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滿城花開
商烈王二年正月,墨相昭文入楚。
轺車在新修的楚墨官道上辚辚行駛着,蘇珏彎着腰咳嗽了好幾聲後,靠在車廂壁上閉眸緩勁,蒼白的手指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裘衣,皺眉“啧”了一聲。
只是一年多未見而已,怎地如此急不可耐呢?
蘇珏恨不得馬不停蹄地趕回楚國鄢城,好好看看那人的眉眼。
神色嚴肅的楚卒持戟站在鄢城城門口擋住轺車,冰冷的聲音傳來:“外臣進城須有我王文書。”
蘇珏從袖中拿出帛書遞給曲雲,曲雲掀開車簾将帛書遞了出去,楚卒接過仔細查看後點點頭,仍舊一臉嚴肅地退回城門旁,車夫一揮馬鞭,轺車便辚辚駛進城去。
地處洛河以南的楚國四季宜人,此時雖是冬月,絲毫沒有墨國那般寒冷。
一縷幽香随着被風吹動的車簾傳了進來,蘇珏睜開眼眸,下意識吸了吸鼻子,喃喃:“從何處來的蘭香?”
“公子,你快看。”想來曲雲也聞到了那縷蘭香,這會正探出身子向外看着,他的聲音中充滿了壓抑不住的喜悅和震驚。
蘇珏靠在車廂壁上,擡手緩緩掀開垂在車窗上的簾子,原本帶着些許慵懶倦怠的眼神倏地清明起來,他的手在微微顫抖着,壓制不住的喜悅從眼底一層一層似漣漪般蕩漾開來,不知不覺間,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眸。
他看到大街小巷兩旁的住宅旁都種着蘭花,就連商鋪的窗子前緣都放着盆植蘭花,此時蘭花正在盛放,遠遠望去,滿城花開,恍若淡紫色的雲霧籠罩在街巷兩旁,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蘭香,沁人心脾。
蘇珏坐回轺車內,緩緩閉上了眼眸。
“自君離楚,吾甚是思念,故命鄢城百姓家家戶戶都種逍遙谷蘭花,見花如見君。”
楚雲祁的書信在腦海裏閃過,當時只當是那人又在撩撥自己,未曾将他的話放在心上,而今看到鄢城滿城花開,一股暖意自心底深處蔓延開來,溫暖着四肢百骸。
車夫長長地呦呵了一聲,轺車停在了駐楚使館門前,蘇珏正欲下車,車外傳來谒者的聲音:“我王有令,傳墨相昭文即刻進宮。”
蘇珏擡手掀開車簾,只見一輛華麗的轺車立在對面,一位身着金線滾邊深衣華服的谒者畢恭畢敬地站在車前,蘇珏點了點頭,扶着曲雲的手下了轺車,走上前向谒者拱手行禮道:“勞煩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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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國,請——”谒者笑了笑,側身行禮道。
蘇珏踏上長凳,曲雲扶着他在轺車內坐好,谒者放下車簾,跳上轺車,一揮馬鞭,轺車踏過青石板,辚辚向楚王宮駛去。
