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

史書記載,商烈王四年一月底,傾國上卿鳳清将傾王惠文滿族虐殺後,于一無字碑前刎頸自殺,史學大家司馬儀對其評論:“鳳清之人,本應如鳳鳥翺翔九天之上,卻甘願為一人放下心中之宏圖大業,其情可畏,然終是為犀首景明濫殺無辜,其人可悲。”

自此,中原只剩下楚、墨兩強矗立亂世之中,陳、姬、宋衛等國因連年征戰,國力蕭索,于兩強夾縫之中茍延殘喘地度日,商烈王繼位才不到五年,雄霸中原的兩大強國便在頃刻間灰飛煙滅,諸侯王紛紛斂聲屏氣,生怕喘錯氣,說錯話後被楚滅國,中原地區壓着一股沉悶的死氣,好在自傾國被滅國後,楚、墨兩強國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諸侯王們紛紛長舒一口氣,轉頭去休養生息了。

楚雲祁依舊于楚宮中每日種下一株蘭花,而今已經将大半個楚宮種滿了,每日作畫的習慣他也仍有保留,不知不覺間為蘇珏所作的畫堆起來已經如半人高了。

歲月不等人,自他繼位算來已經快二十年了,楚雲祁和蘇珏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眉眼還帶着青澀的少年了,魏太後和卓氏早已是老眼昏花,年過六甲的老人了,楚平之子楚坤也已十七八歲了。

魏太後駕鶴西去的那天正好是楚将軍白起與鳳凰公主阿笙的大婚之日,老太後臨死前囑咐說,笙兒的婚禮照常舉行,切莫讓她這将死之人沖了喜氣。

靜泉宮,侍女們斂聲屏氣,沉默着站在殿內,楚雲祁跪在魏太後榻前,魏氏吃力地睜開眼,抓着楚雲祁的手,費力說道:“娘從未怪過你,我兒是娘這一輩子的驕傲。”

“娘……”楚雲祁握了握魏太後的手,眼眸閃了閃。

魏太後看着他笑了笑道:“待娘死了,将我葬在芷陽瞿河邊上,我答應了一個人來生要嫁給他做妻子。”說完,魏太後便面帶笑意地緩緩閉上了眼眸。

“好。”楚雲祁點了點頭,他的聲音很輕,唯恐吵到熟睡的母親。

商烈王四年三月三日,楚魏太後駕崩,歸葬芷陽瞿河邊,谥號楚宣太後。

楚宣太後一生為楚,雖為女兒身,卻功在千秋。

墨國國都鹹寧。四月春風似剪刀,将鹹寧街頭的柳樹裁剪的袅娜多姿,萬條垂下綠絲縧,遠遠望去恍若一團綠霧。

蘇珏焚香沐浴,于書房內靜坐,他将楚雲祁為他做的琴輕輕放在膝上,柔軟了目光,素手輕撥,悠揚空靈的琴音于指尖漫延開來,一曲《思君》千回百轉,于平淡中愈演愈烈。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公子,墨王宮傳令,召公子即刻入宮議事。”曲雲的聲音在竹木外響起。

蘇珏皺了皺眉,他将手放在琴弦上,淡淡應道:“知道了,這便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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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墨王宮偏殿。

“昭文拜見我王。”一身白衣的蘇珏拱手行禮道。

“相國請起。”黎漠上前扶住他道。

“王上喚臣前來所為何事?”蘇珏問。

“寡人意欲讨伐楚國,相國以為如何呀?”黎漠說這話的時候,鷹一般犀利的眼眸緊緊盯着蘇珏。

蘇珏皺皺眉,問:“何故要攻伐楚國?”

“因為這天下只能是一人的天下,而相國也只能是寡人一人的相國。”黎漠勾了勾唇角,笑道,眼底卻沒半絲笑意。

“王上所說,昭文不明白。”蘇珏拱手行禮道。

“都說了,只有你我二人的時候,相國不必多禮。”黎漠不悅地皺了皺眉。

“昭文以為我墨攻楚不妥。”蘇珏淡淡道。

“有何不妥?我墨國兵強馬壯,經濟實力,軍事實力哪點比不上楚國?”黎漠逼視着蘇珏的眼眸,他突然壓低聲音說道:“還是說,相國不願讓楚王受一點點危險?嗯?你說是嗎?昭文君蘇珏。”

蘇珏眼眸閃了閃,他瞥了黎漠一眼道:“王上是何時知道臣的身份的?”

