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遺憾
驿館內。
“這熙王真是昏庸之至!”瑤兒嗤笑。
蘇珏端了茶杯,呷了口茶道:“熙王不是昏庸,而是太過貪婪。泱泱大國,卻在意小利得失,太小家子氣,難成大業。”
瑤兒轉頭看着蘇珏,那人白衣出塵,沒有得志士子的驕傲浮躁之氣,也沒有失意士子的頹喪之氣。
蘇珏就像一汪清泉,就那麽靜靜的,寵辱不驚,就連歲月也難以在他眉眼間留下痕跡,逍遙子給他取字為蘭君,身處沉浮官場卻衣不沾水,恍若谪仙,君子如蘭。
白衣卿相,話并不多,然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可抵擋千軍萬馬,字字珠玑,切中要害,且有識人之慧,“珏”字當之無愧矣!
“瑤兒收拾一下,明日我們便啓程回楚。”蘇珏淡淡道。
“諾。”瑤兒點了點頭。
翌日清晨,一輛青銅辎車辚辚使出臨沂城,城外十裏處郊野,一輛辎車靜候多時。
範瑤一愣,當下拉了缰繩,轉頭對車內的蘇惠芳道:“相國,前面傾國辎車仿佛在等我們,這......”
蘇珏聽罷愣了愣,他微微嘆了口氣道:“駛過去吧,正好我有話要和他說。”
逍遙子門下只有兩個關門弟子,一個是傾國上卿鳳清,一個是楚國相國蘇珏,這已經是天下各國都知道的事情。
青銅辎車行駛到那輛車前停了下來,一身白衣的蘇珏從車上下來,郊野風急,蘇珏拉了拉裘衣朝辎車走去。
辎車旁,一位紅衣少年靜靜立着,他背對着蘇珏,看着無盡的原野。
“說服熙王與楚結盟,又打着天下為公的幌子告示天下,熙國既然已經與傾國結盟,那麽剛與熙結盟的楚也不計傾陳兵邊境一事,間接與傾修好,這樣一來三國以熙為節點,只能以一種奇怪又和諧的樣子和和氣氣坐了下來,合縱之策徹底行不通,傾想牽制熙、楚也是妄想。”
鳳清轉過身看着蘇珏,狹長的眼眸氤氲着難以言喻的情緒,他一字一句道:“師弟,你下的一手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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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珏眼眸閃了閃,自鳳清出谷到現在,兩人五年再未見一面,蘇珏垂眸輕聲喚道:“師兄,蘭兒是楚國相國。”
鳳清一怔,出使熙國他志在必得,這些年于傾君面前談笑風生,運籌帷幄,使得他更加相信,能操縱得了這天下的只能是他——鳳清一人,蘇珏為相又如何?
然而當熙王宣召與楚結盟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輸了,輸的慘不忍睹。
他有些恍惚,怔怔地盯着蘇珏,依舊是他記憶中那個心如止水,處事不驚的白衣少年啊,依舊是那個對任何事都不會表現太多興趣的小師弟啊。
“你是.....蘭兒?”鳳清皺眉,下意識問。
“嗯。”蘇珏點點頭。
鳳清盯着他,良久他大笑起來,蘇珏皺了皺眉,一言不發靜靜站在他身旁。
是了,這麽多年,他其實,從未了解過那個從不說多餘話的小師弟,就像當年他走的時候說要掌控天下,白衣少年只是輕飄飄反駁一句——師兄怎能如此戲說天下?
鳳清笑夠了,也清醒過來,他頓了頓轉過頭正色道:“我為傾卿,你為楚相,各自為君,是我剛才促狹了,對不住。”
蘇珏搖搖頭,表示他沒有責怪的意思。
鳳清問:“師父還好吧?他老人家終于開竅,廢了那個不得入世的規矩了?”
蘇珏低眉垂眸搖了搖頭道:“沒有,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廢了那個規矩。”
鳳清挑了挑眉,驚訝。
蘇珏擡眸看向遠處,茫茫的原野一望無際,視野很開闊,他可以看到遠處天地相接的那條線。
一代人的遺憾經由少年口中緩緩落在這片異國他鄉的土地上,任風帶走。
“楚王薨,公子雲祁即位”的消息傳到蘇珏和逍遙子居住的竹林的時候,已是十一月底了。
逍遙子聽到這個消息後,先是沉默不語,後來大笑,大笑後又大哭,就這麽鬧了一陣,突然吐出血來,暈了過去,醒來後只怔怔地看着窗外,蘇珏喚他時,才發現他已淚流滿面。
一連幾日,逍遙子都是不吃不喝,任憑蘇珏怎樣勸,老人一言不發,也米水不進。
那日逍遙子朝一直跪在他身邊的蘇珏擺擺手,掙紮着起身,勉勉強強下床,示意蘇珏扶着他出去,蘇珏不敢怠慢,扶着一瞬間蒼老許多的逍遙子出了小屋,逍遙子在屋前竹林裏石凳上坐下,為蘇珏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他與楚王的故事。
兩人因那首《山有木兮》相識相知,自那以後,木清入朝做了上卿,楚昭南雄心勃勃,一心想要收回傾國占領楚國洛河以北的土地,木清便為他出謀劃策,或詐或伐,十年之間楚國版圖便擴展到了堯山以南,木清也被拜為楚相。
