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數年後,周宮重重宮門依舊森嚴,兩道禁衛林立,衛攸走上百級石階,心态卻已與當初天翻地覆。
自洛水戰敗已逾數月,皇上總算有了動靜,召見衛攸入宮觐見,殿上文武百官的口舌之争他沒聽進去一句,只覺得耳邊嗡鳴不斷,衣襟背後已被冷汗浸透,等回過神來,他已經走出去到了一處偏殿。
衛攸慢慢坐下,提起桌上茶壺倒了一杯水,微顫的手指慢慢鎮定,還沒有喝上一口,門便被人重重推開了。
來人氣勢洶洶顯然怒氣難遏,正是莊骓,進門便指着他,劈頭蓋臉道:“你為什麽沒殺掉斐庭?!你現在知道這場敗仗的後果嗎?你知不知道朝上是怎麽商議的嗎!你知不知道我姑姑将要嫁去昭國!你怎麽能吃敗仗?!我們怎麽能輸給昭國?!”
他嘶吼着依然難洩心中的百分憤惱,揮手将桌上的擺設全部掃在地上!
在瓷器稀裏嘩啦的破碎聲中,衛攸的坐姿紋絲不動,他神色平靜地道:“你去找過安和長公主了嗎?”
莊骓看着他的态度,眼底的火焰幾乎就要噴湧而出:“我去找姑姑有什麽用?!你該了解她,知道為了大周她可以付出一切,嫁去昭國和親,這件事根本就沒有轉圜的餘地!”
他伸手便要去抓對方的衣領,誰知衛攸重複道:“為了大周可以付出一切。”
對方的目光轉了過來,那裏面沉甸甸的,沒了平時的半分輕松,不由讓莊骓停了動作。
“太子殿下,你已經被怒火沖昏了腦子。你我都了解長公主心系大周,渭州一戰敗勢已成定局,斐庭沒死是他的運道,他若是真死了,你覺得會是什麽後果?”
莊骓粗喘了幾口氣,手握成拳逼着自己冷靜下來,道:“你什麽意思?”
衛攸帶了幾分笑音:“你也和那幫人一樣以為我故意放他一馬?可我那時是真下了死手的。他死後激怒昭帝,與我朝的關系再無轉圜境地,長公主自然不用和親。我們兩國勢必鬥個魚死網破,又是數萬将士埋骨邊疆,到時國不負徭民不聊生,到時男丁征盡,誰上戰場?要婦女去?長公主打頭陣嗎?”
“到時得了便宜的是誰?你真想到這樣的局面?殿下,我這麽說,你可還聽得明白?”
殿裏窗格的穿透洩下的光線冰冷,莊骓總算冷靜下來一些,慢慢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幾乎是含着血道:“——闵涼,他們插足渭州之戰不折一兵一馬,倒想坐收漁利,真是打得一副如意算盤!那照你這麽說,斐庭還殺不得了?”
“當然殺得,斐庭沒死實屬意料之外,等同放虎歸山。”
莊骓瞪着他,“你少跟我兜兜轉轉!你在渭州究竟是怎麽想的?”
“當時我想啊,昭國還是以前那個昭國嗎,多年戰争,皇室內鬥,林派樹立,昔日盛世攢下的根基是否還牢不可動?”衛攸慢慢道,“昭國現下的局勢,大皇子容宸得昭帝喜愛,群臣擁簇,他的話等同昭帝金口玉言,斐庭和他兄長不和已久,他是被半流放到渭州領兵打仗的,只不過大皇子恐怕也沒想到他沒能死在戰場,相反還打了場漂亮的勝仗。”
“現在他活着,經此勢大,就能和大皇子分庭抗禮,兩者相鬥,能拖多久,就對我們有多利。”
衛攸的聲音清清淡淡,莊骓卻随着他的話目光一寸寸冷下來。
“那你覺得,要拖多久?”
衛攸像是沒有聽到他語氣裏怒意,答道:“最多四五年,大周不受侵擾安養生息,便有和昭國一戰的本錢。”
“——這五年你打算如何耗過去?”莊骓嘴角的弧度冷銳,他不等對方再答,驟然打破屋子一觸即發的氛圍,“你早就算計好了是不是?說什麽對斐庭下了死手?簡直可笑至極!用我姑姑和親?你可真有能耐啊衛攸,可是忘了本了?!”
衛攸起身往門外走,“我看你才是忘了本分,你是誰,大周的太子,未來的帝君。感情用事,長公主的理智你有學到半分?”
“——你給我站住,衛攸!”
衛攸的腳步停在門前。
身後莊骓手攥成拳,盯着他的背影半晌,覺出來了什麽,森冷地道:“你唬誰呢,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全給我吞回你肚子裏去。我就不信你能冷靜,我就不信你能看着她斷送幸福。”
衛攸當然不能冷靜,也根本沒有理智。
他根本沒預料到會發展至這種地步,可他沒有資格在皇上面前談及此事,去長公主府也被攔在外面。
那日早朝所議明裏不談和親,可如今只有這一條穩妥的路,大臣們暗裏都心知肚明,卻無人敢谏言,就連皇上自己也緘口回避。
皇上不可能下旨令長公主去和親,莊婵一事意味着大周的氣節,沒人敢折了國家的氣節。
國家興亡全仗着那氣節所在,若是沒了氣節,周人将不能擰成一團,有朝一日昭軍入侵,将士又是為了什麽打仗?再若是戰敗,豈不是可以不顧及出身做昭國人了?
