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範娘

悄然燈下隐,轟擎掣雷霆。

就在阮青蕪進了城主府之後,這幾日壓抑下來的殺氣才集中爆發出來。

這幾日連續被困在幻境中為鬼捉弄,身陷困局,阮青蕪表面淡然不以為意,對許城有意無意的輕蔑還以顏色,在三日月出其不意的給她來這麽一出之後奪回主導權,還能以那樣不緊不慢的步伐在城中踱步,布下機甲,并不是她就不驚不怒,不急不氣了,事實上,在三日月跟範娘走之後,她就想毀了這個鬼蜮,只是因為想到了三日月此舉背後的深意,又顧及到三日月自己的願望,她才忍耐了下來,直到試探完了許城,弄清了這鬼蜮的另一重真相之後,隐忍了許久的殺意才毫不收斂的從她身上散發出來。

“呵,”她輕笑一聲,揚聲道,“範娘何在?”

即使殺氣四溢,她臉上仍然帶着笑容,只是那笑意未曾到達眼底,便化作了眼中的一片寒冰。

寂靜的城主府裏空無一人,阮青蕪環視一周之後,便往府內主院走去。

經過時光的洗禮,城主府內并沒有江南園林的小巧秀麗,反而透着一股莊嚴肅穆,沉靜的看着這個擅自踏足的人。

阮青蕪腳步一轉,她腳程不慢,又聽許城講過城主府的布局,半刻鐘的功夫,便來到了主院的前廳前。

既為一城之主,這個前廳除了招待賓客之外,恐怕還有處理公務,招賢納士的作用,所以較之其他的府邸,城主府的前廳要更為氣派,一張坐榻放置在最高處,兩邊設置了一系列的座椅。

而在那張象征着最高權力的地方,放置着一副穿着嫁衣的枯骨。

嫁衣不堪時間的侵襲,頭上的喜冠已經損壞近似于無,身上所佩戴的珠玉也破敗不堪,華美的絲綢失去了光澤,然而喜冠下的面具卻煥然如新,昭示着這具屍骨的身份。

她就是範娘。

據許城所說,他在建城之際,并未将範娘也同他人一樣焚毀,而是将她放置在主堂裏來鎮壓衆鬼,然而他當時舍棄肉身,只餘魂魄,并不能做的有多周全,只匆匆用內丹破壞了陣形,将範娘放在此處作為陣眼,便失去力量成為鬼狐睡到現在。

阮青蕪轉了轉筆,虬龍挾雷霆之勢朝那屍骨臉上的面具而去。

然而轉瞬之間,她便進入了不夜城,筆尖對上的,是一臉坦然微笑的三日月。

“是你。”阮青蕪看了他一會,臉色不改,平靜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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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三日月笑了笑,說道。

然後阮青蕪将目光移向坐在一邊笑的直不起腰的範娘,挑眉,“滿意了?”

“哈哈哈哈哈.....”範娘又笑了好一會,才止住笑意,她說道,“太好笑了,你們這對主仆,真有意思。”

“哦?”阮青蕪冷冷的一笑,“我覺得你們也十分的有意思。”

“怎麽說?”範娘心中湧起了不好的預感,她笑了一聲,往後一靠,輕松閑适的問道,“你發現了什麽?”随着她的動作,本就松垮的袍服往下一滑,露出了幾分雪白的肌膚和若隐若現的鎖骨,阮青蕪見了,直接将三日月的腦袋按在懷裏,阻擋了他的視線。

“呵,反正這麽幾天的功夫,他該見的也見了,不該看到的.....”範娘吃吃的笑着,意猶未盡的說道。

“呵。”阮青蕪聞言,低笑了一聲,“你确定是他自己想看,還是你逼他看的?”