然楚昭南終究是楚國的王,王不能沒有子嗣,于是在大臣們上書施壓下,楚王娶了楚廷貴族卓原之女,也就是王後卓氏,次年太子平誕生。
沒過多久,傾國派使者聯姻求和,楚昭南娶了傾國公主趙氏,趙氏誕下一子便是二王子楚明。
次年,又娶了姬國平陽公主魏氏。
木清明事理,知王不可無子嗣,并不在意這些。
然趙氏一心想讓自己的兒子做太子,對木清這個相國極為不滿,于是與上大夫昭和密謀,陷害木清,在朝中散播木清權勢過重,要弑君篡位的謠言。
楚王将信将疑,木清惱怒楚王不信他,而楚王卻說:“此地無銀三百兩,若木清沒有謀逆之心,為何如此惱怒?”自此兩人生了嫌隙。
過一年,魏氏誕下一男孩,木清為其蔔得一卦,為“乾”,此子聰慧甚的木清喜歡,木清親自為其取名——雲祁。
過了幾年,朝中老臣上書谏言說:“丞相木清以色侍君,蠱惑君王,求王上賜死。”
楚王不肯,老臣便長跪殿前不起,最後迫于貴族壓力,楚王動搖了。
木清見狀,心灰意冷,于廷前對楚王道:“我木清堂堂正正,從未以色侍君蠱惑君王,既如此,這楚相木清不做也罷。”說完取下相印,轉身離去。
木清離後,上大夫昭和擢升為丞相,楚王自此不問朝政。
他不曾想,十七年後傾國出了個将才――景明。
那時景明還帶着些許少年的青澀與沖動,傾文王讓景明率五萬傾兵與楚開戰,那是景明威震六國的第一戰,年輕的将軍表現出來的冷靜沉着、果斷剛毅以及他對戰場形勢變化的敏感程度,将楚國老将公孫楚打的措手不及,使得楚國丢失打通堯山的重要城池——大梁。
自那一戰後,犀首景明進入各國君王眼中,中原其他諸侯國紛紛倒向傾國,聯合攻楚,将雄踞中原南面的楚國打回洛河以南。
木清雲游四方,不再問楚國國事。
逍遙子蒼老的聲音傳來:“官場險惡,帝王薄情。為王立功,王上卻忌憚你功高蓋主,衆臣也從中挑撥,為師怕你與鳳清受累,所以讓你們立誓此生不入朝為官。”
蘇珏頓了頓道:“師父,您還要欺騙自己多久?您心系楚國,收我與鳳清師兄為徒,将您畢生所學教授與我們,難道不是希望我們能為楚效力,奪回楚王所失之地?”
逍遙子看着蘇珏良久,終長嘆一聲,他搖搖晃晃起身,朝着鄢城的方向大笑道:“楚昭南啊楚昭南,你我糾葛一生罷了,為何我徒兒也要深陷其中,為你王族效力?”說完猛烈地咳嗽。
蘇珏上前扶住擔憂道:“師父,蘭兒扶您回屋。”
逍遙子不理會蘇珏,眼眸漸漸迷離,他喃喃道:“你個殺千刀的,怎地錦衣玉食還不夠你長命百歲?奈何橋你走慢點,等等我,不然沒人給你擺渡過河。”
“師父!”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蘇珏抱住逍遙子急聲喚道。
逍遙子深深地看了蘇珏一眼,他喘了口氣道:“走吧,自今日起你與鳳清不再是我逍遙子之徒。”說完,掙脫開蘇珏,踉踉跄跄向着鄢城方向走去。
寂靜的竹林聽他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逍遙子一個踉跄,突出雪來,緩緩倒了下去。
“師父,蘭兒明白。”蘇珏跪了下去,低聲道。
是的,自始至終他都沒廢了那個永不入世的規矩,他只是将他們逐了出去而已。
......
熙國臨沂郊野的寒風吹拂起兩少年的發絲,鳳清突然笑的一發不可收拾,蘇珏擔憂上前喚道:“師兄。”
鳳清笑着笑着就不自覺地哭了。
不會再有人因為自己背不出書板着臉打他手心了,不會再有人在風雪大作的夜晚背着自己去瞧醫生的路上數落他一路了,不會再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叮囑學習切勿心浮氣躁,急功近利,不會再有人等他回谷了......
“師父還說什麽了?”鳳清頓了頓問。
“你們也別再回來找我打擾我清夢,我嫌煩。”蘇珏道。
每個字都像那人的風格,聽着這話,鳳清仿佛都能看到那人一臉別扭的表情。
“還真是活得逍遙的像個小孩子,一見傾心後也不管人家願意不,先扯着嗓子唱出來,受不了朝臣三言兩語的彈劾甩袖子走人,收個徒弟要人立毒誓,後來又口是心非攆我們出去,讓他反悔自己說過的話有這麽困難嗎?”鳳清笑的苦澀。
蘇珏擡頭看向遠方,眼角有淚滑落。
木清一生,“逍遙”二字足矣。
“蘭兒你真的心悅楚王?”鳳清頓了頓,有些猶豫地看着蘇珏。
“嗯。”蘇珏知道他想問什麽,點了點頭,垂眸像是安慰自己一樣輕聲道:“他不知道。”
鳳清一愣,也不好多說什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走了,你保重。”說完轉身上了辎車,車夫吆喝了一聲,帶着漫漫黃土遠去。
蘇珏久久伫立,直到那辎車只剩下一點,這才轉身上了辎車,向着楚國的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