以後,自己也不照鏡子了!

洗好臉梳好頭,還不忘放下一束長發來遮擋右眼下那塊突然長出來的該死的紫斑——這并不是她的習慣,視線被擋着,怪不舒服的。可沒辦法,屋裏頭還有位俊俏的公子,身為一名花季少女,并不想被人家嫌棄。

收拾完自己,阿蓉就去煮粥了,生好火,水燒開,将淘好的最後一點米下鍋,少女忽然又惆悵起來,坐在簡陋的竈臺前輕聲嘆氣,這個小破屋子還能将就着住,可糧食就快吃完了,該怎麽辦?

雖然阿林還算有點良心,時不時會上來看看她,偷偷給她帶些糧食,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況且當時說過要跟邵家一刀兩斷,現在還要依靠他們,豈不是食言了?

還要早點找到營生,自己能真的養活自己才行!

她時不時的添把柴,再攪攪翻滾的米湯,過了一會兒,鍋裏就飄出了香氣,那香味順風飄得遠,引來了饞蟲,院子裏破舊的小木門忽然被拍響,一個小少年宏亮的聲音響起,“阿蓉姐,阿蓉姐!”

一起相伴了六年,阿蓉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擱下勺子拍拍衣裙,起身去開門。

門一打開,阿林那張稍顯圓潤的臉便出現在眼前,小少年見到她,高興的露出笑來,喘着氣道:“幸好你在家,我一路使勁跑上來,就怕你出去了。”

往常這個時辰她的确早就出門了,阿蓉說:“今兒有點事……你今天怎麽上來了?不是逃課了吧?小心先生跟你娘告狀!”

少年把肩上扛着的布袋卸下來,顧不上擦汗,先擺手解釋,“沒有沒有,先生有事,放了半日的假,我沒跟我娘說,這會兒他們都以為我去書坊了。”

阿蓉放下心來,接過沉甸甸的米袋,問道:“帶這麽多出來,你娘沒察覺嗎?”

阿林嘿嘿笑,“我每天舀出來一些,慢慢攢着,米倉那麽大,我娘怎麽會發現呢?放心吧阿蓉姐,就算我娘看出來,頂多打我兩巴掌,也好過你在山上挨餓!”

小孩比大人強,總算沒枉費她老媽子似的照顧了他這麽多年,阿蓉心裏一暖,瞅見他滿頭的汗,趕緊關懷道:“快去洗把臉吧,吃早飯了嗎?我煮了粥,要不要吃一碗?”

阿林有些不好意思,但聞着米香,饞蟲又被勾起來了,只好道:“出門時吃過了的,可是走了一路,又……”

沒等他說完,被阿蓉笑着打斷,“行了,知道你飯量好,洗好臉就坐下吧,我給你盛粥去。”

還是阿蓉姐好,邵林“哎”了一聲,自覺的去水缸邊舀水洗臉去了。

阿蓉轉身進了燒飯的小棚裏。

不一會兒,粥就盛好了,姐弟倆坐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吃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阿蓉隐隐約約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事。

一股腦的彙報完近來家中的概況,阿林又興沖沖的跟阿蓉提到:“對了,阿歡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聽我娘說,大概再過半個月也就能生了……”

話還沒說完,只聽“啪噠”的一聲響,阿蓉把碗筷擱在石頭桌面上,總算想起來自己到底忘了什麽。

屋裏頭還有一位受傷的俊俏公子,說好給人家煮粥吃的,見着阿林,竟把他忘了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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