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猛藥

懷胎三四個月這段時間應說是整個孕期最輕松的一陣子, 當時倒沒覺得有多舒坦,直至第五個月, 胤禟明顯感覺到他腹圍在快速增長, 本來只是微微凸起的肚皮像是進了蒸籠,每隔幾日又鼓起來一些, 替他裁制夏衫的針線嬷嬷用軟尺量過, 是月他腹圍長了一寸有餘,這個勢頭并沒有減緩, 第六個月也一樣,第七個月還是一樣。

攬鏡自照時, 裏頭映出的還是一張美如嬌花的臉, 因為補湯不斷的關系, 比起從前她臉上多了點肉,瞧着越發白嫩,要說吹彈可破也不誇張。

鏡中美人氣色好極了, 又因為已為人婦且懷胎數月,她平添兩分韻致, 任誰看了都轉不開眼。

趕上旬休,寧楚克就愛哄胤禟出門,牽着他到附近去轉轉, 在宮裏頭難免會遇上人,但凡見過九阿哥九福晉攜手并行的,回身就忍不住感嘆連連。

福晉瞧着是豐腴了些,這樣更像是名門望族養出來的金玉美人。

不愧是正房, 比起那些妖妖嬈嬈的妾室上臺面太多了。

那雙手是爺們就想牽住不松開,那張臉,能日日相對真是幾世修來的福緣。

“看過貝勒爺和福晉相處的樣子,我真信了宜妃娘娘說的,她甭管生男生女這地位都沒得動搖,生出個閨女那也是貝勒爺的掌上明珠。”

“再宮裏這麽些年,真沒見過比九貝勒更疼福晉的。”

“齊佳氏命真好……”

“可不是麽?挺着這麽大的肚子竟然不見爺們偷吃!上頭撥來伺候的全叫他打發去燒火了,來一個還嫌不夠,兩個正好輪班。”

說到最後,她們也只能在心裏感慨一句:

同人不同命啊。

胤禟也覺得他将肚皮裏的小讨債鬼養得很好,他堂堂皇子幹啥不行?懷起孕來都比別家婦人靠譜!就是這麽優秀!想到這兒,胤禟就擡眼去瞄寧楚克,叫寧楚克逮了個正着。

“心肝怎麽了?累了不想走了是不是?”說着她就看向在旁邊蹦蹦跳跳的喜寶,讓喜寶趕緊的飛回去,催軟轎來。

喜寶到寧楚克手裏真是比親孫子還聽話,跟在後頭的錢方偷瞄它一眼,心想這鳥也是古怪,前頭同爺好,福晉進門它就叛變了改同福晉好,沒過兩個月它又改了回去……

爺任性,福晉任性,他倆養出來的鳥更任性,倒是半路搶來的那只肥貓乖巧。雖然有一說懷着孩子不應養寵物,阿哥所這三只都很自覺,喜寶粘着寧楚克,肥貓平常懶得很,哪怕精神頭好的時候也就是跟着喜寶打轉……它們對重點保護的孕婦從來是愛理不理。

喜寶近來學壞了,時常聞着肉味兒摸去禦膳房,在禦膳房偷啃新鮮瓜果,至于那只越來越胖的貓,它出去一趟就能吃好多肉!吃肉也長肉,渾身都是肉!

前次那肥貓從樹上跳下來,中間在小太監肩頭借了個力,就那一下給人家小太監造成了老長時間的心理陰影,簡直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胖!

同它們比起來,最安分的就是被取名叫九哥的烏龜,它能一整天都待在一個地兒,甚至好幾天不挪窩,也就是聽到有人招呼它才慢吞吞探出個頭來。

前次十爺過來,人未至,聲先到,只聽他一聲“九哥”,那只王八就慢吞吞探出個頭,用比喜寶更小的王八眼直勾勾盯着剛進院子的老十。

錢方在這頭伺候了好些年,就這兩年最精彩,爺和福晉的生活就跟唱大戲似的。

他在後頭胡思亂想,胤禟也沒好哪兒去,走在前頭瞎琢磨。

寧楚克是很體貼,不過要是沒對調多好,他篤定比寧楚克更會疼人。

胤禟近來總感覺自己就像那只胖得走不動路的肥貓,活到今天從來沒有這麽辛苦過,他都快想不起從前打馬從長街過的樣子了。如今一身笨重,別說起來走動,光坐着就不舒服,躺下也不輕松。眼瞧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胤禟是有感動,他作為親爹見證了小讨債鬼每一個成長階段,只不過動動手腳或者翻身都有感覺,他多少也明白為什麽會有“慈母多敗兒”這一說,做額娘的哪能不疼兒子?懷胎十月太辛苦了,那可是豁出去命才生下來的娃。

五六個月的時間已經讓他受了足夠多的罪,多到讓胤禟不停反思自己,早先總覺得自己是大孝子,他隔三岔五就去翊坤宮噓寒問暖,對額娘十分關心。

經歷過這些再一回首,發現自己就是個混賬。

從小到大叫額娘擔心過多少回?

