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春蒐軍演
駐楚墨使在使館府內前堂焦灼地來回踱步,自家相國剛到鄢城就被楚王谒者請進宮中,這會都太陽西下了也沒見蘇珏回來,這又不知相國和楚王交談的進展情況如何,駐楚墨使重重地嘆了口氣,在木椅上坐了下來,端起桌上的涼茶仰頭一飲而盡。
終于,在夜幕降臨,鄢城家家戶戶都點起燈的時候,一輛華貴的轺車停在了使館門前,駐楚墨使慌忙迎了出去,只有白日裏見到的谒者,而不見自己相國的身影。
“我王有言,楚墨兩國乃友好互助之鄰國,故特留貴國相邦于楚宮中住下,并誠邀貴國相邦觀看我楚春蒐軍演。使臣放心,我王将于明日下發勸民入墨文書,以助貴國擺脫困境。”谒者上前拱手行禮道。
駐楚墨使受寵若驚,他慌忙對谒者行大禮道:“下官代我王謝過楚王。”他誠惶誠恐地再三拜禮。
谒者拱手還禮道聲“告辭”便上了轺車離去。
駐楚墨使看着遠去的轺車伸出袖子沾了沾眼角的淚。
墨國本就是西北邊陲窮困小國,他做了這麽多年的邦交使臣,這還是頭一次得到一個中原大國,不,應該是中原霸主如此隆重的招待,一時間喜極而泣,母國終于不再是受人欺淩的、看諸侯王臉色行事的偏僻小國了,這一切都是相國昭文的功勞,那位白衣公子果真如墨公所說的那樣——是墨人的祖先,白鹿公子轉世麽?
駐楚墨使吸了吸鼻子,懸着的心終于落到了實處,他連忙回府将楚王的诏令以及要留相國觀看春蒐軍演的事情一并寫在書信中,并手下盡快交給墨公。
用完晚飯後,楚雲祁前去楚宮偏殿與重臣們商議國事,蘇珏沐浴後換了件月白色深衣,外頭披着白狐裘衣在楚宮內散步。
青石板鋪成的路旁,每隔五步便會有一掌燈銅人矗立着,明燈中燭光搖曳,在周圍一小片範圍內投射下溫暖的光影,月光淡淡地照射下來,将恢弘華麗的楚王宮殿籠罩在一片安寧祥和之中。
鼻息間蘭花香氣愈漸濃烈,蘇珏下意識向花香濃烈的方向走去,青石板小路的盡頭是好大一片蘭圃,淡紫色的花瓣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下,淡雅而不食人間煙火。
“宮裏什麽時候開了片蘭圃呢?”蘇珏輕聲問。
“約莫一年前吧,有一日,我王不知從哪帶回來一株蘭花,将整個楚宮走遍後将那株蘭花種在了這裏,吾當時還納悶我王怎麽就種一株蘭花,後來吾發現,我王每日都會帶一株蘭花過來種下,掐指一算,這都種了一年多了呢。”跟在他身後的侍者說道。
見花如見君。
君不在身邊的時候,我便每日種下一株蘭花,直到你我再次相遇永不分離為止。
蘇珏垂眸,笑着輕輕搖了搖頭,呢喃:“你何嘗不是滿心都只有我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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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宮偏殿。楚雲祁身着玄朱東君王服,發束墨玉冠,未戴冕旒,坐在三階白玉階的王座上看着坐在殿前兩側的重臣們。
“王上,張儀以為,而今天下商室天子形同虛設,諸侯之間更無邦交之禮,現下各諸侯國看似對我楚俯首稱臣,實則暗自蓄力,意在推翻我楚霸主地位,故于此戰國亂世王道難行,唯取兵道才是上策,也就是說,只有我楚滅了其他諸侯國,才能真正做到天下霸主。”客卿張儀拱手行禮朗聲道。
楚雲祁笑着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張儀續道:“我楚地方九千多裏,物産富饒,擁兵甲百萬,有一定的國力滅他國,故臣以為,我楚的國策可進行變更,由昭文君時期的挾天子以令諸侯變為取而代之,由橫強改為伐交。”
