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這荒山上隐匿了幾個月,登上馬車之時,淩瑧甚至有種隔世之感。

上一次坐在馬車裏時,他還深陷在無邊黑暗之中,而現在,仿佛經歷一次重生之後,他是一個健全的,沒有瑕疵的人。

馬車将要起行,他對車外的安瀾說,“你先行一步,知會文叔,召集城東人手,戌時三刻,珲春堂等我。”

安瀾趕緊應是,便要打馬前行,淩瑧卻忽然把他一攔,又加了一句,“這兒,要留些人手,我不希望她有事。”

安瀾一怔,稍後立刻應下,見他再無吩咐,立刻打馬趕赴臨安。

淩瑧再度瞧了一眼這不起眼的荒山,心間輕嘆,這段閑散的日子,終于結束了。

他放下車簾,馬車終于前行。

~~

屋前幾聲鳥鳴,更顯出這荒山中的寂寥。

才吃罷午飯,無事可做,阿蓉托腮倚在老榆樹下,有些無聊,正巧賽雪慢吞吞的打眼前經過,一副悠閑狀,她頓時眼睛一亮,幾步過去伸手把它提到懷裏。

貓比剛來時大了許多,提到手裏感覺很明顯,阿蓉感嘆道:“你又重了,等再過幾天,我單手都提不動你了。”

賽雪不太喜歡這種姿勢,喵喵叫了兩聲表示抗議,阿蓉卻完全不在意,上下打量它一通,皺眉說,“又去哪兒打滾了?瞧這一身土,毛都不漂亮了!來來來,咱們洗個澡吧!”說罷就去準備水。

賽雪在旁瞧見她往木盆裏舀水,隐約覺得事情不妙,擡腿想跑,然雪白的毛皮是個累贅,藏到哪裏都不管用,阿蓉輕而易舉的它把從牆角提出來,眼看就要往水裏摁。

拼命掙紮的貓幾近崩潰:喵的,這幾天沒幹別的,淨洗澡了,毛都要洗光了!傻主人你沒別的事做嗎……那個瞎子去哪兒了……救命救命啊……你放過我好不好……

貓叫的撕心裂肺,千鈞一發之際,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阿蓉姑娘……”

阿蓉一愣,只好先将手裏拼命掙紮的貓放下,洗洗手趕緊去開門。而賽雪則炸着毛夾着尾巴,一陣風似的躲進了牆角的花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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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站着的還是前些天來的少年,一見她開門,趕緊将懷中瓷瓶遞上,說,“姑娘,藥來了。”

阿蓉趕緊道謝接過,見來人滿頭大汗,很是不好意思,想了想問,“不能一次多送幾天的嗎,你這樣每天跑,實在辛苦。”

少年笑笑說,“是每天新攢的藥丸,少主說這樣才有藥效,所以只能每日給您送……這是我的份內事,姑娘不必為難,請您務必按時服用,在下告辭。”

說着便禮貌退了出去。

阿蓉只好将門關上回到院裏,照着淩瑧的吩咐,就着山泉水,把藥丸吞了下去。唔,如前幾天一樣,還是很重的腥味,腥得她簡直想嘔出來,只是想到這是人家花幾個時辰從臨安送過來的,又只好多喝幾口水,硬給壓下去。

好不容易吃了藥,她一邊捋着胸口一邊安慰自己,這毒這樣刁鑽,大概只有這種怪藥能解,所以還是再忍忍吧,送藥的少年先前替淩瑧傳過話的,說這藥只需服用十天——算來,今天已是第七天。

藥還需再吃三天……那是不是說,三天之後,她就完全好了?想到這裏,她忽然有些按耐不住,悄悄朝水盆裏看了一眼,裏面倒影出來的人兒剔透玲珑,不見半點駭人之處,至于眼下的地方……她特意用手摸了摸,似乎也并沒有什麽異常……

只是終歸是倒影,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她忽然心癢起來,急切的想找個人幫她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好了。

就如心有靈犀一般,她才這樣一想,外面遠遠地就傳來了喊聲,“姐,姐……”阿蓉就曉得了,阿林來了。

有陣子沒見阿林,阿蓉挺想他的,趕緊去開門,果不其然,見小少年沿着山路小跑,很快就到了近前。

阿林也遠遠地瞧見了她開門,心裏很高興,臉上也堆着笑,然一看見她,卻一下呆在那裏,張大嘴巴說,“姐,你,你的臉,好了?”

