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月出皎兮

景明微微颔首,抱拳還禮道:“将軍今日先在狄城暫住,明日一早我安排手下護送您回部落。”當下吩咐王犇為呼汗輪耶準備一間幹淨軍帳,切莫怠慢了他。

王犇得令帶着呼汗輪耶離開了主帥軍帳,景明松了一口氣,回過身在木案旁的毛氈上坐下來,與戎狄人的第一場戰役以殲敵近一萬、活捉對方主帥的出師大捷告終,景明終于可以暫時松口氣,與呼汗輪耶交手時,被他劃傷的右臂又開始疼了,他皺了皺眉,盡量放松身體。

“傷口又疼了麽?”鳳清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問。

“嗯。”景明點了點頭,他沉聲道:“兩軍交戰的時候,我注意到戎狄軍用的兵器是那種很輕便的彎刀,沒有我們青鋒劍如此笨重,我在想能不能也在我大傾軍中推廣開來這種兵器。”

“這些事情交由我來做就好,你按照你的計劃行事,軍中其他事情就莫管了。”鳳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

翌日,鳳清讓将士在狄城大肆宣揚,犀首景明是如何用心地優待呼汗輪耶,以及景明與呼汗輪耶是如何相見恨晚、洽談甚歡,如知己一般。

他特地挑出一小縱隊能言善辯的士卒護送呼汗輪耶回部族,一路上遇到戎狄人,士卒們便會不厭其煩地将“我們将軍很欣賞呼汗輪耶的才能”“将軍與呼汗輪耶交談甚歡,就如知己一般”之類的話說與戎狄人聽。

用士卒們的話來說:“咱不管鳳軍師這麽做是為了啥,只要是軍師的命令,咱只管盡職盡責完成就行。”于是,從狄城到呼汗輪耶部族所在草場的一路上,都能時不時聽到傾人的聲音。

鳳清對此表示十分滿意。

漠北的天藍的清澈,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時不時響起牧羊人悠揚的歌聲——“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餘吾河水蕩漾着金黃色的波光靜靜地在草原上流淌,所到之處留下一路芬芳,若是耐着心側耳細聽,還可聽見百靈鳥婉轉的鳴叫聲,草原的生活不似中原那般拘束,這裏的人、草、鳥,都不受任何約束,自由自在地生長着,帶着生命最原始的美麗。

景明難得放下繁重的軍務出來散心,這也是在鳳清多次要求下,他才無奈地嘆了口氣答應的,他松松拉着缰繩,任由□□的赤電帶着他在草原上漫無目的地走着。

“景明——”鳳清已經和他拉開一箭之遠,轉頭見他還在後面,便拉了拉缰繩,回過身喚道。

景明擡頭,呼吸一窒。

陽光正好灑在鳳清的身上,草原的風吹起鳳清朱紅色的衣袖和墨色長發,他潇灑地騎在馬上,轉身回頭的那一剎那,鳳眸潋滟着碎光,格外生動明亮,風華絕代,公子無雙。

“發什麽愣呢?”鳳清見他遲遲不催馬趕上,只能掉轉馬頭,待馬奔至景明面前,鳳清嗔怪道。

景明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慌忙別開臉,當身着緋燕華服的鳳清策馬過來的時候,景明有一種想要緊緊抱住眼前人的沖動,這種沖動在鳳清與他越來越近的時候愈演愈烈,他只能催馬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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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清見狀,挑了挑眉,勾了勾薄唇,鳳眸微眯,神色卻是難得的溫柔,他笑說了句“傻子”,便一揮馬鞭追了上去。

湛藍穹頂下,身着玄黑鷹翼袍年輕将軍和紅衣緋烈似火的年輕軍師縱馬馳騁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夕陽将他們的背影拉長,清風将百靈鳥的鳴叫聲帶向遠方,婉轉纏綿的鳥鳴聲仿佛在訴說着這一段不會記入史冊的故事。

