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回,也就是撞上了忠肅公,非要嚴查,真是倒黴!” (11)
姑姑在咱們家中,管的是內府之事,吃穿進出,她最了解,若我帶走陳媖姑姑個把月,家裏恐會亂套。”
雨澤這次是認真為家主出行着想了,冥思苦想了一會,愁容滿面道:“可是若把大管家楊姑姑給帶去随行,那家中外務,就得全由雨澤親自去做,一定管不過來。家主還是帶走陳姑姑,雨澤稍辛苦一些操持家中,也可平衡。”
雪瑤微微搖頭道:“兩大管家各有各的範疇,帶走都不合适……咱們府上還有什麽人選,是我沒想到的呢……”
雨澤此時已經心中狂喊“選我選我”,但理智覺得不太可能,是以一會眼光閃閃,一會神色黯淡,雪瑤看他變臉,心中覺得好笑。
仕女們将菜品布齊,雪瑤便招手讓她們都退出去,這才轉頭向雨澤道:“我的意思,是想找一個以前沒去過外邊,又肯聽話的,最好是跟我去個一段時日,家中也有人能替代他的事務,不至于事情大亂的。”
雨澤不知雪瑤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緊張地聽着。
雪瑤笑道:“想來想去,我家雨澤竟是最好的人選了。京城這堆爛事我也知道一些,留你在這裏平白地找麻煩,倒不如帶了你去,你說好不好啊?”
雨澤聽了大喜,急忙殷勤夾菜,将雪瑤小碗中堆起一座山來。
“這麽高興?”雪瑤見他喜滋滋的臉龐,心中也輕松了一些,一邊拿筷子阻止雨澤蓋樓一般的夾菜法,一邊悄悄将碗推得離雨澤遠一些防着點。
雨澤一喜之後,又有些愁:“皇上派家主去,必然也有皇上身邊親信随行,到時候見家主帶着家眷,恐怕不好……”說着說着,就陷入了自己的想法,皺着眉,咬着筷子末尾,入神地放空了雙眼。
“唉,真讓你猜着了,皇上為這事專門給了我一道禦旨,雨澤此番若有建樹,怕還有封诰之事等着呢。”雪瑤将他手中筷子拿下來。
雨澤聽得此言,喜出望外,奔出門向皇城方向,雙手合十,口中喊道:“吾皇聖明!吾皇萬歲!”
雪瑤被這幼稚的舉動吓了一跳。在她的印象中,雨澤從開始運轉王府各項事務,就迅速長大起來,即便是有些撒嬌,也只在私下裏對着逸飛。年少時那種完全曲迎的姿态竟像是假的一樣,自束發起便再不肯做,端的是端莊秀雅,大家風範,只磨得她滿心的邪火,恨不能撕了他僞裝好好訓教,仍讓他再拿出魅态來才行。
但見雨澤興奮過後,轉過頭來,臉頰上紅撲撲的,全是喜色,雪瑤又不由得心中一甜,神思蕩漾,笑容不減:“別只是顧着高興了,快回來用飯。”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這一段雪瑤的心态,雖只寥寥幾句,但是我斟酌了好久,才這樣寫下的。
我對雪瑤本人沒有意見,欣賞她的能力,看重她的判斷,也喜歡她慎重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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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身處這個世界,有着主導性別的普遍想法,雖然對兩位侍君都很愛重,但作為一個主導者,兩位侍君的作用首先是“侍”,滿足妻主的實際需求和感情需求為第一本分。
這種微妙的心理,體現在現實很多男性上,所以我特別讨厭那種“壞男人有很多女人,好男人只有一個”那種說法。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易地而處,才知荒唐。無論情節走向如何,人物個性如何,借古諷今,以假寫真,是我一貫的追求,能警醒到人,當然最好~
☆、風雨行軍
雨澤自逸飛進門來,雖然沒什麽矛盾,但畢竟家裏兩位主人都忙,恩愛極少。很久未見雪瑤笑顏,即便是有,也是對着逸飛這名正言順的侍君。
他原覺得不在乎,侍君位高,對他又極有恩義,自然不應該吃醋。但雪瑤今日卻對着他多笑了幾次,雖然感覺興奮和滿足,想起自己身份畢竟不同,竟像是搶了侍君的寵愛,做出了沒分寸的事,心裏沒有了剛才那樣踏實歡喜,倒是規規矩矩坐了下來,默默地用飯,不時偷眼望望雪瑤,視線一交錯,馬上低了頭。
雪瑤見此情狀,心中似乎被蜜蜂蟄了一下,又痛,又癢。
雨澤也不過區區少年,十八歲生辰近在眼前。若是普通人家的小郎君,這正是新婚燕爾,濃情蜜意,什麽也不管不顧的年紀。而雨澤每日管家盤賬,上下打點,本就十分辛苦,還常常因為妻主事務繁忙平白受了許多冷落。更難得冷落了他,他還毫無怨言,一點一滴都壓在心裏。
何況他出身的家境雖然說得過去,但那家子人着實地令人反感。雨澤是要極勉力地在外在內維持好當家側侍君的形象,又要避免忤逆之責,不能真正和出身的家庭劃上界限,夾在兩面難為之間,也實在是令人憐惜。
雨澤轉過臉來,看到雪瑤神情,知道她起了旖旎心思,眨眨眼笑道:“家主,哥哥說了,讓我看着你好好養息身體,你可要好好吃飯,好好吃藥,不要打什麽主意,不然等哥哥回來見你感孕,我可不受這個夾板氣!”
