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商烈王二年七月底,楚将範夤率領十萬楚軍陳兵傾楚邊境,厲兵秣馬準備着攻打傾國南邊的綏陽。
其他諸侯國看到傾國西、南兩面受敵,紛紛落井下石,北面的陳國起兵奪回了被傾國攻占的漢城,姬國準備插手攻打傾國東邊的郭城,就連一直潛心變法的熙國也摩拳擦掌想要撈點好處。
一時間,傾國四面受敵,陷入絕境。
傾國國都曲陽,惠文将前方不斷送來的戰報壓下不理睬,打着“征兵護王”的旗號忙着将惠氏一族的兵力源源不斷地向國都曲陽征調。
河西十萬墨卒對傾虎視眈眈,死咬住傾軍主力不松口,東面陳、姬兩國擴充自國疆土忙得不亦樂乎,熙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密切注視着中原的風吹草動,楚國還算仁義,未曾落井下石,只是陳兵傾楚邊境,未曾發兵攻城。
令中原諸侯國詫異的是,傾國身陷如此危難之際,傾王卻從未下令召回帶重兵鎮守河西的景明回都勤王。
惠文的兵征調得差不多了,萬事俱備,只等傾王下诏召集景明回都,可是他左等右等也不見傾王下發任何诏令,這幾日傾王幹脆不上朝,整日裏将自己關在恢弘華麗的宮殿內,夜夜笙歌,醉生夢死,對朝政等一幹事不聞不問。
太史王雍心急如焚,多次前往傾王寝宮谏言均被侍衛攔了下來,傾臣們心灰意冷,半數以上的臣子已經開始暗地裏收拾行李,一旦曲陽攻陷,他們便卷鋪蓋走人。
“王上!老臣請求王上再見老臣一面啊王上!”太史王雍跪在寝宮前的臺階上,不住地磕着頭。
身着盔甲的侍衛站在寝宮兩側,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對太史王雍的舉動視若無睹。
太史王雍年過半百,他花白的頭發淩亂地散在前額,額頭由于磕頭的力氣過大,裂開一道血口,鮮血正向外冒着,淌過他滄桑的臉龐。
在傾文王執政時期,王雍便是官至太史,說起來他算是侍奉兩代君王的老臣,平日裏傾王對他異常敬重,在此家國危難時刻,相國惠文将前方戰事壓住不報,衆臣更是離心離德,經歷過傾國全盛時期的王雍不甘心傾國就此敗落,他每日都會來傾王寝宮前跪着,祈求傾王見他一面。
絲竹管弦的聲樂以及女子的嬉笑聲從緊閉的朱門內傳了出來,似刀子般一下一下刮在王雍心上,他挺直了腰板跪在臺階上,一言不發。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終于,朱門緩緩打開來,侍者快步走下臺階攙扶起王雍道:“大人随吾前來,我王同意見大人了。”
王雍伸出枯樹枝般的手擦了擦滿臉的血,淚眼朦胧地點了點頭,由侍者攙扶着走進寝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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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王衣衫不整地仰躺在一張搖椅上,他一面喝酒,一面對王雍揮了揮手說:“愛卿不必多禮,請坐。”
“王上!陳、姬兩國已經攻占我傾東面的郭城、漢城,現在正計劃着向我傾中西部攻來,楚國陳兵我傾楚邊境頗有要攻城之意,臣請我王下令緊急召回上将軍景明率兵救國!”王雍跪下來擡高了聲音道。
傾王仰頭灌了一大口酒,他勾起唇角笑了笑道:“愛卿忠國愛國之心寡人已經明白了,寡人準你回去清點家産離開傾國,走吧,傾國早該被滅了。”
“王上!我傾還有上将軍和緋安君鳳清啊!”王雍涕泗橫流,哭道。
“是啊,還有他們……”傾王喃喃,他突然踉踉跄跄站起來,發瘋似地将桌上的菜肴盡數推到地上,他吼道:“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明白寡人想給你什麽?!傾國精兵盡數交與你,遲遲不召你回都,封你成為萬戶侯,難道寡人做的還不夠明顯嗎?你為何不明白?!景明!你為何不明白寡人心之所想?!”
王雍驚懼擡頭看着傾王。
衣衫不整的傾王發狂似的仰頭大笑,他踉踉跄跄地走至窗前,一陣劇烈的咳嗽讓他沒辦法說出任何話來,傾王脫力地靠在窗邊,他看着碧藍如洗的蒼穹,眼角有淚滑落,喃喃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如何如何?”
思緒紛飛,光陰流轉,淚眼朦胧中傾王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情形。
那時他十歲,景明十五歲。
“你是誰?”十歲的太子炎一臉高傲地看着面前身着玄黑鷹翼袍的少年問道。
“回太子,吾乃太子伴讀,名喚景明。”沉默寡言的少年低頭斂眉認真回答。
“你既為我伴讀,那你将來可要好好輔佐我,為我大傾效忠。”太子炎抓着景明的手興奮說道。
“諾。”景明抱拳行禮。
傾宮中交錯的枝桠斑駁了光陰,當年的太子伴讀成長為了諸侯畏懼的犀首景明,那人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沉默寡言、一聲不吭地守護着大傾的國土,可是父王卻從未真正相信過他。
“炎兒切記,我傾開疆擴土離不開景明,然不可給予其過大權利,惠文雖沒多少治國之能,卻能與景明的将權相抗衡,吾兒切記!”傾文王到死都在提防着景明。
太子炎笑了笑,他俯身在傾文王耳畔說道:“父王,我們趙氏虧欠景明太多太多,孩兒沒什麽本事,此生唯一想做的就是将這王位讓給景明。”
傾文王漲紅了臉,他睜大了眼睛,死死拽住太子炎,費力地喊着:“來人......”
