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梧桐影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兩鬓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
如纓低垂着頭纖纖玉指掃過書頁,駝鈴一般清澈明亮的嗓音自帳內傳出來,往來侍女皆駐足靜聽。南朝襄陽公主美若天仙,又少了很多漢族親貴女兒的矯情,這樣的女兒家做他們的王妃,是人皆會喜歡得不得了。 小纓兒抖抖衣裙上的灰塵,擡頭卻見對面兩個不足三歲的孩子簡直可愛到令人噴飯。吉雅早慧已經識得許多漢字,自嬰兒時便喜歡母親給她念南朝的詩文,母親只要念一段書即便前一刻哭得天昏地暗也能馬上安靜下來;反觀哥哥吉達卻截然相反,他的父汗一有時間便必須要帶着這孩子騎馬出去兜風,實在找不到父汗便纏着段樵,否則能哭鬧一晚,對書籍文字卻興趣缺缺。兩個孩子性格南轅北轍,纓兒有時也是很納悶,都說一胎子女心性應該相似才對,這兄妹兩個到底是怎麽回事。
此時吉雅聽母親念書只坐在那裏當乖寶寶,吉達卻是困得口中流涎,恨不得一頭就要睡過去。如纓苦笑着輕敲兒子小腦瓜說話:“方才母妃念的,吉達吉雅可記住了?”
“記住啦記住啦!”小姑娘吉雅高高舉起手來,小臉上泛着得意的笑容。
必勒格散了宴席回來時遠遠便聽到母子母女三人其樂融融一團和氣,帳外駐足聽了一會子已是莞爾一笑。給太子劉炯那邊除去一個重要的絆腳石,太子自是欣喜便送了許多的稀缺物件過王庭來。必勒格從不稀罕這些東西便盡皆分給了手下弟兄把玩,幾個兄弟得了恩惠非要請他們汗王吃酒祝賀,汗王輕笑,酒肉歌舞皆是王庭所出,還需要他們請客,真不知這些人怎麽想的。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幾日以來面對他家丫頭的款款深情和兩個孩子的嬌憨情态,他卻不知應當如何面對,心中實在不是滋味便只好借酒澆愁。
侍女見他過來忙上前行禮,年輕汗王卻揮手讓鐘靈帶她們退下去。必勒格掀簾進帳,兩個孩子見到父汗親熱地撲過來,孩子父親一手一個地抱着他們向妻子撒嬌道:“女先生,今日這課便停了好不好?玩了一天,孩子們都困了啊。”
吉達順着父親話茬拼命點頭,女兒吉雅雖然也想去玩耍卻礙于母親情面不敢多說話,蹭着父親胡茬滿臉乖巧懂事的樣子,只剩下如纓一個坐在羊皮軟墊之上撅起嘴來,露出滿目的不悅神情。
“不可以,這篇文章才剛剛開始讀,你一進來他們當然會困,”如纓強壓着心頭的不安開口,“吉達是個大孩子了知道嗎?妹妹都沒有要睡你怎麽可以先睡呢?”
夜燈清涼,小姑娘吉雅打了個噴嚏,為了取暖往父汗身上蹭得更緊一些,紅紅的小臉埋在父親鎖骨上憨态十足,而小男孩卻是被母親一句話激起了鬥志,于是掙紮着自必勒格懷中下來一小步一小步挪到母親身邊去甜甜說道:“妹妹不睡吉達也不睡,但是母妃也很累了,我保證就這一次,以後一定好好聽母妃念書。”
“嗯就這一次,以後父汗陪你騎馬射箭母妃陪你讀書習字,吉達吉雅皆是草原汗王的孩子,無論今後在何處都是不能落人話柄的,都明白了?”
“吉達吉雅聽到母妃說的了?只此一次絕無第二次機會,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可能做到守信用?”