去翊坤宮的次數是不少,有一半的時候都是有事相求或者闖了禍去裝乖扮巧哄得額娘幫忙收拾善後。

他玩得高興了都想不起額娘,身為兒子對親娘純粹的關心太少。

人家都說翊坤宮的宜妃娘娘得寵并且作風強悍很不好惹,胤禟也是這麽想的,他比哪個兄弟膽子都大,很敢闖禍,不怕惹怒皇阿瑪,一來是他沒肖想過那個位置,他有恃無恐,而來就是有個位列四妃甚是得寵的額娘。他潛意識裏知道,甭管鬧成啥樣額娘總能幫忙收拾妥帖,額娘總有法子護着自己……

早先總覺得自己能耐,別人都怕他,都不敢惹他,這會兒胤禟真恨不得反手往臉上抽一巴掌。

以世俗的眼光來看,他是個廢物。

是個廢物不說,還是個只會闖禍的混賬家夥。

勉強稱得上是好相公,卻沒做個好人,更沒做個好兒子。

做不做好人無所謂,自己是什麽德行有多少能耐胤禟心裏門清,雖然是沒兄弟們那麽能耐,好歹也在上書房學了十年,才學本事是有的,要說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也有長處,他想法多并且腦子靈活,回頭多去幾個衙門磨砺總能找到發揮長材的地方。

聖人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又有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太子也不敢說方方面面都強過其他兄弟,胤禟堅信自己有優點,還沒被發現罷了。

懷孕這幾個月,受的罪多了,給他反省以及思考人生的時間也跟着多了,胤禟還是會嘆氣,總抱怨,後悔早先嘴上不積德,同時也苦中作樂萌生出一些積極的念頭。

想着天老爺的安排總有寓意,讓他遭這麽大罪不僅是要告訴他婦人不可小觑,也是為了修正他那些錯誤的想法,讓他知道生個孩子要受多大罪,孩子貴精不貴多,生下來就要好生教養。

又叫他知道為人母終其一生要在子女身上付出多少心血,為人妻要為爺們操勞多少。哪怕身無長材,對朝廷做不了多大貢獻,至少也得做個好父親、好兒子以及好相公。

這時候,胤禟的覺悟已經挺高了,至少擱在大清朝是挺罕見的。

天老爺的确沒白忙活,這段離奇的經歷讓他注定會青史留名,數百年後在康熙第九子胤禟之後一定會有很長一串備注,頭一條就是婦女運動先驅。

哪怕他做的事情并沒有跳出階級局限,至少引燃了一簇火苗,他興起了一股子愛妻潮流,他敢指名道姓抨擊那些陳世美負心漢。別人把女性視作生育工具的時候,他看到了廣大女性同胞的價值,相夫教子将子女培育成才是對朝廷的貢獻,除此之外,她們在許多方面都不輸給男人,能做的并不只是丫鬟奴婢……

這些都是後話,目前胤禟還挺着個大肚子在經受磨難,五六個月的時候,他還有時間思考人生,到懷胎七八個月,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怎麽讓自己舒服一點并且保證小讨債鬼能平安出生上了。

他的動作變得笨拙,每一次出門都很艱難,天氣越來越熱,卻不敢用太多冰,怕生病怕着涼。

感覺熱,身上笨重,躺下就不舒服夜裏難以入睡,時常抽筋,腰圍的增長從來沒有停止過,肚子裏好像塞了個大西瓜,又圓又滾。

以前有丁點不舒坦他就四處嚷嚷,這會兒真難受起來,反而不見說什麽。

他想着婦人們都要走這一遭,宮裏的娘娘挺着天大個肚子還能争寵,她們都能忍耐,八尺男兒怎麽不能?總不能讓着點坎坷打倒,總不能輸給她們。

這麽想,胤禟老實按照太醫說的,讓他吃什麽就吃,讓他走動哪怕再不願意也要起身。

寧楚克那頭事情依然不少,作為皇子還有許多人情往來,兄弟生辰要去吃酒,誰家添丁,要去看看,還有日常請客等等……她時常遇到拿話刺人的,也有勾心鬥角那人當槍使的,還有各式各樣的攀比,寧楚克就是有能耐四兩撥千斤應付過去,兄弟嘴欠問她真請林太醫看過了?真是閨女?

寧楚克還回說:“沒看過,我猜是閨女,我想要閨女。”

兄弟幾個齊刷刷一回頭——

他們眼中都寫着你瘋了?

