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鹧鸪天

雪後的大地難得一派安寧祥和之氣,景運十七年的冬春季格外反常,京城已經是連着三季大旱而西北雨水充沛,兩地的氣候仿佛倒了一個個。月黑風高,呂儀賓憑着身上不錯的拳腳三下五除二放倒了幾個跟蹤他的兵士,行至淳王這邊倒也十分順利,他使勁搓搓雙手和臉頰,野雲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春季伊始的西北還是凍得人連連跳腳。

“培兒快些睡吧,讀書不是一蹴而就的,否則明日哪裏有體力做事?”采蘩慈愛地看着已經長大的兒子越看越是喜歡,若說女兒的活潑好動類似父親,兒子書生意氣喜好舞文弄墨,則更像她一些。這個當年經常喜歡和陸知恩擠在床上促膝抵足讨論朱子家訓的小男孩,已經長成玉樹臨風文武雙全的男子漢。采蘩自來到西北水土不服身體不太好,這一年餘以來,劉培作為長子長兄,也極懂事地承擔起照顧母親姨娘和幾個年幼弟妹的重任。

“母親身子不好先行歇下便是,我這冊書還有幾頁便讀完了,”劉培聞言站起身子将母親身上的衣裳裹得更加緊道,“培兒年輕體力充沛,母親不必為我擔心憂慮。”

“再鐵打的身子也不是這樣熬的,你父親年輕時也是不注意身體,結果現在也是一身的病痛,年歲總歸不饒人。”

淳王府上下皆是養尊處優極少離開中原,因此遠道而來自然是一路的傷病困苦,又身處流放地缺衣少食。劉培年輕身強力壯,有些病痛咬咬牙也便能挺過去,可父親年齡漸大身體也在走下坡路,卻因此瘦下去一大圈,劉培看在眼裏疼在心中。劉培在昏暗燭火之下笑得雲淡風輕,素色棉衣的袍帶飛在早春的凜冽寒風中,全然一派儒将之風:“父親早年曾上過戰場,培兒這十幾年歲錦衣玉食功夫也只學了些皮毛而已,僅此一事便距離父王遠遠不及,又怎會落下那些傷痛?孩兒自去睡下就是,母親珍重自己身體不必為我挂懷,日後還有含饴弄孫的齊天鴻福呢。”

“又會哄我了不是?你自小這小嘴便比你姐姐還要甜,這樣說書本可要放下了,否則我可是不依的。”

“是是是...母親說什麽都是對的...”

母子二人說完話,采蘩困倦不已便躺下睡得很沉,劉培等母親已經呼吸平穩後放心掩上門扉離去。西北這邊萬事不及京城,可是讓他們一家受了許多苦,可哪有那樣多事情盡如人意,人總是一個習慣就好。

呂熙平聽到母子二人講話便駐足于屋外,正見這當年的齊州郡王大步而來,暗想着若是可成大事,若是這個小舅可以順利承繼大位,以他的風姿必能以仁孝治天下,大陳中興則指日可待。

“喂...姐夫愣什麽神呢?這樣晚還要過來,莫不是找父王有急事?”

“無事只是許久不曾見面,過來看看你們,順便有些消息告訴淳王叔。嬸母說的不錯,郡王可一定要保重自己才好。”

“姐夫這是怎麽稱呼?我阖府上下皆被削職為民哪裏還有親王郡王之說?這時氣陰冷父親身體欠安已經先行歇下,姐夫有什麽話同我說是一樣的,我去轉達即可。”

呂熙平眼神一轉放下心來,原來這個十六歲的少年郎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成為父親身邊的左膀右臂,陸知恩眼光果然毒辣,龍生龍鳳生鳳,淳王府上下皆非凡品。于是呂熙平開口道:“京城暗中傳過消息來,多地連續三季幹旱少雨土地顆粒無收,長安城有心善的大戶人家設棚施粥還是杯水車薪,想來恐怕不是什麽吉兆。”

“我朝已經風調雨順多年,到如今百姓要受這食不果腹之苦,确不是我等願見之事,父親遠在這邊陲地區,只是鞭長莫及了。”劉培話音中飽含深深的愧疚,這十幾歲的少年心思,卻是如同千斤之重。

“郡王與王叔心系萬民,熙平敬佩。只是單槍匹馬必不是長久之計,知恩公子已經在來這邊的路上,還望培兒告知王叔。”

“先生病體怎能受這風霜之苦,終是我等局內人讓先生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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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陸知恩那樣孱弱的身子還是要自長安城遠道而來,劉培心下說不上是期盼還是不忍。父親多年籌謀最缺不了的便是陸知恩的助力,世人皆知錦上添花,而陸知恩能做到雪中送炭,該是多麽堅定的一番心思。