莊婵深誨氣節之重,她不會讓滿朝為難,自發請命和親昭國,言明這只關乎她自己為國獻力的決心,讓眼前的難關迎刃而解,大局得以顧全。
自此一切板上釘釘,十裏紅妝備齊,和親如期舉行,皇上下旨,命衛攸護送安和長公主遠嫁昭國,他才得以一見莊婵。
他掀開馬車的簾子,女子端坐在裏面,鳳冠霞帔,眉目如畫。
衛攸低下頭,頓了頓道:“長公主,我……”
莊婵蹙着眉頭,卻是對他露出一個笑容來,溫聲道:“你明白的,這是我的心願。”
衛攸靜了片刻,放下簾子。
大周從開國到前一刻,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嫁得如此風光。
京城萬人空巷,百姓含淚夾道相送,皇上攜百官親自送行,龐大的迎送隊伍前呼後擁十幾裏,數百擡嫁妝琳琅連綿,随嫁人員宮娥彩女、樂工裁縫、技藝工匠數不勝數,更別說長公主所掌的虎甲軍已候在城門外。
滿目鋪紅,笛鼓聲動。衛攸騎在馬上,莊骓與莊婵道別後這才啓行,路途遙遠,停停走走,已過半月。
正值午時,四周荒草叢生,飯菜的香味飄散開來,宮人喚了聲馬背上躺着的大将軍,沒得到回應又走近了想推一推,誰知他剛邁近一步衛攸便睜開眼睛。
“……衛将軍,用膳了。”
衛攸開口:“長公主吃了嗎?”
“還沒有,正要送去。”
他打起精神,下了馬道:“我來送就行。”
衛攸端着飯菜走去車隊中間的馬車,莊婵聞聲下來,與他并肩去樹下乘涼。
等用完飯,他眺望着遠方道:“長公主出過京城幾次?”
“我只去過渭州城。”
“我數年征戰,所涉地界甚廣,曾有幸目睹邊界漠土夕陽西下,血染紅大地;亦見過江河湖泊奔流彙聚,湧向大海。年少時四處游玩,嘆于闵涼千峰險峻,覆雪時的連綿之景。現在卻總是想,日後最好能栖于南方春暖花開的鎮子終老。”
衛攸道,“只是長公主去了昭國,嫁與那大皇子,想必只能待在深宮中,無緣得見這些勝地了,真是可惜,可惜啊。”
莊婵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忍不住笑出來,又抿住唇角,正色道:“我早就說過了,這是我……”
衛攸卻擡手吹了個唿哨打斷了她的話,不遠處的駿馬飛馳過來,莊婵一愣。
衛攸已經翻身而上,伸手拉住她,眉目彎彎笑道:“婵姐姐——我要帶你走。”
“你……”莊婵張了張嘴,滿臉愕然,剛要後退,卻被他輕而易舉地一把拉起來,落在馬背上。
他們的動靜引起宮人們的注意,原本休息的虎甲軍全部站起來。
而衛攸已經帶着長公主一騎絕塵沖了出去。
誰也沒想到在衆目睽睽之下,他竟敢如此膽大妄為,虎甲軍們忙不疊地策馬追上去。
莊婵回過神來道:“沒可能的,虎甲軍很快就會攔下你。”
衛攸扭頭,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指了指他眼下淡淡的黑圈,“我昨晚一夜沒睡。”
莊婵還沒能理解這話的用意,身後的虎甲軍已經訓練有素地包抄而來。
下一秒衛攸一巴掌拍到馬屁股上,高聲喝道:“——籲!”
駿馬随之發出一聲嘶鳴,矯健的四肢高高飛躍而起,在耀眼的陽光下,逼得人不敢直視。
深深荒草之中,橫着一條顏色相近極難看清的繩索,衛攸他們一躍而過,而落後的虎甲軍則聲勢浩大地被齊齊絆倒,一時間人仰馬翻一片混亂。
衛攸見狀笑到岔氣,就連莊婵見到這麽滑稽的一幕也不由忘了現在的情形,忍俊不禁起來。
虎甲軍頭領從地上爬起,惱羞成怒地喝斥:“衛攸!你瘋了不成?還不快放下長公主!”
衛攸絲毫不理會他,直接策馬躍過前方十幾道他連夜布置的絆馬索,甩下身後車隊,弛向遠方。
等虎甲軍清了絆馬索之後,再不可能追得上對方,他們丢了長公主不敢聲張,遣人回京将消息禀報給太子殿下。莊骓在他姑姑和親之前,數次進宮與皇上談及和親一事,卻屢屢反遭皇上怒斥駁回。
這會兒莊骓正在府裏陪太子妃聽戲曲,臺上正唱得熱鬧,他一眼掃見暗處站着的手下探子,便起身去了書房,後腳探子跟進來關上門。他心裏差不多料到會發生什麽事,此刻得了信,屬下便見他連着陰郁了半個月的臉色終于晴了幾分。
莊骓對着燭火把信燃了,吩咐下去:“此事不可洩露,叫虎甲軍保護車隊繼續上路。”
回到園子裏,戲曲在繁華之後已近落幕,幾個武旦退了開,中間的花衫臉上塗着白的紅的,華服翩跹,旋轉數周,停下,千回百轉地唱出最後一句,“……世事無常何能免?拎不拎得清,誰能拎得清……”
作者有話要說: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明日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