寧楚克又道:“這不是為了皇阿瑪着想,我再養出個行事作風與我別無二樣的兒子,皇阿瑪受得了不?”

“總得要傳宗接代,兒子遲早得生。”

“我閨女就不能傳宗接代了?要真是閨女,等我再熬些年要是好命封了王,一定進宮請立女世子,讓她招女婿上門!”

寧楚克仿佛沒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驚人的話,看她端着酒盅細品,邊上幾人真拿不準這是打定主意了還是在說笑,幾人面面相觑,老大先開口,他一拍桌面笑道:“那真巴不得你明天就封王,哥哥我等着看你進宮去請命!”

老三就沒笑出來,虎着臉斥道:“哪怕是說笑也過了,女人頂門戶,這種事聽也沒聽過。”

“這不就聽說了,九哥你別理三哥,弟弟我支持你。生什麽兒子?這胎就要閨女。生閨女!等封王!請立世子!”老十一邊拍着寧楚克的肩膀一邊豪情萬丈的喊話。

邊上老十三已經喝了兩壺,有些醉意,跟着點頭說:“這想法好,這麽搞一出,回頭篤定青史留名。”

胤禛瞥他一眼:“十三弟你喝多了,想青史留名就為朝廷做點正事。”

寧楚克聽到這個句式就怕,她伸手捂住雙耳,道:“四哥快別說了,你就把罵我的重擔留給皇阿瑪,你今兒個罵完了,回頭我去請命皇阿瑪咋能罵得新鮮?”

胤禛:……

第一次被兄弟活生生噎住,這倒是新鮮。

胤禛想了想,不管老九是不是認真的,皇阿瑪總不會由他胡搞瞎搞,那的确可以省點唾沫星子。

寧楚克也就是随口一講,想着等孩子生下來沒準又要換回去,她說了也做不得數。

結果呢,萬萬沒想到夫妻二人想一處去了。

八個月之後,胤禟經常感覺到一陣一陣的腰酸腰痛,碩大的肚子對他而言是很沉重的負擔,他做什麽都需要有人伺候,出門要寧楚克扶着,寧楚克不在嬷嬷也要搭把手。每天蹲下去解手也變得非常艱難,好在他心思活泛,既然蹲着費勁,便将恭桶墊高一些,這樣也能相對舒服的坐下來……種種困難促使胤禟求新求變,為了讓他舒服一點,夫妻二人動了不少腦筋,寧楚克也挪出了大量的時間陪伴胤禟。

等到碩大的肚子開始規律性的一收一縮,太醫表示沒幾日或許就要生,這時産房已經布置好了,接生嬷嬷已經到位。

胤禟猜想老天爺是鐵了心讓他來生,不到時間換不回來,一方面他想到就陣陣發虛,連這幾日都提心吊膽;另一方面又覺得他好歹是大老爺們,篤定比福晉能忍耐能吃苦,他來受這個罪,總比聽寧楚克喊痛來得強。

哪怕嘴上不願意服輸,胤禟對寧楚克是上了心的,愛不愛他不知道,也沒經驗,只知道前頭寧楚克放污血痛得厲害,他明明一身輕松,心裏卻是揪着的,半點沒有交換回來的慶幸,他比痛得厲害的本人還緊張,那幾日就跟沒頭蒼蠅似的亂竄。

寧楚克放個污血他都那樣了,要是讓她來懷胎十月,胤禟覺得自己怕是要消瘦不少。

一個身上疼,一個心裏疼。

怎麽都疼。

不如讓寧楚克舒坦一些,這罪他來受了。

胤禟是這麽鼓勵自己的,他覺得這麽激發之後能多一點勇氣,同時還沒忘記拿前頭瞎說那套來安慰自己。

沒錯,生孩子就跟解手一樣,沒那麽恐怖。

他可是皇上的兒子,是滿洲巴圖魯,頂天立地好兒郎,不就是生孩子麽?咬咬牙就過去了。

這麽想着,七月十九日午後,胤禟剛喝完湯,想到軟榻上去靠一會兒,他才站起身,就感覺肚子裏墜得厲害,底下似有涓涓細流。

太醫說過幾點即将臨盆的征兆,胤禟全都背下來了,這會兒全對上了,他趕緊撐住桌面,轉頭看向曹嬷嬷:“我好像要生了。”

曹嬷嬷先是一愣,接着吩咐竹玉桂香扶主子進産房,又是請接生嬷嬷又是燒熱水,都安排下去了才想起通報寧楚克,她正在吩咐,就聽見産房裏隐忍的聲音。

“等生下來再去通報,聽到沒有?”