墨都鹹寧城渭風酒館內,蘇珏沐浴後換了件金線滾邊的月白深衣,他正坐在臨街的窗邊執一卷書仔細地看着。

帶着微微涼意的晚風從開着的窗子吹進來,惹得燭光搖曳,他未束發,墨色長發随意地散在身後,橘黃色的燭光映在他白皙如玉般的臉頰旁,帶着溫雅。

墨公黎漠打馬走過落滿月光的街道,他不經意的擡頭,一眼便看見了皎皎月光下,執卷靜坐的白衣公子。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眉眼如畫的白衣公子就那樣毫無征兆地撞進黎漠的心裏。

物換星移,青梧老去,繁華落盡後,所有的罪孽過失都逃不過一句“相見恨晚”。

“公子,夜深了,你該歇息了。”曲雲将手裏端着的剛煎好的藥放在蘇珏手邊,轉過身将窗子輕輕合上。

“嗯。”蘇珏伸出白玉般修長瑩潤的手輕揉眉心,他皺着眉輕輕咳嗽了幾聲,端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曲雲替他掖好被角,放下床紗,便端着燭臺輕手輕腳地帶上門出去了。

如水的月光透過窗棂照射進來,蘇珏翻過身,白皙的手抓着被角,垂眸,輕輕嘆了口氣,入骨相思在如此寂靜之夜顯得愈發清晰。

直道相思了無意,未妨惆悵是清狂。

翌日。蘇珏換了件金線滾邊的白色深衣,他一邊整理木案上的竹簡,一邊問道:“中庶子衛秦那邊都打點妥當了?”

“嗯。巳時三刻派馬車過來接公子入宮,面見墨公。”曲雲端了藥碗過來道。

蘇珏點了點頭,接過,仰頭一飲而盡後繼續整理竹簡。

“主公,楚人昭文已在殿外等候。”中庶子衛秦走進墨公寝宮,振袖向黎漠拱手行了一禮道。

黎漠背對着衛秦站着,兩個侍女拿過木架上放着的王服正在替黎漠穿上。

他散在後背的長發從耳邊細細辮成辮子後統一用黑玉冠束在頭頂,穿戴好後黎漠轉過身,拿過佩劍挂在腰間道:“走吧。”

“讓先生久等了,失敬失敬。”黎漠走過長長的走廊,從屏風後走出來,朗聲道。

“楚人昭文拜見墨公。”蘇珏聞聲起身,振袖行禮道。

“是你——”黎漠瞳孔驟縮,他上前一把抓住蘇珏的手腕,緊盯着蘇珏道。

黎漠的手勁特別大,蘇珏吃痛,只覺左手手腕像是被鐵鉗夾住似的,皮下骨被黎漠捏的生疼,蘇珏咬了咬牙道:“在下不明白墨公此話何意。”

黎漠仿佛沒有聽見蘇珏在說些什麽,只是緊緊抓着他的手腕,一言不發地盯着他,蘇珏皺眉。

中庶子衛秦也愣住了,他侍奉墨公如此之久,這還是頭一遭見到他如此失禮。

他再次上下打量着這位自稱是從楚國來游說墨公的士子昭文——眉眼如畫,舉止文雅,溫潤如玉,不染纖塵,恍若谪仙。

這些在他見到蘇珏第一眼的時候,蘇珏給他的印象,可也不至于到像墨公這樣失态的地步啊。

眼看氛圍僵到極點,衛秦慌忙上前,拱手行禮,擡高了聲音喚道:“主公,昭子有書簡要呈給我王。”

黎漠眨了眨眼眸,松開抓着蘇珏的手,踉跄着後退幾步,掐了掐眉心,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道:“唐突了先生,黎漠再這給先生賠個不是。”

“墨公如此便折煞昭文了。”蘇珏側身,拱手行禮道。

“先生請坐。”黎漠在面南的草席上坐了下來,向蘇珏伸手邀請道。

“昭文謝過墨公。”蘇惠芳再次行禮後在黎漠右下首坐了下來。

“中原強國林立,先生母國楚國更是富甲天下,先生為何不侍楚而入我墨國?”黎漠看向蘇珏,那雙眼眸裏帶着淩厲。

蘇珏微微一笑道:“第一、墨公據魈、嘉之固,擁雍州之地,東出可滌蕩中原,退可休養生息,具有成為強國的絕佳條件,此為地利,楚地雖萬裏,卻無險關可守;第二、墨人發跡于西北邊陲之地,百折不撓之氣可畏,此為人和,楚人錦衣玉食慣了,楚軍無血氣;第三、墨公勵精圖治,乃一等一的明君,楚王年輕氣盛,做事魯莽。故昭文舍楚入墨。”