來人幹什麽呢?
傾文王沒能說完後續的話,便溘然長逝。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年輕的太子炎一手握着竹簡一手背後,搖頭晃腦地背誦着,年輕的景明便沉默着站在他身旁。
“哎,景明,你知我麽?”太子炎轉頭看向景明問。
“景明為傾甘之如饴。”身着黑衣的景明抱拳行禮。
“唉......蠢材蠢材。”太子炎一臉失望地搖了搖頭。
傾王仰頭,将酒壺中的酒一飲而盡,随手将酒壺扔在地上,他苦笑幾聲道:“趙炎最後能為你做的就是不召你回都,我的将軍啊,下一世莫要再投胎做将軍了。”
太史王雍誠惶誠恐地看着滿嘴胡言亂語的傾王,他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退下吧,寡人乏了。”傾王朝他揮了揮手道。
“王上!”王雍還想再說些什麽,傾王擡手打斷,很快寝宮門口站着的侍衛便走了進來,将他架了出去。
傾國相府內,惠文陰沉着臉問道:“你說他将太史王雍攆出來,沒有頒布任何诏令?”
“沒有。傾王甚至似乎不是很清楚,瘋瘋癫癫地說些屬下聽不懂的話。”一個身着盔甲的人半跪在地上,正是傾王寝宮門前的其中一名侍衛。
“趙炎,你不下诏,就休怪老夫不念這些年的情意了!”惠文冷笑一聲道。
“相國,你看這......”那名侍衛猶豫道。
“今夜子時我兒惠瑜會率軍秘密包圍傾王宮,以三聲打更為信號,更聲響起,你便打開城門,與我兒裏應外合,活捉趙炎。此事要絕對機密,若是有一人走漏風聲,老夫那你的腦袋祭軍旗!”惠文低聲道。
“諾!”侍衛抱拳行禮道。
“去吧。”惠文揮揮手道。
子夜,一輪明月朗照,不知哪棵樹上栖息的黑鴉受到了驚吓,撲棱着翅膀,“呀呀”地叫喊着飛翔夜空。
傾王撕下自己貼身亵衣的一塊布,咬破手指寫道:“武安君親啓:汝為傾殚精竭慮,忠心不二,然傾虧欠汝太多,炎無以回報,今将我傾精兵交與你,命汝于河西自立為王,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必回都勤王。趙炎絕筆。”
白色的絲絹上,鮮血如彼岸花般一點點暈染開來,字字泣血,趙炎細細浏覽了一遍後,唇邊帶着淡淡的微笑,他小心翼翼地将絲絹折好,遞給面前眼角帶淚的平陽公主笑道:“哭甚?快些帶着這封書信去河西找武安君,再遲就來不及了。”
“哥哥!”平陽撲到傾王懷裏,失聲痛哭。
傾王溫柔了目光,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道:“我大傾對不住景明,是兄長不好,當初沒把他綁到這王位上來。”說罷,推開平陽,神色嚴肅下來,他厲聲道:“你還不走?!”
平陽咬了咬嘴唇,将信揣在懷裏,再次深深地看了眼趙炎,轉身跑了出去。
忽聽得外面一陣刀劍碰撞的乒乓聲,傾王眼神一凜,他站起身看向窗外,只見窗外火把閃動,嘶喊聲此起彼伏,刀光劍影掠過窗戶閃在趙炎臉龐,趙炎惦記着平陽公主,當下拿起王劍就要沖出去。
朱門被一腳踢開來,身着盔甲的士卒魚貫而入,很快便将趙炎包圍在寝宮中央,惠瑜朗笑着跨進寝宮,他的身後,兩名士卒架着綁起來的平陽公主。
“王上,您這是要去哪啊?”惠瑜笑道。
“放過平陽公主,讓她走,寡人任憑你們處置。”趙炎冷聲道。
“哎呦,看不出王上如此愛護自己的妹妹啊。”惠瑜不知道平陽公主身上帶着一封十分重要的書信,只當是傾王心疼自己的親妹妹。
“寡人再說一遍,放過平陽,讓她走。”趙炎咬牙一字一句道。
“如果我不放呢?”惠瑜在平陽的臉上摸了一把,不懷好意地笑道。
“讓我和妹妹說幾句話。”趙炎眼眸閃了閃,他作出讓步。
惠瑜挑了挑眉,聳聳肩道:“有何不可?”
趙炎深吸了一口氣,他緩緩走上前,伸手輕撫平陽的眉眼,看着她眼眸道:“芊兒,若有來世,你我都不要生在這王族。”
趙炎說這話的時候,手沿着平陽光華白皙的肌膚緩緩向下移動,惠瑜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傾王,這個禽獸不如的王上連自己的親妹妹也不放過麽?!
就在衆人不知該上前阻止還是站着不坐視不管的時候,趙炎飛快從平陽懷中拿出疊好的絲絹,迅速起身奪過一士卒手中的火把,柔軟的絲絹很快便化為一縷青煙,趙炎苦笑着看着平陽,平陽很平靜地點了點頭,在衆人驚愕中,趙炎拔劍刺進平陽的胸膛後,眼睛不眨一下,再抽出血劍自刎。
這一系列動作都做的十分迅速,惠瑜還沒想清趙炎到底燒了什麽東西,等回過神,兩人已經氣絕。
惠瑜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平陽公主和傾王,半晌沒回過神來,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月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映在傾王慘白的臉龐,他的唇角帶着淡淡的微笑。
就這樣吧,寡人本想将血書和我的妹妹平安送至你身旁,怎知世事難料,我的将軍啊,你要多保重,寡人會化作人間的明月,守護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