“張子所言未免有些空泛,可否具體一些?”上大夫楚平聽罷點了點頭道。
“所謂取而代之就是滅了茍延殘喘的商王朝,所謂伐交便是一點一點蠶食他國國土,擴土以備滅他國之資。對于伐交之策,臣以四字概括:遠交近攻。這遠交近攻的第一步便是土崩瓦解東邊臨國熙國,結交西部的墨國。”張儀答道。
“熙國乃中原強國,其國力之雄厚不亞于我國,張子這第一步未免也太大了些,老虎吃天固然勇氣可嘉,然不自量力可是害人害己啊。”楚平皺眉道。
張儀笑了笑續道:“我們北面的傾國近些年來一直在開疆擴土,而今幾乎與熙國成為了近鄰,然傾國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偌大的國就只由犀首景明和緋安君鳳清撐着,其相國惠文一直暗自運力想要竊國,我們不妨稍微給惠文些暗示,助老頭子登上傾王王位,到那時,不用我們動手,傾國就會替我們收拾熙國。”
“傾國有景明、鳳清之大賢,惠文篡位恐怕很難。”魏然皺了皺眉開口道。
“一把筷子不容易折斷,然而一根筷子卻能很輕松地折斷,我們可以将他們二人分開逐個除掉,只要傾國沒有了景明鳳清,一切事情都會盡在我們掌握之中。”張儀回答道。
魏然點點頭表示贊同。
張儀掃了一眼衆臣續道:“對于弱他國之策,臣以一言概括:殲滅戰。春秋以來,各國征戰雖多,然都止于他國戰敗,也就是說,一次戰争的勝利并沒有徹底弱化戰敗國,張儀認為,在戰國之時,我楚想要成為天下之主,只能進行殲滅戰,換句話解釋,就是每一次戰争的勝利是以殲滅敵國有生軍力為衡量标準,對敵國戰俘等沒必要再放其歸國,盡數殺掉是為上策。”
衆将軍臉色變了變,戰場殺降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大忌,被視為不詳之兆,就連平日裏嚷嚷着要打仗的魏然也沉默着不言語。
楚雲祁掃了一眼衆人微妙的表情,唇角勾了勾,深邃的眼眸裏看不出是何表情,他緩緩開口說道:“輔佐傾相惠文上位一事寡人盡數交與客卿張儀處理,與墨結交一事有昭文君坐鎮,張子所言殲滅戰不無道理,遠交近攻定為我楚之新國策,諸位還有何建議或者異議?”
“我王聖明——”衆臣拱手行禮高呼道。
“柱國魏然與上将軍範夤盡快籌劃春蒐軍演一事,若無其他事,諸位便可回去了。”楚雲祁簡短交代道。
“諾。”魏然和範夤行軍禮異口同聲道。
楚雲祁起身揮了揮衣袖,便轉身離開偏殿。
“恭送我王——”衆臣再次拱手行禮高呼。
商烈王二年二月底,楚百萬軍隊于湘庭大澤進行春蒐軍演。
凡是作戰,并不是陣法本身難,而是使士卒列陣難,士卒列陣難還在其次,最難的是如何使士卒靈活運用,并在兩軍交戰的時候快準狠地執行出來,所以士卒需要大量地進行訓練,蘇珏在《強國三冊·軍戰》篇中規定,一年內楚應舉行四次大的軍事演習,即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這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楚王率衆臣于湘庭大澤的離宮校場觀看楚軍春蒐軍演。
百萬楚軍将士身着戰甲,整齊劃一地站在校場上,軍旗獵獵,馬鳴蕭蕭,楚雲祁身着繁重華麗的王服,頭戴冠冕攜身着白衣相服的蘇珏緩緩登上看臺,他們的身後是身着朝服的衆臣。
待楚雲祁和蘇珏并肩在看臺上立定,校場上百萬士卒“刷的”一聲,整齊劃一地抱拳行禮,如同雷鳴般的聲音響徹校場:“我王萬年!楚國萬年!”
