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火火火火
吃過晚飯, 陳就和冬稚又一起去學校。
出門前冬稚給他發消息, 說:“不想騎車。”
陳就便道:“那我也不騎。”然後問她, “走路去還是坐公車?”
她說:“坐公車。”
陳就說好, 末了又道:“我給你帶牛奶。”
她沒拒絕, 回了個“嗯”字。
在家門前外的道上見面, 陳就出來得更早, 站在樹下等她。
冬稚沒帶東西回家, 除了一個手機,一身輕松。
肩并肩一起往前走, 陳就從口袋裏掏出一瓶牛奶, 紙盒包裝上全是英文。蕭靜然一切都要好的,給他訂的奶也同樣,說是什麽澳大利亞産的,小小一瓶就要十好幾塊。
冬稚接了, 陳就拿出另外一瓶。都是一樣的牌子,只是味道可能稍有差別, 她手裏那瓶是純白色的底, 他拿着的略微多了藍色的邊。
她拆了吸管外的塑料包裝,尖的那一段戳破圓形錫紙, 伸進紙盒裏。
陳就剛要幫她,見她自己插好吸管, 低頭拆了手裏那瓶, 吸管戳進去。
冬稚拿着牛奶沒喝, 微微側頭瞄他。陳就才喝了一口, 見她盯着自己,一愣,“怎麽了?”
“你那個是什麽味道的啊?”
“嗯?”他看了看,“味道是一樣的好像,我這個沒那麽甜。”
“你的看起來更好喝哎。”冬稚看看手裏的東西,再看看他的,沖他勾勾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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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就微怔,下意識遞過去。冬稚捉着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含住吸管喝了兩口。
視線落在她的睫毛上,再往下是鼻尖和含着吸管的嘴唇。
這是他剛喝過的東西。
他有些呆,腦子都滞了一瞬。
“是不怎麽甜,感覺這樣剛好。”冬稚品了品,接着捧起自己手裏的牛奶,嘗了嘗,皺眉,“嗯……真的沒有你的好喝。”
陳就愣神看着她,驀地反應過來,慌忙移開眼,他佯裝無事道,“那……那下次我給你帶藍色的好了。”
“不用老是給我帶牛奶。”冬稚說着提步,“這麽貴,一次兩次就算了,多了不好。”
他沒說話,也不知聽進去沒有,腳下木木地跟着她走。
冬稚像是沒看到他泛紅的耳根,一步一步格外輕快,悠然向前。
……
晚自習結束,仍舊是坐公車回去。
因為時間晚,車上沒什麽人,車廂空空如也。冬稚和陳就上了車,往最後一排去,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夜景倒退,大多數店都關門,只高挂的招牌霓虹燈不關,熠熠亮着光。
冬稚坐在床邊,窗開了一小條縫,和煦的晚風吹進來,吹散夏日炎熱。她慢慢閉上眼,靠着椅背睡了過去。
學業重,睡眠時間不足,這種難得的惬意時刻,不免放松。
陳就見她睡着,沒叫她。默不作聲盯着她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她的腦袋往窗戶那邊倒去,他忙伸手從後繞過去,怕她磕着。
動作極輕,不想吵醒她,陳就将她的腦袋緩緩撥向自己。待那重量着落在肩上,他松了口氣,又繃緊了神經,背打得直挺,一動不動讓她倚着。
冬稚靠在陳就的肩頭,安靜睡着覺。
離目的站點還有兩站的時候,冬稚醒了,正好緩神。不多時抵達站臺,陳就先起身,她沒站穩,晃了一下,陳就扶住她,兩人下車。
朝巷子裏走,一步一步,胳膊碰胳膊。晚上安靜,一點點動靜都會被無限放大,四周無聲,他們小聲說着閑話,從天到地,從南到北。
快到陳就家門口的時候,冬稚突然停下,在離大門只有兩三步路的時候,她不動。
陳就奇怪:“怎麽了?”
冬稚盯着前方,微嘆:“我真不想過去。”
“你……”
“每次經過這裏,只要是和你一起,到這附近我都很怕會被人碰見。”她低下頭,悵然無奈。
陳就一頓,蹙了下眉,“你不要把那些放在心上……”
“陳就。”冬稚擡頭望着他。
“嗯?”