雪瑤嗔道:“家裏上等魚膠多的是,讓你伺候還委屈了?”
雨澤捂嘴偷笑,咬着薄薄的嘴唇,臉上一片紅暈。
武洲郡營地三十裏外,雨水打在地面之上,一條一條的黑色泥濘,順着道路延伸到遠方。
那泥濘中緩緩行進的,是賀翎駐武洲郡的雁家軍士,手提肩挑,騾拉馬馱,此行是要向西北方推行百裏駐營。前方的武洲郡大軍駐地已經傳令過來,整個軍營的移動,絕不可能因為風雨而停歇,必須在将令規定時間內到達。
今日已是行軍預定時間的最後一日,天公不美,一共三日的時間中,前兩天太陽毒辣,烤得一片沙灘如同竈臺一樣燙,今天呢,剛開始上路不久,毫無預兆地就黑了天,接着,随便幾聲雷動,就是暴雨傾盆。
人群之中,逸飛覺得越來越辛苦,盡管穿了油布鬥篷,仍然被風雨打得東倒西歪。
想想之前養尊處優,天上有丁點雨滴,地上有丁點泥水,就有人撐傘,有車有轎可坐,實在是沒有經過這樣的折磨。
這北地暮春的雨,寒涼而肮髒,大顆大顆落在臉上,打得雙頰如被竹篾刮過,開始覺得酸麻,現在已經失去知覺。偶爾有一兩顆雨水打在嘴巴裏,就是水中夾着泥沙,惹得逸飛皺着眉,雙手不停揉搓面頰,緊閉嘴唇。
偷看一下周圍軍醫,幾乎每個人都背着巨大的包袱,或者拖着沉重的旱橇。逸飛只背着一些自己的細軟,尚且不耐風雨,這些女子,是怎麽這樣堅強的?
前方又一次傳令,加快行軍速度,天黑之前,必須到達新駐地。
這些負重的女子們,弓起身,咬着牙關,望着前方,一步步前行。這麽長的隊伍,這麽多兵士,有柔弱女子,也有昂藏男兒,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發出任何一聲抱怨。逸飛此刻心中暗暗折服,閃了神,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雁小雙在他身後,眼疾手快伸出雙手,抱住他腰,将他整個身體向上一提。逸飛站穩,停下腳步,回頭正要說聲感謝,小雙簡短地道:“別停,走!”