懷胎這幾個月,胤禟已經知道前頭岳母生舒爾哈齊的時候給寧楚克留下過陰影,怕她一早過來擔驚受怕,又怕她不管不顧闖進來。

受苦受累的時候有人陪着是好,可胤禟畢竟是大老爺們,接生嬷嬷不知道他是九阿哥還好。寧楚克知道,正因為她什麽都知道胤禟反而不想讓她看見自己一身狼狽的樣子。

也可以說是最後的堅持。

胤禟已經做過心理準備了,知道會痛,尤其頭胎一定很痛,再加上這個娃養得好,分量輕不了,生起來沒那麽容易。

哪怕做好了心理準備,真正經歷過才知道,那點準備根本不夠。

從感覺要生到真正開始生這中間就陣痛了蠻長一段時間,憋着勁兒開始用力到孩子出來,這也不是一眨眼的事。胤禟痛得喊不出聲,經此一遭他才真正知道放污血和生孩子之間的差距,真是天差地遠,再也沒有什麽比這更疼更受罪了,有多疼呢?疼到你找不到一個确切的形容詞來诠釋。

感覺是一場酷刑,又因為有個小小生命即将在疼痛中降生,這個過程就變得神聖起來,哪怕痛到撕心裂肺痛到恍惚了,他還在用力還在堅持。

孩子從甬道中擠出來的時候,恍惚中胤禟想了很多事。

想起那些混賬做派,想起以前對婦人家輕慢的态度,想起前頭九個月吃的苦以及同寧楚克一起勾勒的未來……紛亂的思緒最後彙集成兩點:

無論這胎是男是女,他都不想看寧楚克受同樣的罪。

再有就是,往後定要讓額娘過好日子,不叫她操心。

七月十九的晚上,九貝勒胤禟迎來了他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誠如寧楚克所願,是個重達七斤的大胖閨女。曹嬷嬷聽從胤禟的安排,破水之後并沒有立刻派人去通知寧楚克。是寧楚克心慌氣短總覺得有事情将要發生,提前從衙門出來了,回來就發現阿哥所裏亂成一團,跟着就聽說胤禟發動了。

她當時就想進去,被曹嬷嬷攔住,最後是胤禟迷迷糊糊聽到外頭鬧騰的聲音,隔着房門說了。

你就在外頭等。

別進來。

就是這兩句讓寧楚克擱外頭候了三個多時辰,伴随着一陣撕心裂肺的喊聲這胎生了出來。

很痛,那一定很痛,過程倒還算順利。

又接生嬷嬷出來報喜,她看起來十分忐忑,看她那樣寧楚克就明白了,是個閨女。

很壯實的大胖閨女,看得出來她在娘胎裏養得很好。

“我福晉呢?可還好?”

嬷嬷回說母女均安,福晉脫力睡過去了。

胤禟撐不住睡過去之前心裏挺美的,想着雖然轟轟烈烈痛了一場,趕明又能恢複成男兒身,他盼這天盼了大半年。

事情并沒有這麽簡單,胤禟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晨,醒來感覺身上像是被馬蹄踩過,稍微動一下就疼。

他伸出手來一看。

還在寧楚克這頭!

他沒回去!

他一動,房裏伺候的丫鬟立刻聽到動靜跟過來:“福晉醒了!福晉您餓不餓?可想用點什麽?”

胤禟讓她去準備,之後才想起來問:“我生的是男是女?爺人呢?”

……

後一個問題挺好回答,等丫鬟将産房收拾幹淨,寧楚克過來陪了一會兒,想着一時半會兒人也醒不來,就想着去書房把後頭幾天的事一并處理了,挪出時間來多陪陪他。

這第一個問題嘛,竹玉桂香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只得說:“是格格,福晉您別難過,阿哥會有的,俗話說先開花後結果,下一胎定是阿哥。”

胤禟皺了皺眉。

早先他也希望一舉得男,往後就不用再受罪了。

經過昨個兒痛不欲生的四個時辰,胤禟改了主意,甭管這胎是男是女,他都不打算再要了,他和寧楚克誰也別受這個罪,閨女當兒子養,往後一樣能頂門戶。

為表決心,胤禟打算一換回去就給自己下包猛藥,先把生路斷了。

不是有個詞叫破釜沉舟?

男人是要對自己狠一點!左右我中了藥,我不能生了,我就一個閨女不要別人過繼來的,你說吧讓不讓我閨女襲爵?讓不讓我閨女繼承家業?

……

胤禟搞了這麽大一個計劃,準備逼死親爹。

左右他前頭發誓也就是說要讓額娘以及福晉過好日子,沒說要善待皇阿瑪。

皇阿瑪就是天字一號的花心蘿蔔,生了這麽多兒子沒養好,那麽多女人給他生兒子也沒見他善待過,睡完就抛到腦後。

這種渣男,折騰起來根本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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