楚雲祁轉過頭看向蘇珏,淩厲的眉眼溫柔下來,他輕聲道:“蘭兒,這是你一手創造出來的軍隊。”
蘇珏笑了笑,示意楚雲祁看向校場。
楚雲祁轉頭微笑着向衆士卒招手示意,校場上的戰鼓“咚咚”連敲三下後,魏然、範夤、龍田、司馬燕等将領縱馬飛馳至校場最前方,他們統一下馬向着看臺上的楚雲祁行軍禮道:“我王萬年!”
楚雲祁虛手一扶,衆位将領整齊劃一地站起身,魏然拔劍吼道:“春蒐軍演正式開始!”
話音落下,衆士卒紛紛列隊站定,他們表情嚴肅且認真地聽着校場上的指揮聲。
中軍元帥範夤率先擊打鼙鼓,命令擊鼓,鼓手接受到軍令後整齊統一地擊鼓三通,兩軍司馬搖響铎後,每組軍隊的元帥便舉起軍旗,衆士卒由坐到起。
接着鼓手繼續不斷地擊鼓,鼓聲不斷,百萬士卒整齊邁步,緩緩向前步行移動,鼓聲不停,衆士卒步子也不停,整個校場上只聽見“咚咚”的鼓聲、士卒身穿鐵甲相互摩擦的金屬聲以及整齊劃一的落腳聲。
司馬敲響镯,镯聲急促,士卒們前行的步子便會加快,镯聲減緩,士卒們前行的步子便會相應調整減緩。
鼓手擊鼓三通,司馬用手捂住铎口再次搖铎,每組軍隊的元帥放下軍旗,士卒迅速止步,由行到立再到坐,整個過程在一瞬間迅速且整齊劃一地完成。
楚雲祁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本就應是楚軍銳士該有的精神面貌,這樣的軍隊才會百戰百勝。
鼓手再次擊鼓三通,司馬搖铎,軍帥舉旗,衆士卒整齊劃一地由坐到立,整個指揮軍演重複進行了五次後,楚士卒開始演練各種軍陣。
“在墨國時我設計一個強攻的軍陣陣法,名為角陣,待我回去将該陣法細細與你說來,你盡快讓士卒們練習。”蘇珏看着校場上訓練有素的楚軍,眉眼間盡是笑意,他轉頭對楚雲祁道。
“嗯。”楚雲祁握住他的手點了點頭道:“不要去墨國了,寡人有這樣的軍隊還怕收拾不了一個墨國麽?”
蘇珏“啧”了一聲,抽回手道:“成敗在此一舉,你想要功虧一篑麽?”
楚雲祁重新抓回他的手道:“你于墨國腹背受敵,那些墨臣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剝了,是也不是?墨公的親弟弟揚言不殺了你他死不瞑目,是也不是?這些事你要瞞我多久?于我楚颍城被人成為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卻被墨人稱為閻羅王,蘭兒你說說還有什麽事我不知道的?”
蘇珏眼眸閃了閃,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道:“墨人生性乖張暴戾,不靠嚴刑酷罰無法将新法執行下去,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黎玉殺人本就該償命的。”
“可我不願讓你的手沾血,這些事讓我來做就好。”楚雲祁低聲道。
蘇珏溫軟一笑,他伸手輕撫楚雲祁眉眼,輕聲道:“蘇珏不是還有你麽?縱使腹背受敵,到最後還有你可以依靠,蘇珏可以全身而退不是麽?”
“蘭兒。”楚雲祁眼眸閃了閃,他再也抑制不住,伸手緊緊将他抱在懷裏。
楚王與昭文君彼此相愛一事,楚臣皆知,衆人絲毫不驚訝,因為能與說一不二、殺伐果斷的楚王并肩的,唯昭文君一人爾。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的軍陣演習來源于《春秋軍陣研究》,詳情請參考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