轺車并沒有在巍峨的楚宮前的車馬廣場上停留,它繞了一個大圈,從楚宮的西北小門駛了進去——那是離楚王寝宮最近的側門,平日裏都是關着的,且有士卒駐守。
蘇珏深吸一口氣,輕輕靠在車廂上,他半垂着眼眸,鴉翅般的眼睫斂了溫柔目光,眉眼間帶着缱绻的溫潤。
噠噠的馬蹄聲傳來,轺車停了下來,谒者掀開車簾對蘇珏行禮道:“公子,王上來了。”
蘇珏點點頭,扶着車廂壁下了轺車,擡眸一眼便瞧見了擋在轺車前頭、騎在馬上的楚雲祁。
陽光灑在楚雲祁俊逸的臉龐,他的眉眼間帶着王者的淩厲與霸氣,劍眉斜挑仿佛入鬓,那雙眼眸恍若沉着整片星空,深邃銳利,仿佛要将人吸進去一般,鼻梁高挺,薄唇微勾,由于他是背對着太陽,刀削斧鑿般俊逸的臉龐隐沒在淡淡的陰影中。他穿着件纁線繡繪鳳凰圖紋、玄色襯底的華麗王服,腰間佩戴章公劍,渾身上下透着君臨天下的霸氣。
蘇珏溫柔了目光,唇邊的笑淺淺地綻放開來,一年多未見,那人經過淬煉愈發顯得寵辱不驚、喜怒不顯于色了。
谒者不知何時駕着轺車離開,楚雲祁雙腿輕輕一夾馬肚,馬兒踱步來至蘇珏身邊,楚雲祁彎腰攬過蘇珏的腰,将他抱至馬上。
“我很想你。”楚雲祁将下巴擱在蘇珏的肩膀上,蹭了蹭蘇珏冰涼的臉頰輕聲說道。
蘇珏眼眸閃了閃,他轉過身,摟着楚雲祁的脖頸,低垂了眉眼,湊上前,冰涼的唇貼上那人溫熱的薄唇。
楚雲祁眼神一沉,摟着蘇珏腰身的手将他往懷裏拉了拉,蘇珏輕咬楚雲祁的薄唇,惹得他偏頭倒吸了一口氣,楚雲祁沙啞着聲音道:“蘭兒,你這是要了我的命。”說完摟緊蘇珏,縱馬向寝宮行去。
馬兒在楚王寝宮前長嘶一聲,“噠噠”兩下馬蹄停了下來,溫順地甩着尾巴,楚雲祁一個翻身下了馬背,蘇珏被楚雲祁半扶半抱着下了馬,楚雲祁結實的胳膊摟在他的腰間皺了皺眉,“啧”了一聲道:“為何這麽輕了?剛才抱你上馬的時候就覺得不太對勁。”
“那是你的錯覺。”蘇珏拍掉那人摟在自己腰間的手一面向寝宮走一面淡淡道。
楚雲祁一臉委屈地跟上去拽着蘇珏的衣袖道:“剛剛還親我來着,怎地現在不讓我抱了?”
蘇珏耳尖微微泛紅,他沒接話,徑直走進楚王寝宮。在看到寝宮的布置還和一年前自己走的時候一模一樣時,蘇珏立住了腳步——
南窗下書案上一株幽蘭寂寂開放着,東面軒窗外綠竹森森,金紗帳中放着兩塊繡枕,書架上那些竹簡擺放的樣子依舊是一年前自己整理過的樣子。
他垂眸,長長的眼睫遮住了眼眸中呼之欲出的濃烈情意,蘇珏深吸了一口氣,掩在寬袖中的手在微微顫抖着,楚雲祁上前摟着他的肩膀,讪讪道:“自你走後我就沒再回來住了,昨兒個才讓侍者将這裏的灰掃了掃。”
“若是我此次不來楚,你是不是還要等十年才住回來?”蘇珏傾身靠在楚雲祁溫暖的懷裏,輕聲問。
楚雲祁吻了吻他的眉眼,看着蘇珏如水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沒有蘭君的楚雲祁不知何為君臨天下。”
他說完将蘇珏緊緊摟在懷裏,蹭了蹭他冰涼的面頰續道:“沒有你在身邊的日子,我在這裏怎麽睡得下?”