“留在墨國好麽?只要你肯留墨,寡人将墨國贈給楚國又何妨?”黎漠眼底的柔情像漣漪般一層一層蕩漾開來,他柔聲道:“那夜騎馬從渭風客棧路過,明月燭火,白衣公子執卷靜坐,公子眉眼如畫,溫潤如玉,黎漠對你一見傾心,當時黎漠就在想,我墨國盼來了一位仙人,只要有他在,我墨國定能繁榮昌盛千秋永存,黎漠果真沒看錯,你坐鎮變法,親手将我墨國建為傲視中原的強國,我墨國的子民再也不用因為饑餓而暴死街頭,公子是墨國的保護神,莫要離開,好麽?”

蘇珏後退一步,他拱了拱手道:“王上既知臣之身份,就該明白蘇珏為何來墨,為何要變法強墨。”

黎漠搖了搖頭,他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亂世早就該由一國來終結,如果沒有你,等待墨國的只能是城破國滅,你選擇了最溫和但是對楚國來說是風險最大的一種方式來将墨國同化為楚,根本不是怕墨人如困獸般反抗,而是你不忍心,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昭文君心系蒼生,只為将戰争減少到最小,你在輔佐楚雲祁一步步稱霸中原的過程中盡可能采取最溫和的方式,這麽多年,你不累麽?”

蘇珏垂眸,他沉默着一言不發。

“黎漠依你,将墨國盡數交給楚國,我只有一個條件,公子留在我身邊可好?”黎漠輕聲道。

“你和楚雲祁有一處很相似。”蘇惠芳笑了笑,他對上黎漠的眼眸道:“藏鋒斂芒。你們都很會在不利于自己的情境下學會隐忍,所以即使蘇惠芳不會入墨,墨國也會在你手中崛起,蘇珏只能碰巧強墨而已。但是你畢竟不是他,楚雲祁自始至終都明白我想要什麽,輔佐他問鼎中原,我從未覺得有多累,蘇珏此生只愛過一人,這一人只能是他。”

黎漠眼眸閃了閃,他上前一步抓住蘇珏的手,低吼道:“為什麽不能是我?如果,如果我比他更早見到你,你會愛上我對麽?”

蘇珏嘆了口氣,他搖了搖頭道:“塵世繁華,知音難遇,兩情相悅更是可以而不可求,王上,有些事不可強求。”

黎漠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朗笑幾聲道:“黎漠平生從未任意妄為過,此生得遇公子,即便做個千古罪人吾也不曾後悔!”

“你!”蘇珏後退幾步,他臉色大變。

“既然公子不肯依寡人,那麽對不住了,寡人只能強留公子在墨。”黎漠勾了勾唇角,他的笑容有些寂寥。

商烈王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墨王黎漠将昭文君蘇珏軟禁于墨宮之中,楚王得知後勃然大怒,即刻下令,命楚将白起率領五十萬大軍攻打墨國。

墨王命墨将司馬懷率領五十萬墨卒于楚地朝野迎戰楚國五十萬大軍。

此戰持續了整整兩個多月,兩國投入了大量的兵力、財力,誰也不肯退讓。

千千萬萬的士卒埋骨朝野,千千萬萬戶人家的妻子等不回丈夫,千千萬萬戶人家的母親白發送黑發。

蘇珏血書一封祈求楚雲祁撤兵,等回的是那人簡短的一封書信: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沒有蘭君的楚雲祁不知何為君臨天下。

商烈王四年七月,楚将白起擺出失傳已久的伏羲六十四變八卦陣,史書中記載:此陣立天地風雲,衡軸沖之義,而成握奇陣也。內外方圓,左右顧應,曲折參連,互隐奇正,中壘共為五營,每卦布八陣,共為六十四陣,八陣有鳥、蛇、龍、虎、天、地、風、雲。

此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朝野終戰,虜墨卒五十萬。

商烈王四年七月底,楚雲祁提出,用墨俘虜五十萬換蘇珏一人,墨王拒絕,多次交談未果後,楚雲祁命白起坑殺俘虜的五十萬墨卒。

“王上,末将之所以未殺墨卒五十萬,是因為他們都為我楚人,白起不願殺自己的手足。”白起身着盔甲抱拳行禮道。

楚雲祁掐了掐眉心,壓着聲音道:“寡人再說一遍,坑殺五十萬墨卒。”

白起咬了咬牙,他低頭說道:“末将做不到。”

“我是王,你是臣,聽命于王才是臣子的天之所在!”楚雲祁一拍書案站起來指着白起高聲道。

“王上,昭文君也不願看到王上如此。”白起眼眸閃了閃道。

“那你想法子讓黎漠放人啊?寡人什麽都不想要,只要他将我的蘭兒還給我。”楚雲祁甩袖,他吼道:“來人,上将軍白起違抗王命,賜寡人章公劍,命其自裁!”