她看了他許久,沒吭聲。
“你想說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感覺有好多話想說,但是不知道怎麽說,從哪裏開始說。”
陳就側身,走到她面前,和她正面相對地站着,“你想說什麽就說,我都聽着。”
冬稚低頭看向地面,他的腳尖和她的腳尖之間只隔着一步距離。她看得認真,唇邊弧度帶着自嘲,忽地道:“你看你和我,現在就隔着一點點距離……但是這一步比看起來的遠得多。”
陳就一愣,不知道她怎麽突然說起這種話,本能地不喜歡聽。
“遠嗎?”他皺眉,“哪裏遠。”
“你知道吧。”冬稚吸了口氣,告訴他,“我媽經常跟我說要認命。之前你給我買小提琴那次,還有後來我碰琴被她看見,她都發了好大的火。她一直跟我說,是什麽人就是什麽命,不認命的話我這輩子有苦受。”
陳就動了動唇,還沒說話,冬稚先道:“其實我懂她的意思,我媽,還有你媽,她們應該都覺得我,怎麽說,不本分?對。就好比你和我,我們像這樣站在一起,她們認為是不對的,不應該,我們兩個人不配站在一塊,不能來往。”
“胡說八道!”陳就說,“什麽年代了,你聽她們說這種鬼話!”
冬稚繼續接上:“不管怎麽着,反正現實就是這樣吧。所以我忍了又忍,總是躲着你。”她停了一下,“但是,但是……”
“但是什麽?”莫名的,陳就突然有點緊張。
“……沒什麽。”默了數秒,冬稚踢了踢石子,忽然不說了。
她擡起頭,措不及防道:“你說我如果去你家探望阿姨會怎麽樣?我好久沒有好好和她說過話了,多少年了?好幾年了吧,以前小的時候還是說過幾句的,我記得。”
陳就愣了,詫異道:“你不是不喜歡……”
“是啊,可畢竟是你媽。”冬稚嘆了聲,苦笑,“她那麽讨厭我,我猜她可能覺得你跟我一起玩,我會帶壞你吧?”
很久沒有這樣談心,這段時間以來,陳就覺得和冬稚的關系似乎在回到從前。但她這樣和他說心裏話,這麽久了,這還是第一次。
陳就忙說:“不會,你哪裏帶壞我?她就是想太多,她不了解你才會這樣。”
“其實那天你爸問我怎麽不進去等你,我很想說,我是想進去的。但是我不能進去,我媽看到了會不高興,你媽知道了也會不高興。我心裏比誰都清楚。”冬稚輕聲說,“好久沒去你家了,前幾年還經常去,不過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小……初中開始就很少了對不對?你家的院子啊,客廳什麽的,我記得的都是小時候的樣子,上次你生日被叫去,好像是翻新過了?變了好多……”
陳就見不得她這樣傷感又強撐着笑的樣子,“你想來随時都可以來,為什麽不可以?你怕什麽。勤嫂要是說你,我幫你說。我媽那,我爸都叫你進去坐,你別理她。又不是沒來過,小的時候天天在院子裏跑在客廳裏玩,怎麽現在就不行?以前我爺爺最喜歡你來家裏玩,這麽多年了……”
說到底,還是怪蕭靜然,她如果不是那樣的性子,冬稚哪會躲他不及。
“不一樣。”冬稚搖搖頭,咽了咽喉,聲音稍稍有點哽,“那個時候我爸還在。他在的時候……那時候……”
她說不下去,眼圈紅了,喉間灼熱,長長抒出一氣,含糊道:“陳就……我很想他……”
“冬稚……”陳就看她要哭,慌了,伸了伸手,徒勞地收回,想安慰又無從開口,一時有些無措。
冬稚呵出一口氣,垂下眼,滾燙的眼淚淌下來。
“以前不是這樣的。我爸在的時候,他什麽都會依我,會讓我學琴,會聽我練習還會說很好聽……我們家的壓力有他分擔,我媽沒有現在這麽辛苦……”
她說一句,眼淚淌一道,竭力隐忍着情緒。
“有的時候我經常想如果他還在就好了。那樣,老師冤枉我偷錢包的時候,我就可以把他叫來,有他在,誰都不敢冤枉我……還有鄭揚飛對我說那些難聽的話,要是被我爸知道,我爸一定會揍死他……我爸超有力氣的,我上小學了還能把我舉得很高……那樣鄭揚飛更不敢晚上跟在我背後回家,我根本不用怕,有我爸爸在,他一定會來接我回家。”
陳就胸口堵得慌,好像有哪處看不着的地方隐隐作痛。
冬稚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我可以像別人一樣買漂亮的新衣服,你知道嗎,我媽過春節的時候拿錢給我,讓我去買新衣服,我舍不得……我自己打寒假工掙的錢買了一套,舍不得再買……我要是有爸爸,我爸爸在,用不着別人給我捐錢,我也不會像個乞丐一樣,被人推到大家面前打着為我好的旗號讓人當猴看……”
她越說越哽咽,到最後,擡手遮住眼睛,擋不住臉上遍布的淚痕。
呼吸都覺得疼,像刀子一樣劃過肺腑,陳就近前,輕輕攬住她腦後,讓她靠進自己胸膛,一下一下動作輕柔地拍她的背。
冬稚終于放聲哭,在他懷裏嗚咽哭出聲來,聽得他心裏跟着絞痛,一陣一陣痛意洶湧來襲。
“冬稚……”許久,他艱難地動了動喉。
陳就才叫她的名字,突然,車輪聲響起,快速由遠而近,一道車燈直直照過來。
陳就擡起胳膊擋光,冬稚也擡頭,紅着眼滿臉淚痕地眯着眼看去。
車一下停住。
車門從裏打開,蕭靜然冷着臉氣洶洶下來。
“——你們在幹什麽?”