蘇珏低垂了眉眼,眼角有淚滑落,他哽咽着說道:“別說了。”
“蘭兒,我很想你。”楚雲祁額頭抵着他的額頭,輕輕替他擦拭掉淚水,輕聲說。
我很想你。
朝會時看不到你身着白衣金鳳相服神色恬淡的樣子,倦怠時沒辦法窩在你懷裏休憩,國事抉擇時聽不到你沉靜溫柔的聲音,楚軍大勝時無法和你分享稱霸中原的快感。
蘭兒,若是沒有你相陪,楚雲祁在這王座上該有多孤獨。
金紗帳緩緩放下,遮去了滿室春光,淡淡的蘭香萦繞在二人的喘息間,繪有鳳凰圖紋的繡被旖旎成一幅巫山雲雨的畫卷,誰眼角的淚緩緩滑落,無聲無息地埋入烏黑的鬓發間,十指交纏,人世間所有的繁華抵不過與心愛之人的耳鬓厮磨。
風吹動窗外竹葉,鳳尾森森,楚雲祁低頭看着懷裏熟睡過去的人,溫柔了目光。
蘇珏墨色的長發鋪在繡枕上,他半張臉都埋在楚雲祁懷裏,光潔的額頭上布滿了密密汗珠,前額幾縷碎發被汗水沾濕了貼在臉頰旁,原本蒼白的臉頰泛着淡淡桃紅,他低垂着眉眼,鴉翅般我的眼睫彎着柔軟的弧度,從楚雲祁這個角度看來,蘇珏整個人都顯得異常乖巧溫軟,薄唇由于親吻的緣故帶着誘人的紅,唇角微微上揚着,仿佛夢到了什麽令人愉悅的事情。
楚雲祁重重吻了吻蘇珏的額頭,便又盯着他瞧着,仿佛怎樣也看不夠一樣,他伸出手輕輕握住蘇珏放在胸前的手,在看到他那原本如白玉般修長白皙的手布滿了新舊傷痕的時候,楚雲祁眼底的溫柔褪的幹幹淨淨,取之而來的是深沉的冰冷和殺意。
懷中的人動了動,後腰傳來的不适讓蘇珏皺了皺眉,他悠悠醒轉,擡眸正對上楚雲祁的眼眸,他愣了愣,嗓子有些沙啞,他問:“怎麽了?”
楚雲祁沉默着低下頭,吻住蘇珏的薄唇,埋怨似的輕咬糾纏。
蘇珏偏過頭推了推楚雲祁,躲過那令人窒息的親吻,問:“你怎麽了?”
楚雲祁将頭埋在他頸窩出,深吸一口氣,他只覺喉嚨處像是梗着團棉花一般酸澀難受,良久他才緊緊握住蘇珏的手,輕聲說:“你的手怎麽回事。”
蘇珏善琴,那雙手更是妙手,手指白皙修長,而今卻布滿了傷痕和厚厚的老繭。
“無妨,走訪墨國的時候劃傷的。”蘇珏抽回手輕描淡寫說道。
“莫要去墨國了,我們想別的法子收拾墨國。”楚雲祁緊緊摟着蘇珏,吻了吻他的眉眼低聲道。
“大争之世,豪傑輩出,信馬游缰,懸崖勒馬的是将,懸崖不勒馬的是王。”蘇珏輕撫楚雲祁刀削斧鑿般俊逸的臉龐,溫軟一笑道:“蘇珏想看你執敲樸以鞭笞天下的模樣。”
楚雲祁眼眸閃了閃,他長嘆一聲道:“亂世之中得遇你,楚雲祁三生有幸。”
“下一步你要怎麽走?”蘇珏笑了笑問。
“擴充疆土,積累財富,操練軍隊,以備滅國之戰。”楚雲祁頓了頓道:“這亂世也該到頭了。”
“初步盯住的獵物是哪國?”
“熙國。”
蘇珏皺了皺眉,他“啧”了一聲,斟酌了半晌道:“我看還是先從小國入手,如此不會顯得楚之野心昭昭,若攻伐大國,諸侯懼而紛紛合縱拒楚,只怕到時功虧一篑。”
楚雲祁摟着蘇珏悶聲笑着,他吻了吻蘇珏的臉頰道:“你是不是整個心裏都只裝了我一人啊?任何時候都只想着怎樣護我周全。”
蘇珏愣了愣,拍了楚雲祁一巴掌道:“這麽些年過去了,你的面皮為何還是如此厚呢?”
楚雲祁笑着握住蘇珏的手,眉梢眼角盡是寵溺的笑意,他說道:“滅熙何用我動手?北面的傾國這些年一直在擴充疆土,愣是将自己迫不及待地打到了熙國家門口,坐山觀虎鬥何嘗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蘇珏眼眸閃了閃,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從自己為了楚雲祁入朝輔政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遲早有一日要與鳳清兵戎相見,逍遙門下兩位弟子的政治角逐,最後只能以一方敗一方勝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