她一愣,既然阿林都這樣問,看來是真的了!

她立刻開心起來,笑着點頭,“嗯,快了快了!”

阿林直覺不可思議,“你怎麽好的?”

她故作神秘眨眨眼,“治好的,我遇見一位神醫。”

“神醫?哪兒來的神醫?”阿林愈加糊塗了,撓撓頭問她說,“你下過山了?”

“沒有。”她心情很好,便決定不再賣關子了,直說道:“神醫就是阿啓,上次我救的那個人。他懂醫術,不但把自己治好了,也把我治好了。”

阿林吓了一跳,“他是神醫?他把自己也治好了?”他往屋裏張望,“那他人呢?”

“走了。”

提到這個阿蓉有點落寞,嘆息着說,“他家裏有事,回去了。”

“這……”

阿林覺得自己一陣沒來,居然一下錯過了這麽多事,心裏着急的很,迫不及待的問,“這到底怎麽回事?他既然是大夫,自己又怎麽瞎了呢?他怎麽會跑到這山上來……他家到底在哪兒啊?”

阿蓉嘆道,“說來話長……”無意間瞧了瞧他,忽然也吓了一跳,“你怎麽一下黑了這麽多?”

幾個月不見,原來白淨的阿林成了個黝黑的小子,個子倒是長高了一些,臉蛋兒也瘦了,圓臉變成了長臉,看上去整個人少了些稚氣,一下成熟不少。

阿林說,“夫子的母親去世,要回家守孝三年,書坊一時沒找到新的夫子,所以停課了。爹見我閑在家裏,就叫我幫忙下地幹活,喏,就是在田裏曬的。”

原來是幹農活給累的,阿蓉打趣他,“那你娘肯定心疼壞了吧?”

“還好還好。”阿林嘿嘿笑了笑,說,“你走了以後家裏的活都得她幹,她忙的沒太有空管我。”

提到陳氏,就想起當初她對自己惡言相向,把自己趕出來的事,阿蓉不太想說話,只懶洋洋的點了點頭。

阿林也曉得她心裏還有疙瘩,便也不再提家中事,趕忙将肩上的米袋卸下,說,“前陣子我娘看的緊,所以一直沒空給你送,姐你……挨餓了嗎?”

她趕忙搖頭,“沒有沒有,阿啓的手下送了許多糧食來,我吃的很不錯,一點沒餓着。”

阿林哦了一聲,又聽她說,“往後也不用再給我送糧食了。”

阿林不解,“為什麽?”

她清清嗓子,“我的臉好了,就不用躲在這裏了,所以我要下山。”

“那太好了!”阿林頓時兩眼放光,“我這就回去告訴我娘,她知道你已經好了,肯定就不會再那樣對你了……”

高興的小少年話還沒說完呢,就見阿蓉把手落在他肩膀上,打斷道:“阿林,我不會再回你家了,你也千萬不要告訴你娘,我已經好了。”

“為什麽?”阿林很是不解,急忙道:“你不回家,那……那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找我的親人。”她嘆息道,“具體怎麽樣,我還在想,但我肯定不會再回去了。”看看一臉着急的阿林,她又安慰道:“放心吧阿林,你對我這麽好,姐姐會永遠記着的,不用擔心我。”

阿蓉姐不再回邵家,她要走了……

小少年顯然很是驚吓,他記憶中,自己就是跟着姐姐長起來的,現在姐姐要走了,就像心被挖空了一樣。他想了想,忽然問,“姐,那個阿啓究竟是什麽人?你要去找他嗎?”

阿啓?