黎漠聽罷朗笑道:“楚被中原孤立,已經和我墨國結為盟國,先生侍墨等同于侍楚,如此也不至于落得天下人诟病,這招着實高明。”

蘇珏唇角勾了勾,對黎漠如此解讀自己入墨的行為不予否認。

“那麽,先生如何使我墨一躍成為逐鹿中原的強國?”黎漠收了笑容問道。

“舉國上下推行變法。”蘇珏道:“請墨公賜吾一名熟悉墨國的勇士陪吾走訪墨國,三月後,吾拿出一套強國之法交予我王。”

“好,本公這就派遣一名我墨國勇士跟随先生走訪墨國,三月後,本公在鹹寧城待先生歸來。”黎漠眼眸一亮,朗聲道。

“昭文謝墨公信任。”蘇珏起身,拱手向黎漠行大禮。

“本公暫拜你為客卿,走訪墨國之資費均由本公供給,先生将此玉佩随身帶着,見此玉如見本公。”黎漠從腰間解下那枚墨色玉佩交給中庶子衛秦道。

衛秦看了眼那墨色玉佩頓時臉色大變,那枚玉佩是墨人先祖女宿傳下來的鎮國之物,歷代均有掌國者才能佩戴,現在自家主公說贈人便贈人,這着實将衛秦吓了一跳,當下猶豫着說道:“主公,這......”

蘇珏掃了一眼衛秦表情,當下拱手行禮道:“臣謝過主公信任,只不過走訪墨國的本意便是要體察民情,若是帶着這玉佩,臣倒不好行事了。”

“就依客卿所言。”黎漠聽罷便将玉佩收回,重新系在腰間,笑道。

衛秦松了口氣,當下退在一旁不再言語。

入夜,一輪圓月遙遙挂在夜空中,蘇珏靜坐在書案旁,一卷宣紙畫鋪開在書案上,畫是蘇珏從楚雲祁那裏要過來的,那是楚雲祁初次在醉花緣小巷遇到自己後回侯府畫的。

“其雨其雨,梨園之東,有美一人。匪車之攻,胡為乎泥中?”

蘇珏溫柔了目光,輕聲讀着畫旁的小篆,楚雲祁當時畫這幅畫的時候,是帶着怎樣的心情呢?

“公子,行李都收拾妥當了。”曲雲推門進來輕聲道。

“好。”蘇珏點了點頭,緩緩将畫卷起來,再用絲絹包好放進盒子裏。

曲雲的目光落在他左手淤青一大片的手腕上,臉色變了變,白皙消瘦的手腕上的那一道一道的青紫印痕異常地瘆人,他上前急聲問道:“公子,你的手腕怎麽回事?”

“無妨。”蘇珏目光落在手腕上,淡淡笑了笑,他也不是很明白今日墨公的怪異行徑,只是他現在滿心裝着得都是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楚王,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細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曲雲将藥碗賭氣似地撂在書案上,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嚷嚷:“無妨無妨,你除了這句話就不能說些別的了?自打我們來到這個又窮又髒的地方,你的身子好過幾天?楚雲祁有什麽好的,值得公子你這麽為他付出麽?”

蘇珏目光落在濺出來的藥汁上略微停了兩三秒後便雲淡風輕地移開了,他啓唇一字一句道:“人生在世,知己難求,蘇珏從未如此愛過一個人,楚雲祁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曲雲眼神閃了閃,他嘆了口氣道:“雲兒為公子祈願,願下一世公子轉為女子,楚雲祁不再是楚王,你們二人逍遙山水擇一處僻靜山林終老。男子相戀,你們這樣太累了。”

蘇珏冷笑一聲道:“若下一世蘇某真為女子,吾寧肯從未認識過他,斷了這姻緣,生死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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