“......”範娘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三日月任由她霸道的宣示着自己的主權,十分配合的把臉埋進她身上帶着青草香的懷抱裏,悶悶的低笑起來。

“不否認?”青蕪輕蔑的笑了笑,“如此,我倒是要心疼下這家夥了。”

“你還小,”範娘調整了下心态,輕佻的笑道,“不知道男人在這方面,從來沒有自不自願一說。”

“是嗎。”阮青蕪淡淡的說道,“就算如此,也是我的事,輪不到你插手。”

雖然她聲音淡淡,然而三日月卻聽了出來,看似平靜的語氣裏有了點忍笑的意味。

似乎除了他以外,誰也沒有發現,看似跟正常人無異的阮青蕪,其實十分擅長在話語中掩藏自己的真實情緒,而他在每天的觀察之後,總算能夠分辨出一點阮青蕪真實的情緒,比如現在,她看上去好像被範娘激怒,對三日月起了疑心,只是嘴上不肯承認,然而三日月卻聽了出來,她非但沒有懷疑自己,而且還抱了調侃的心态,在順着範娘的話語僞裝下去。

真是調皮的主上啊....他在心裏感嘆着。扯了扯阮青蕪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玩下去了。

阮青蕪身體僵了僵,眨了眨眼睛,對範娘說道,“我們來談一談吧。”

“你說。”範娘并不覺得憑借阮青蕪一人就能知道真相的全部,所以十分肆無忌憚。

阮青蕪順勢在三日月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而三日月順勢便在寬大的坐榻上躺了下去,舒适地枕在阮青蕪的腿上。

“許城要我解放這城中千千萬的冤魂,其中自然也包括你。”阮青蕪仍是波瀾不驚的語氣,三日月卻知道她開始認真了。

“所以你要解放我?”範娘不可思議的問道。

“嗯。”阮青蕪點了點頭,“蒙界早就對外封閉,所以你們進不去,那地方也沒什麽好去的,還不如趁此機會趕緊投胎呢。”

“你要說什麽?”範娘并沒有接下她這個話,而是冷冷的說道。

“我想說的是,”阮青蕪又眨了眨眼睛,“從何講起呢,先從我們進來這個鬼蜮開始講起吧。”她說道,“其實阮容止這個人,早就不在這裏了,是吧。我所遇到的那個阮容止,只是你的安排罷了。目的就是混淆我的認知,讓我對那個傳說信以為真。”

“為什麽?”範娘反問道。

“因為,”阮青蕪頓了頓,說道,“你還是聽我說完,在我被宗近喚醒之後,你讓我以為我回到了現實,其實,那只不過是另一個幻境罷了,只不過你真假參半,試圖讓我分辨不出來,不過你也成功了,我确實沒有分辨出來。”她淡淡的說道,“然而後來你卻做了一個敗筆,你想以千年前的真相為餌,讓我去城主府,去你布下的陷阱之中,然而,你做鬼的時間太長,忘記了一點,現實之中,并不是所有的房子都能在一瞬間失去又獲得顏色的,你的導向性太重,甚至連宗近都被你利用,只為了讓我去城主府....太刻意了。”她搖了搖頭。“然而我雖然知道你要我去城主府,卻不知道你的用意,便索性将計就計,讓你得逞一下,以便見到你的真身,而你後來現身時所說的話也暴露了你。讓我越發肯定,阮容止這個人并不存在。”

“為什麽?”範娘問道。

“你為了讓我确信阮容止這個人真的存在,特地說了句,‘這麽安靜的幻境才不是我的風格。’”阮青蕪說道,“然而這句話卻證實了在之前那個幻境裏,你也在場,再聯合後來發生的事情,這一點并不難猜到,你雖想讓我認同阮容止的存在,可是你卻僞裝的不徹底,哪怕你是這裏的首領,卻仍然無法完美的僞裝成兩個人。”

“你很聰明。”範娘說道。“還有嗎?”

“哎。”阮青蕪嘆了口氣,“接下來,你雖然讓我見到了宗近,可是我家刀卻格外調皮,臨時倒打一耙,這是我沒料到的。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卻提醒了我,傳說恐怕還有內情,于是我便順着你們的意,見到了許城。許城後來跟我說的事情,便是拼圖的最後一塊,讓我終于拼湊出了最後的真相。”

“說來聽聽。”範娘抱着雙臂說道。

“......”阮青蕪微微一笑,說道。“這千百年來,你唯一放不下的執念,并不是許城,而是阮容止吧?”

“......”範娘的面具上出現了一絲裂痕,她厲聲說道,“你.....你是如何得知?”

“青梅竹馬啊,門戶相當啊,”阮青蕪搖了搖頭,“你并沒有在等許城,你一直在等的,其實是阮容止。你一直在等他給你一句解釋,一句表白,一句心意,不是麽?”