“媽?”陳就愣了一下,一只手還攬在冬稚背後,“你……”
“你們大晚上在這幹什麽?啊?!”蕭靜然沖到他們面前,扯了一把冬稚,把她從陳就懷裏拽出來。
冬稚被扯得踉跄。
“冬稚!”陳就趕忙扶住她,一臉緊張,“沒事吧?”
她搖頭:“沒事……”
冬稚先前還想着去探望蕭靜然,即使心存芥蒂,卻從沒真正做過什麽不尊敬長輩的事。蕭靜然呢?一上來就這麽蠻不講理。
陳就氣急,扭頭要沖蕭靜然發難,“你——”
冬稚連忙扯住他的衣擺,小聲阻止:“陳就!”
看她拉着陳就的衣服,蕭靜然眼裏像紮了刺一樣,當即一掌拍過去。
“啪”地一聲,冬稚閃避不及,手背結實挨了一下。
她痛得嘶聲縮手,陳就一急,捉起她的手看,手背紅了一片。
蕭靜然還沒發火,陳就先怒了:“你到底要幹什麽?罵人還不夠,現在開始動手打人了?”
“我動手怎麽了?你看我不打死這個小狐貍精!”蕭靜然大罵,“大晚上往你懷裏撲,她要不要臉!”
陳就臉赧了一瞬,但憤怒占了上風,“媽,你不問青紅皂白張嘴就罵人,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啊?”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我是你媽!”
陳就把冬稚拉到身後,護得緊,“你是我媽就可以随便打人嗎?爸從來就不會這樣……”他不是不難受,痛心地問,“媽,你到底怎麽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你!”蕭靜然指着他和冬稚,氣得手發抖,你……!”半晌吼出一句,“你給我回去!”
陳就沉着臉,不說話,和她對峙。
冬稚在他背後,輕輕說:“陳就,回去吧,很晚了。”
“……”他還是不吭聲,但臉色有所緩和。
蕭靜然看在眼裏,氣不打一處來,“我說的話你不聽了是不是?回去!”
陳就說:“你回去我就回去。”
都這樣了,他竟然還在擔心自己會對那個小狐貍精不利?!蕭靜然哪裏不明白,想通關節,登時氣結。
陳就站着不動,護着身後的冬稚,大有她不走自己也不走的意思。
吵吵嚷嚷,一陣僵持過後,蕭靜然和陳就一同進了陳家大門。陳就一步三回頭,擔心又歉疚地看向冬稚的模樣,讓蕭靜然的臉色更加難看。
冬稚仿佛沒有從察覺蕭靜然的冷臉,沖陳就颔了颔首,示意自己沒事,讓他放心。
司機始終在車裏,兩耳不聞窗外事,終于等到鬧劇落幕,怕是心裏也松了口氣。
車燈在冬稚身旁閃了一下,而後,随着陳就母子,慢慢開進去。
等到陳家大門徹底關上,冬稚這才提步,向不遠前方的自家院子走。
四周歸于寧靜,風吹幹淚痕,臉緊繃繃的,眼睛有點疼。
她垂着頭,走在夜色之下,一步一步平靜無比。
剛才的架像是沒吵過。
剛才的那些眼淚,仿佛也根本沒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