“孩兒明白,一定做到。”
如纓阖上書本慈愛地吻上兩個孩子額頭,放心讓乳母帶他們去睡覺,長安城的消息已經有大半年不曾過來,原來都是必勒格幫她打聽,這半年以來她的夫君總是忙得天昏地暗卻讓她早些休息,她常常半夜醒來時身邊床榻仍是空的。雖知他有求必應,如纓體諒夫君辛苦便不再央求他為自己做些什麽,心中卻日日打了小鼓一樣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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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心中挂念着長安城卻不再那樣想念她的先生,時間總是一劑良藥,将心間所有舊日傷口形成的疤痕,抹的漸漸淡退了痕跡。
纓兒欲為他斟上溫熱奶茶緩解一天的疲憊,必勒格卻将頭靠在她肩膀上閉着眼睛休息,令小妻子不能行動。她默默撫着他因疲勞而有些暗黃的臉頰心疼不已,聲音輕柔地開口說話:
“大汗起來泡泡腳再睡好嗎?纓兒知道你累了一天,洗一洗就好了。”
“過一會兒吧,我想先靠在丫頭身上閉閉眼睛。”父子一派,必勒格閉着眼睛時神态與吉達簡直別無二致。
冬日的寒風将帳簾掀起一角冷風灌進來,鐘靈正巧看到二人甜蜜情态便知趣地走遠一些。她的小公主早已經适應了新的生活,這如黃河之水奔流到海不複回的悠悠歲月啊,如草原上的長歌短調,還是留下了快樂帶走了傷悲。
春晖背着何時了前日給他做的一把木頭寶劍輕輕揉着爹爹鈍痛的心口,娘親去後爹爹的身子便一直不是很好,病發起來更是駭人。陸知恩緩解過一陣心口絞痛飲下苦藥,靠着太師椅扶手默默揉着小兒郎稀疏的頭發思緒萬千,當年自己還是個小孩子,初識得玉鈴,他便是這樣稀疏蓬松的頭發,發質并不好還有些微黃,春晖這點真是與自己父親像了十足十。入冬以後一直幹旱無雪水,田間地頭收成不太好以致京城百姓缺衣少食,連他的藥品都有些供給不及,可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還是應當多補一補才好。春晖已經長大,他今後走向何方一切未有定數,連自身尚且無暇顧及,便将這孩子送去山莊歷練歷練,也是對彼此都好。至于清兮年紀尚小,他卻是舍不得放開的。
“春晖舍不得離開爹爹和清兮,爹爹身子弱不能受累,春晖還要保護您的。”
“清兮有爹爹,爹爹有時了哥哥在身邊,春晖放心就好。再說春晖也不是一個人去,琢兒也會陪你一起的。”
蕭錦權和春晖一老一小玩的開心,看着這小家夥總是纏着何時了似是有意學武,陸知恩便動了送春晖去山莊的心思。八十多歲的舅舅本來要送他去西北,陸知恩考慮到至親年紀大了便婉言謝絕,只将這小娃托付給他。可巧平州郡王攜妻子小兒到他這園子裏來正巧相遇,劉坪也是想要琢兒一同上山受教,三人一拍即合便定下了這件事情。
“他也去嗎?哈哈好呀如此春晖便有夥伴了,只是若我想念爹爹和清兮了可如何是好?我去哪裏尋爹爹呢?”
“春晖莫要尋我,”陸知恩歪在椅子上被涼風一激輕輕咳嗽起來,腿上的毯子随之掉落,瘦弱殘破的身體如水中浮萍一般似随時都要離去,“咳咳...爹爹要去做的事情成敗一切未定,如若成功當衣錦榮歸長安城,若是敗了也許便再沒有生還的可能。如果能回來,爹爹一定去找我家春晖。春晖已經長大了,只要記得保護好自己,就是對爹爹最大的撫慰,知道嗎?”
六七歲的小孩子聽到此處心中難受,已是不忍再聽下去,于是自地上撿回毯子重新蓋在爹爹雙腿上細聲言語:“爹爹要做的事情,春晖一點忙都幫不上只能看着。但凡以後能用的到我的,爹爹送個信過來,春晖一定二話不說。”
陸知恩見小兒懂事可愛咳喘更甚,吓得春晖連忙一下一下捋着他胸口卻不見他有好轉的跡象,陸知恩搖着手已經是喘得變了臉色。琢兒自外面蹦蹦跳跳過來找春晖玩耍,順便在父親要求下攜了孫神醫過來将他扶上床榻去坐着把脈。兩個男孩子正是最天真可愛的年紀,何曾想到他們的命運,從此便拴在一起,跟着世事風雲變幻而随波逐流。
玉鈴毓秀夫婦的墳在長安郊外的小山之上,每年清明和二人祭日,春晖都被爹爹帶着去祭拜,臨行前更不會例外。春晖扶着爹爹剛退了燒的虛弱身體一步步走上山去,跪在父母親墓前想到以後有可能一輩子都回不來,眼淚已經灑滿衣襟。
陸知恩自玉鈴去後早已經掩了悲傷,其實這幾日身體已經好了許多,還是難受得撫着小孩子碎發蹲下了身子。玉鈴用盡一生陪在他身邊,亦兄亦友形影不離,相信一定會保佑這個孩子一生平安無災無難。
眼看着就要開春,等河水一解凍便要北上,流年不利,朝堂之上卻是有條不紊。風雨來臨之前總是異樣的平靜,似乎有大事即将發生,陸知恩心中不安,人到中年年華未老雙鬓先斑,而前方萬事時不待我,想要未雨綢缪已經是來不及的事情。
玉鈴一生從不曾為自己活過一天,而他的後代,那樣熱愛自由的春晖小娃,終于還是讓他帶上了一種同樣身不由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