逸飛努力邁開步子前行,身後傳來一些鄙夷的嗤聲,逸飛的臉孔,一下紅到耳根。
小雙回頭瞪了一眼幾位年輕軍醫,這些姑娘們只是冷笑以對。
駐軍的醫生,要的是效率,醫術反在其次。在軍營之中,是不可能出現溫房芝蘭一樣的嬌貴人兒的,逸飛和禦醫們這樣的表現,已經能算是極大的異類。
逸飛身份高貴又怎麽樣,就憑着他新來乍到,軍醫們本來心中就有幾分不信任,這段時間也漸漸地生出了許多不滿。行軍數日,不滿又翻了倍。
這位小爺僅僅是輕裝行進,腳上就起了一層大大小小的水泡子,還需勞動醫帳總管事雁小雙親自包紮。本來就人手不足,傷員都顧不過來,何必弄幾個小祖宗供着!雖然雁小雙似乎對這少年醫正挺推崇的,也不至于這麽優待啊。姑娘們可是不服得很。
時間緊迫,怕是今天不能休息了。
逸飛覺得,雙腳已經不是自己在控制,而是形成了習慣在邁動。雨打沙地,泥濘軟滑,深一腳淺一腳地,又費了額外的力氣。自己一邊走,一邊心裏怨怼:“想我體力竟不能和女子并提,再也不敢枉稱男子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昔年多跟二哥去游獵,或者多跟大哥去習劍,那該多好。爹爹弄潮戲水之時,春爹爹蹴鞠之時,都曾屢屢來邀我,我卻沒去過幾次,總是心裏覺得讀書最有趣,不出門勝于行萬裏,卻哪知道,真正行萬裏,可比博萬卷來得難……”
胡思亂想也不是沒有幫助,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雨也小了不少。
牛毛細雨,稀稀疏疏,吸着人衣裳。空氣中的沙塵經過雨水洗滌,已清明大半,周圍透着一股泥土特有的氣味。擡頭望,深藍的天還沒完全暗下去,能看得到又淡又薄的一層雲在那裏飄着,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氣。
前方又一層又一層地傳下了軍令,已到武洲郡總駐地範圍之內,雁家軍這支分隊,即将與大部隊會師。聽到這消息,逸飛的心,砰砰地劇烈地跳了起來。
大部隊?那麽,是否就能見到昭烈将軍了?
被均懿稱為“國寶”的昭烈将軍,北疆戰神,雁骓!
興奮歸興奮,行軍三日夜,一個好覺也沒睡過,身體早已疲憊不堪。逸飛對眼前這張簡陋的床鋪滿意極了,真想一頭紮進去不起身。
但在此時,可不能事事如意。小雙掀開帳簾,走了進來:“我再看看你的腳。”
逸飛羞澀起來,站起身忸怩道:“小雙姐,我……自己來就成了……”
小雙冷笑道:“把天下女人對你的态度都放在心上,還不要氣死?你一個男孩家,本來就是內宅打滾的材料,又何必來這裏自讨苦吃?來都來了,又想那麽多做什麽?”
一邊說,一邊熟練地把逸飛按坐在床鋪邊,脫下了逸飛的靴子。
逸飛雙腳,算得上慘不忍睹了。
小雙小心地揭開昨天包紮的裹布,只見逸飛腳趾和腳面,水泡連着水泡,有的破了,有的剛長起,凡是容易磨腳的地方,全被水泡和破掉的水泡占據了。擡起腳來,足底那團已經爛得一片狼藉。
若是善王流霜和悅王雪瑤看到這樣情狀,肯定會心疼得馬上把他抓回京去。
小雙動作雖輕,嘴上還是不饒人:“果然是金尊玉貴,你這腳丫難不成是米醋裏泡大的?長得這麽白就算了,偏偏還那麽嫩,這哪像是走路磨的泡啊,這簡直是被誰拿開水燙的一樣,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麽嚴重的呢,我得記個病例,以後當故事講給大家聽。哎,看看,裹了布還能磨成這樣,也真是奇人。”
逸飛被說得快要打地洞鑽進去了,腳還是又酸又麻,揭開裹布倒沒什麽感覺,小雙将他兩只腳上裹布都扔在一邊,拿起藥酒瓶子,擡頭看着逸飛道:“能忍得住嗎?”
逸飛吞咽了一下,嘴巴裏因為太緊張,頓時變得幹燥:“我……試試……”
“痛得厲害就喊一下沒關系,憋着會生病的,你也懂這個道理,我上了啊。”小雙仍然一臉不放心。
盡管逸飛做再多準備,酒澆下來那一息間,一陣劇痛從腳跟一下傳到了心尖。簡直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也許就像千百把小刀子在火上烤得通紅後,趁着熱在腳上一遍一遍刮着那樣,痛得連叫也叫不出聲。