白起單膝跪地抱拳行禮道:“末将有一不情之請,求我王答應。”

“你說。”楚雲祁咬了咬牙道。

“請不要将此事告訴末将之妻。”提起阿笙,白起眼眸裏泛起柔情,他勾了勾唇角道。

“寡人答應你。”楚雲祁将章公劍扔到白起面前,他感到深深的乏力,掐了掐眉心道。

“白起謝過我王。”白起抱拳行禮,接着拿起章公劍,一聲龍吟,寒光閃過,血濺在猩紅的毛氈上,悄無聲息地隐沒。

商烈王四年七月二十九日,白起持章公劍于楚宮正殿自裁,自此一代将星隕落。

八月,五十萬墨卒俘虜被盡數活埋,楚王率五十萬楚卒繼續攻伐墨國,商烈王四年十二月底,墨都鹹寧城破。

“哈哈哈,世人都喚你為活菩薩,可如今,世人為你,喪命黃泉,魂魄不得安息,昭文君,你乃一乾坤神人矣。”黎漠看着他笑道。

蘇珏恍若未聞,他只抱着那床琴蜷縮在角落,定定地看着窗外漫無邊際的蒼穹。

“蘇珏,黎漠愛你,此生不悔。倘若還有來生,黎漠定要早些遇見你。”黎漠深深地看了蘇珏最後一眼,拔劍在他面前自盡。

當楚雲祁渾身是血地站到蘇珏面前時,恍若一尊雕像的白衣公子動了動,他緩緩站起身,沙啞着聲音道:“你讓蘇珏怎麽去償還這千萬條人的性命?你讓蘇珏情何以堪?”

楚雲祁張了張口,他想說些什麽,才發覺喉嚨堵得慌,蘇珏垂眸,眼角有淚滑落,他不去看楚雲祁,踉踉跄跄着與他擦肩而過。

“蘭兒……”楚雲祁伸手想抓着蘇珏的衣袖,才發現如指間沙,所有的罪孽過失都這麽随風消散在空中。

蘇珏抱着那床琴一路漂泊,就如同七歲的自己,累累如喪家犬一般,漫無目的地來至首陽山,後因體力不支昏倒過去,待他再次醒來,發覺自己躺在一間茅草屋內。

他掙紮着下床,嘴唇因為缺水而幹裂,他搖搖晃晃地走出茅屋,暗香撲鼻而來,只見滿園的紅梅正在怒放,兩只仙鶴袅袅落在園中,悠閑地嬉戲着,一位白發男子背對着自己坐在梅樹下喝茶,蘇珏眼眸閃了閃,目光落在臺階上放着的面餅和清水,緩緩坐下來,一面小口吃着面餅,一面喝着清水。

那位白發男子緩緩站起身,也不回頭看他一眼,拿起身旁放着的箬笠和魚竿,頭也不回地走出小院,他的聲音恍若從天際傳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專成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蘇珏垂眸,他勾唇淺淺一笑,輕聲道:“梅妻鶴子,含章君,謝謝你。”

昏暗的楚王寝宮內,楚雲祁仰躺在書案旁喝着酒,冠冕戴彎了,頭發也散了,華麗的王服起了褶皺,他晃悠悠地舉杯,笑道:“敬這大争之世——”

楚平帶着蘇珏來到楚王寝宮的時候便看到楚雲祁這一幕,蘇珏緩緩走上前,他在楚雲祁身旁跪坐下來,輕聲道:“蘇珏回來了。”

楚雲祁愣了愣,他掙紮着爬起來,上上下下打量着蘇珏,良久他笑問:“敢問公子是哪一位金枝玉葉的貴人呀?”

蘇珏輕輕握住他的手,唇邊的笑綻放開來,他道:“免貴姓蘇,名珏,颍城活菩薩。”

商烈王五年正月,在位二十一年的楚雲祁宣布退位,上大夫之子楚坤繼位。

自此,再也沒有人見過楚雲祁和蘇珏。

曾有樵夫入逍遙谷砍柴,看到有兩人于松樹下吹簫彈琴。

白衣者眉眼如畫,溫潤如玉,黑衣者淩厲潇灑,桀骜不馴,樵夫好奇上前詢問二人所彈奏曲子為何名,黑衣者朗笑一聲起身攜白衣者之手,二人并肩向山谷深處走去。

茫茫天際間傳來釋然的聲音,樵夫聽得清清楚楚,二人說道:“曲名喚春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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