“可是你一直沒等到。”阮青蕪嘆了口氣,“其實阮容止在你容貌盡毀之後便離開了渠城,為你尋醫求藥去了,你卻不知道這點,一直在城裏癡癡的等他回來.....許城把這一切都告訴我了,可惜,他命喪之時,卻也沒有找到恢複容貌的藥,只能托許城前來看看你的近況,可是許城一來沒見過你,不知道你的長相,二來遇到了兵變,還沒來得及向你說出,就.....”

“他怎麽會認不出我!我!我這個樣子,難道不好認嗎?”範娘聲嘶力竭的吼道,她捂住了面具,大滴的眼淚順着她的臉頰滾落下來。

“...你覺得,”青蕪嘆了口氣,“真心愛着你的他,會讓你容貌被毀的事實,流傳到外界,供人或恥笑或憐憫嗎?以你的性格,哪種都不是你想要的吧。”

“騙人,你在騙人!”範娘尖叫道,她身上開始顯露出白骨之相,聲音變的凄厲瘋狂,“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是被他抛棄了!”

“這是你的另一個疏漏。”阮青蕪淡淡的說道,“也是你最致命的疏漏,你雖然僞裝成阮容止的模樣,可是你為了尋求真實感在我面前顯露了你的骨相,一般來說,對于一般人而言,他們是認不出這骨頭的,我想你也許也對這方面沒多少研究,所以才露出了自己的骨頭吧?可是我一眼就看出,你露出的骨頭是女人的骨頭,并沒有男性特征,那麽一個有着女性的骨頭,卻僞裝成男性的人.....”她點到為止,後面的話語不言自明。

“你又是如何知道這些?!”範娘已經完全變成了白骨,身上的嫁衣也變的破破爛爛,她問道。

“在下萬花谷人士,雖不通醫術,然而平日所習功法,卻與人體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故而也算精通罷了。”阮青蕪淡淡的說道,“不過如果你要問我為什麽會知道這些,只能說,我并不是鬼吧,一切都擺在你眼前,只不過你被怨恨所蒙蔽,一直沒有看見罷了。”她說着,站了起來,“其實你想的沒錯,他确實喜歡着你,并且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想要抛棄你,你父親為了你好,并沒有将他留給你的信給你看,而你卻産生了誤解,在兵變之日将他殺死,讓一城的百姓,給你的怨恨陪葬。其實并沒有什麽嫁娶之日,你所布下的這個不夜城,其實是在歡慶元宵,不是嗎?恐怕,那也是你與他初遇的日子吧。”

“真可憐吶。”三日月本來舒舒服服的靠在阮青蕪懷裏聽故事,聽到了尾聲,不由得感嘆道。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相反,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阮青蕪冷眼看着範娘的面具又碎開了好幾道,在地上打滾尖叫。“要不是我跟許城有約,一定要她另行往生,我定要讓她與城外那千萬厲鬼一樣魂飛魄散。”她抱着三日月,賭氣一般的咕哝道。

“呵。”三日月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由于心情太好,他主動承認了錯誤,“是我不好,沒跟你打聲招呼,就擅自做下了決定。”

“你是不好。”阮青蕪聞言,瞪了他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之所以做下這決定,就是為了引我這麽救她,不是嗎?要不是你在這裏橫插了一腳,我才不會管許城的條件,而你對她動恻隐之心的原因,是你物傷其類了對嗎?”

“是。”反正瞞不住她,三日月大大方方的承認了。

“這就是你不好。”阮青蕪松了口氣,又橫他一眼,冷冷的說道,“竟然把自己與他們等同,對我而言,你跟他們又豈是一樣的?而你卻把自己跟他們相提并論.....”

接下來的唠叨,三日月全然沒聽進去,在他聽到第二句的時候,便已經愣住了。

啊.....原來如此嗎?

原來....如此啊。

心髒在怦怦的跳動着,範娘還在尖叫,只不過她的聲音已經和阮青蕪的唠叨聲一起逐漸變小,融入了背景之中,充斥在耳畔的僅剩下了越來越快,越來越響的心跳聲。

今夜......

在現實中,虬龍終于将新娘的面具擊碎,範娘徹底消散,阮青蕪帶着他離開幻境之時,他看了看懸挂在那不夜城的天空上的一輪明月,想道。

月色真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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