小雙才澆了一丁點酒,本來想慢慢浸潤,細水長流,但是長痛不如短痛,索性加快了速度,還不依不饒地挑破了一些大的水泡,将裏面的液體擠出來。這下,逸飛兩只腳上的破損處全都照顧到,但是,可不是一般的痛。
當第二天逸飛問自己的反應,小雙死活也不肯說。
逸飛已經痛到沒有記憶,小雙卻被他抽泣聲吓到,直起身來看他。他仰着頭,身子微微顫着,兩只手在床邊抓裂了指甲,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在頸中,暈了半刻,才恢複了正常的樣子。
算了,還是不要說了,知道太多秘密卻不守,命也會保不住的。
小雙只能神秘莫測地笑着說:“你很勇敢,好好休息。”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我還是心軟一點,設定賀翎的風氣比較開放,沒有祥麟壓抑女子那樣嚴格,男子并不是完全困在宅子裏,可以出門去游玩,也可以進行不少體育活動。貴族的兒郎們也都各有各的圈子。然而逸飛确實就是一個宅男……現在就吃了虧……
☆、欠下的軍棍
苑傑看來也不知道逸飛腳傷了,也許是忙起來了。逸飛感覺到,自從進了營,就沒怎麽見過苑傑。
沒有解悶的人,逸飛的腳傷似乎痊愈得很慢,每日在醫帳裏腳不敢點地,只好厚着臉皮,迎着醫官姐姐們鄙視的目光,配藥寫方、整理庫存進出。
“哼,讓開!”說話的醫官緊緊地束起發髻,包裹上湖色頭巾。白布條紮起的手腕,不客氣地頂開逸飛的肩,從逸飛身後的小櫃子裏拿出一瓶藥膏。
逸飛低頭,心裏說:“忍忍吧,是我自己要到前線來的,如果這就是我的結果,那我應該承受。縱然再不甘心,也是自己沒有做到,沒什麽好怨的。”
低下頭去的時候,卻暗暗地吃了一驚。
醫帳的地面是以草席和粗麻布鋪了好幾層,進入醫帳不能穿鞋的。剛才拿藥的醫官,腳上也纏着裹布,裹布還隐隐地滲出了些許血水。有了這個發現,四顧忙碌備藥的幾位醫官,每個人都有傷,有的走得不快了,有的手擡起來困難了,有的臉上被橇繩打出的血印還新鮮。
逸飛有千頭萬緒的體會,卻是一條也整理不出來。
他是來幫忙的,也是來學習的,怎麽能因為這點傷病耽擱了大事?
思想至此,逸飛雙腳觸地站了起來。
腳底的疼痛,他試着忽略,向手傷嚴重的醫官道:“姐姐,你手不便,我來幫你。”
那醫官毫不領情:“幫忙?您大少爺不幫倒忙就是好的了,歇着吧。”
逸飛也不多聽,将手傷的醫官手中藥箱捧在手內。那醫官喊道:“快還來!不要你管!”逸飛卻低頭認真數了數箱內藥瓶,道:“還缺一瓶防風寒的妙音散。”随即踮起腳尖,從上方櫃子中拿到藥瓶,放好之後遞了過去,又去看宮中禦醫清點藥單的事。
醫官中有人嗤了一聲道:“昨兒小雙姐不是勸你別把女人的意思放在心上麽,怎麽今兒又來貼冷板凳,怕不怕羞?”
逸飛微微一笑道:“男者,勞力之形。諸位姐姐家裏或是有兄弟,我就是要替他們幫姐姐們做些事情,讓家中兄弟們放心。”
方才那醫官道:“軍中之人,誰不是這麽勉力,小嘴說得輕巧,到時候別嫌活計重了,哭鬧着回家!”
逸飛一邊幫忙一邊信心十足道:“不會的,我等大家得勝同歸!”
有的醫官微笑了,有的半信半疑,但是每個醫官心中都有同一句話:
走着瞧吧。
這幾日來,前線摩擦不斷,雖然未有大沖突,但時常有傷亡。
祥麟的游騎兵下手夠狠,彎刀如滿月,砍進去就是一旋身,力氣大的能直接把人割成兩段。
醫帳裏彌漫着血的味道,八個藥爐在賬外依次排開,太醫院的學生輪流煎藥和進去看顧病患,在逸飛的指揮下井井有條。
逸飛也親自下手,認穴下針,不停地做着止血藥膏。
往常醫官們要忙上好一陣子,現在有了這群禦醫幫手,做得飛快,幾個重症病患的性命也暫時保住,被擡去了旁邊的營帳,醫官們這才把逸飛看做同伴,紛紛笑着誇他:“這才是自己人該有的效率。”
小雙也贊許地點點頭:“醫正大人,你們宮裏的人緣來自平時,我們這地方,就是用能力說話的地方!咱們雁家軍中,每個軍士的晉級加饷全憑本事,哪怕就是洗衣房的大哥,也都是這樣的!”
逸飛還沒來得及回話,外邊卻傳來急促的呼喊聲,他急忙讓出門口的地方,方便兵士們擡進病患。
只聽外面驚呼:“快把松長信擡進來!”