涼風揚起獅首車駕的側簾一角,露出車內男子因高燒而異常潮紅的容顏,男子醒過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令人見之心痛。陸知恩出門時僅攜清兮時了,兩名侍女也自願跟了來。車內溫度很高如同三春,而那人依舊穿着極厚的狐裘,腿上還搭着錦被。

“公子昨日剛好的身子,今日怎的又燒起來了?這在路上飲食藥品皆是短缺,公子這該要受多大罪?”待陸知恩一陣猛烈的咳嗽結束,何時了命車夫停下車子休息,遂将手探上他額頭,卻發現他額上溫度高得吓人。方才這少年一只細痩小手撫上來的感覺,陸知恩竟一時想到了他遠在北境的纓兒。纓兒那邊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而最近也已是極少能入夢來,時間總會沖淡很多事,似乎對阿蠻的想念也不再有那樣深刻。

清兮窩在爹爹身邊心疼地望着爹爹臉上病容,将小手放在他大手中給他力量。小女嬌憨可愛,不時一句童言無忌,陸知恩自枕上轉頭,虛弱目光對上女兒清亮的大眼睛,雖病着心頭也溫暖。

“其實我這身子還是辛苦時了了,”陸知恩緩緩開口聲音仍然是沙啞,高燒之下渾身上下時冷時熱,病勢卻如這纏人的春風一般絲毫沒有減退的跡象,“一路風塵我若是撐不到目的地,時了将我埋在那裏便可,只是還要麻煩你将清兮帶回山莊去,孩子已是無辜受苦,但還要好好長大。”

“公子這是說什麽喪氣的話?走之前孫神醫已是配好了藥品,這一路還有沉魚落雁兩位姑娘幫着我,定會平安見到王爺。”

何時了說着聽得外面一陣騷動而掀簾望去,各地流民正成群結隊往京城方向湧去。聽說中原幹旱已不是一時一地,山西河南等地方災害更甚,已經出現換子相食的慘狀。

“車上貴人大慈大悲,我等一路乞讨至此,還望貴人賞我們一口飯吃。”

衣衫褴褛的流民見這邊華貴車駕紛紛攜家帶口一擁過來,領頭的老者悲切開口,使人不忍直視。何時了與沉魚落雁兩個侍女身上都是帶功夫的,便先行下車去攔住這些人,不能讓其傷及公子小姐。

“爹爹,外面那些人好可憐,我們下去看看吧。”清兮眨巴着眼睛看着榻上躺着的爹爹,眼神誠懇而急切。

“好,清兮扶爹爹坐起來吧,出去告訴時了哥哥,爹爹沒有力氣還要他扶我一把。”

何時了攙着還未褪去高熱的陸知恩走下車來,陸知恩憑借他手臂快走幾步,握着剛才說話的老者的手也是落下淚來。老者見這青年病骨支離卻是不忍再問,想要帶着一衆流民離去,卻被他極力挽留下來。

“老伯不必離開,時了沉魚落雁,快去看看我們車上還有多少幹糧,留夠這幾日的,餘下都給這些老人孩子分而食之吧。”

“公子身子不好怎能餓着?何況還有清兮小姐呢...”

“我的話都不聽了嗎?”陸知恩身子顫抖着疾言厲色起來,“快去将車子上的吃食拿出來,什麽最為重要師父不曾教導你嗎?”

“這位公子好意老朽已經知道,看你也是病得不輕,又像是出門在外的。若是因為我們傷了自己身子,便不好了。”

“老伯不必如此,這流年不利大家皆是可憐人,在路上應當互相幫忙才是。”

清兮下來車子如鳥雀般歡快,蹦跳着在人群中分幹糧,衆人見來到面前的是個兩歲的女娃也不再争搶只默默等着。陸知恩同那老者說了會子話漸漸覺得體力不支便求落雁扶他回車上躺着,叮囑沉魚看好活潑的清兮不要走遠。他遠遠看着小女兒可愛之狀手扶車架微笑,卻不想變故就在一瞬間。

那些人得到幹糧滿意離去,陸知恩一行也即将離開,何時了這小少年替公子調整好枕頭高度便掀簾出來高聲呼喚清兮沉魚兩個,許久無人應聲,何時了自知不妙,于是一路追出去很遠,依舊是不見人影。一回頭卻見陸知恩一個人踉跄着走過來詢問情況,遂淚眼婆娑地跪于地上。

“時了沒能保護好小姐,向公子請罪,看剛才那夥流民的行為舉止一定不是普通百姓,還是我大意了。”

“孩子不怪你,是我的不好...我對不起清兮已逝的娘親啊...”

陸知恩再也支撐不住彎下腰去咳得連連幹嘔,何時了用力扶着他即将倒下的身子,只見那人捂着嘴唇的指間已經滲出血跡。這麽多年的舊疾纏綿,終于還是免不了嘔出了血來。

陸知恩心中明鏡一樣,壯年吐血,恐怕駐留在這人間,已是時日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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