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醫藥費
14.醫藥費
方得月揣着兩萬塊錢宛如揣着一塊板磚,氣勢洶洶上了速達二樓。汪成華正裝神弄鬼把倆大學生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就差沒執手相看淚眼叫他一聲大師救我。他見方得月來了,把愣頭青甩給了前臺小妹,“小方,幾天不見,過得好嗎?”
中年男人滑不留手,已經圓融自洽地把上回見面起的沖突占的便宜給盤得不起棱角,又想伸手去搭方得月的肩膀。
方得月從包裏把報紙包的那兩萬塊錢掏出來。
“這什麽?”
“你的醫藥費。”話音剛落方得月拿起那沓錢朝他的臉拍過去。
紙畢竟受力淺,沒禁得住方得月這麽一呼,嘩啦啦散開,滿房間都是紛飛的粉紅色的紙鈔。汪成華沒想到方得月是來找茬的,對方動作快下手狠,他被砸了幾記兩眼昏黑,只覺得耳根眉心突突地疼,伸手一摸,鼻子流血了。他腦子嗡地一下,拽着方得月的胳膊,把他往地上掼。
方得月看上去輕輕一把,力氣卻很黑,竄起來擡起膝蓋踢他,正中了一塊肋骨。汪成華被他打得有點蒙,仿佛自己不是在和一個人類打架,而是和一只野獸厮殺。爪子,牙齒,呼呼喘着熱氣的瘋狂,只剩下這些東西。可他到底體型占上風,捉着方得月如同捉小雞,又像是捉蛇。方得月過長的劉海下有一雙野獸一樣湛然的眼睛,整個人只剩下那雙眼睛。他一度喜歡方得月那種忍無可忍又不得不忍的小表情,垂下的眼睛裏抖着波紋,現在卻只覺得陌生。
隔壁大學生在門外見了血,沒看過世面地哇哇叫起來,“報警!報警!趕緊打電話給警察!”
“我看誰敢報警!”方得月順手抄了一把方才在地上砸碎了的煙灰缸的殘片,血滴滴答答從他指縫裏流出來,瓷磚上髒污一片。他抹了一把臉,上面紅紅白白的像是打翻了胭脂,有些是血,有些是挨了汪成華的拳頭,皮膚下散開一片紅,一跳一跳的腫脹感。
兩個大學生抱作一團,集體噤聲。
方得月直起身子,感覺骨頭碎在裏面,咯吱咯吱響。他身後是被砸得稀巴爛的辦公室,錦旗,獎杯,表格踐踏在地上,“醫藥費。”
氣管裏呼嚕嚕滾着燙的流沙,說出的聲音也像是野獸的嘶吼。方得月一晃一晃地出去了,像是沒有痛覺肌體的喪屍,沒人敢攔他。
景哲一整個晚上沒有睡,靠在陽臺上一根根地抽煙,他們小區是新開發的,遠處一片荒草萋萋,曠野的風無遮無攔撲到陽臺上,把煙霧撩得到處亂飛。
景慧死了,他聽着房間裏那孩子渺小的呼吸聲,再一次感覺到死亡的重量。
景慧的死有他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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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源睡醒了,揉着眼睛坐了起來,景哲以為他要哭,準備了一大堆吃的和玩的嚴陣以待,把他圍得像一只寶藏裏的龍,“源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舅舅。”
小孩張望了一下四周,咧了咧嘴,像是要哭,又緊緊地憋住了。
“你肚子餓嗎?”
源源低頭看自己的手,不說話。
景哲以為他不喜歡,嘆了一口氣,蹲下來,“你爸爸去很遠的地方了,從今往後,舅舅和你一起生活。”
源源點點頭,自己起床穿襪子。昨天跟着他來的只有一床小毯子,他抓在手裏揉捏了一會兒,像是在踟蹰什麽,又很快地放下了。
景哲把他抱到餐桌前吃早餐,兒童座椅,小碗和小勺子小筷子都是新的,他還經售貨員小姐推薦,買了幾個鍛煉兒童口腔肌肉的塑膠咀嚼器。
源源坐在桌前沉默地吃粥,對于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要由舅舅照顧無動于衷,只是按部就班接受一切。
景哲坐在他對面看他,想問他為什麽不哭,又覺得拿這個問題問一個孩子有些可笑。源源不按劇本來,他搜羅的一百個“如何讓小孩不哭”小妙方毫無用武之地。如同游戲裏進入了錯誤的路線,沒有敵人,一片無聲的空曠,他操縱的英雄小人揮舞着大劍茫茫然。他這才有了實感,孩子不是小狗,不是電子寵物育成,沒有預設的程式,也從來沒有播什麽種就必定開什麽花的道理。
當初豪言壯志,要替姐姐把源源撫養成人,可撫養和成人竟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給他飯吃,給他衣穿——還要給他愛。
怎樣的愛才是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