阿蓉一愣,“他說他姓淩,叫長啓,家在臨安城。”

至于要不要找他……

尋親這件事,阿啓答應過要幫忙,可現在他自己的仇還沒報呢,能有功夫管她嗎?阿蓉不太确定,只好說,“他自己現在也是一團亂麻,我不太想麻煩人家,再說,他幫我治好了臉,連診金都沒收,已經夠意思了,不好再去麻煩他。”

然此時的阿林,心思全在她的第一句話上——阿啓姓淩,家住臨安城……除此之外,他還曉得他是個富家公子,從第一次見面就猜到的。

阿林忽然張大嘴巴,說,“姐,姐,我曉得了,阿啓肯定是淩家的公子……”

阿蓉翻了個白眼,“他姓淩,自然是淩家的公子。”

“不不,”阿林搖頭,“臨安淩氏,臨安淩氏你沒聽說嗎?就是臨安城裏,最有錢的人家……”

他這樣一說,阿蓉楞了一下,臨安淩氏,從前當然聽過,那是江南頂有名的大戶人家,到底有多有名呢?就連鄉間足不出戶的農婦們,都聽過他們的名號。

她皺眉道:“臨安……不只一個淩家吧?”

這當然很有可能,只是就算不是最有名的那位淩氏少主,随便一位淩家的公子,也夠吓人的呀!阿林說,“夫子說過,臨安城中,淩氏是少見的姓氏,所以但凡淩姓,都屬宗親,想來……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阿蓉想了想,阿啓的确很了不起啊,光憑着耳朵都能捉魚,自己還能把自己的眼睛治好,還有她,臉上這塊頑疾,瞧了那麽多大夫都沒用,只有他能治好……

總之,不管姓不姓淩,阿啓都是很厲害的。

猜不出個結果,阿蓉便懶得猜了,只說,“他是個很好的人,幸虧遇見他,否則我可能要當一輩子的醜八怪。”

阿林聽完,再瞧一瞧她的表情,忽然幽幽的說,“我娘說過,婚嫁之事,最忌門不當戶不對,他如果真那麽有錢,姐……你還是別想了,做妾沒什麽意思的……”

阿蓉吓一跳,“小孩子家家,什麽妾不妾的……不要亂說話。”

阿林扁着嘴,“我是擔心你,被他迷昏了頭……”

話沒說完,腦袋上挨了一下,阿蓉氣得咬牙,“再胡說我縫住你的嘴啊!”

阿林最怕她生氣,只好求饒,“好了好了,我不說了……”

阿蓉又瞪了他一眼,然回過頭,臉卻悄悄紅了起來。

被他迷昏頭?

……

~~

臨安城,淩府。

天才蒙蒙亮,少年已經來到少主書房外,等着取藥。

屋裏的淩瑧親自将藥丸揉好後放入瓷瓶,再喚人進來,将藥遞過去,問道,“她近來如何?”

少年如實回答,“姑娘的臉已經好了,瞧着氣血充沛,精神甚好。”

淩瑧很滿意,想了想,又問,“那她……每日都在做什麽?”

少年又如實回答,“姑娘除過去山中打水洗衣,偶爾采摘野果野菜,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裏待着,呃,經常……給貓洗澡……”

淩瑧一愣,給貓洗澡?

……看來他走以後,她确實很悠閑。

他還沒說什麽,就聽少年繼續道:“昨日屬下送藥不久,便有一名少年帶着米糧上山看望姑娘,約莫一個時辰後下山離開。”

帶着米糧的少年……必定是阿林了,淩瑧并沒在意,去到一邊洗手,随口又問,“他們都說了些什麽?”

這個……少年有些為難,只好如實回禀道:“因為距離較遠,只隐約聽到‘下山’‘回家’‘婚嫁’之類的詞語,具體是什麽,請恕屬下愚笨,并未聽清。”

正洗手的動作一停,淩瑧沉默一下,點頭道:“知道了,快去送藥吧。”

少年于是騎馬出府,直奔城郊的小山。

房中安靜了一會兒,不久後秋遲來到,禀報完事項,本要退出,擡頭瞧見正準備用飯的淩瑧手腕上纏着的紗布,心中一頓,想了一下,還是谏言道:“少主,報恩雖是天經地義,可您畢竟還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才剛痊愈不久,就這樣日日以血制藥,恐怕對自己不好。”

他只淡淡道,“無妨。”

秋遲只好低頭退下,心內暗嘆,這個青年有自己的主意,脾性更甚于他的父親。

淩瑧則去淨手,準備用飯。

他的藥,萬金難求,但給她治病,他很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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