擔架之上,苑傑雙眼閉着,尚有呼吸。從表面就能看得出來,這小子已經身中三箭,戰友早将箭折斷,留了一段短短的箭杆子在外邊。
逸飛有一息間的愣怔。看苑傑的身子一點點從自己視線下被擡了過去,心裏沒有恐懼,只有莫名的緊張。他放下帳簾扶住停穩的擔架,拍着苑傑的臉頰,喊他的名字,苑傑睜開眼,勉強對他一笑,卻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苑傑,你千萬不要昏過去!”逸飛雙手開始顫抖。
說實話,他是第一次實際地處理人類的箭傷,已經亂了陣腳。
看到苑傑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害怕,現在,熟識的人在生死邊緣,不知所措的感覺剛剛消退下去了,一旦清晰地意識到這是怎麽回事,恐懼就像夜幕一般,一下子籠罩了他。
一時間,逸飛便開始胡思亂想,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可以動手去碰他,是否可以救他,自己是否算個醫官。
“愣着幹嘛,快動手!”小雙道,“別人不要插手,松長信身份貴重,讓醫正大人親自來。”
其他醫官馬上回到崗位,備藥煮布,逸飛心中暗暗叫苦。
為什麽不是別人,不是不認識的人,而是苑傑?
萬一不好了怎麽辦,萬一不好了怎麽辦……
手中拿着用來麻痹感覺的藥酒,逸飛強行控制自己鎮定下來。
一定要穩住,會不疼的,我只要又快又好地治好他。
對,又快又好。
吞咽一下,喉結摩擦着領子,原來也會疼。逸飛拿白布蒙住自己的口鼻,只露出雙眼,穩定雙手,将藥酒擦在傷口周圍。開始苑傑還會咬着牙皺眉,随着藥酒作用的發散,苑傑眼睛眨動,又是一笑。
雖然說不出話來,苑傑嘴唇是能動的。他無聲地用嘴唇向逸飛表示:開始吧。
可以動手了。
逸飛拿出在藥酒中泡了許久的小刀,從傷口形狀判斷着箭頭的方向,割開肌肉,拔出箭,又輕又快,苑傑沒有出太多血。
太好了,第一步很順利。
一擊即中,逸飛之後的動作越來越快,手也越來越穩,三支箭矢拔出,止血,上藥,包紮,全部完畢,身邊爐子上的一壺冷水,還未沸騰。而逸飛茫然地癱坐在地,驚喘不定,接過旁邊禦醫遞過來的茶水,一飲而盡。
醫官們忍不住咯咯笑起來:“醫正大人不要緊張,只是小傷,還好箭上沒有毒,不然才真是壞了呢。”
這時雁晴也來了,掀開帳簾:“小雙,他怎麽樣?”
小雙頭也沒回道:“沒事了。”
“能再打二十軍棍麽?” 雁晴皺着眉,一腳踏進了帳內。腳步到處,鋪地的茅草被踩出幾個軟軟的凹陷。
小雙停了手上的活計,吃驚道:“為什麽要打軍棍啊?”
小雙絲毫不在意雁晴穿鞋入帳的行為,居然裝作了沒看到,随手扔了兩塊布,雁晴便站在上面。若是別人,只要敢踏進一步,只怕是就被小雙罵了出去。
雁晴在擔架旁邊蹲下,毫不留情地拿刀鞘撥着苑傑的臉,苑傑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很歡暢,但是在傷痛之中,顯得有些勉強。
雁晴翻了翻白眼,起身道:“讓他不要去到處亂跑,這家夥可好,跑出十多裏到處逛去。結果就發現了祥麟的弓箭手,這家夥倒也猛,一人擊殺了人家五六個弓手,下場就成了這樣。”
逸飛心中暗想,現在雁晴所說,雖是寥寥幾句,但實際的過程,不知有多少驚心動魄呢。不過,殲敵不少,也算是将功補過了吧,還要打軍棍麽?
小雙一邊洗淨雙手,一邊向雁晴笑道:“那也不必急在這時候打軍棍吧,今天的傷員們都說,要不是松長信掠陣,他們得在弓箭手那裏折損不少。我還沒問是怎麽回事,結果松長信就被送進來了。傷員說的原來是要跟你說的事合起來,才算完整。”
雁晴沉着臉:“管他是誰說情都沒用,這軍棍打定了,跑得了初一,跑不過十五。”把帳簾子一甩就出去了。
小雙滿不在乎,沖逸飛吐了吐舌頭。
逸飛看看苑傑,苑傑也吐了吐舌頭。
軍中之事,來日方長呢。
四月,鴛鴦郡扶柳縣,春意沉醉。
雪瑤從馬車中剛走下來,雨澤在車下搭手。
酒樓支應娘子一雙嬌俏眼睛都笑得看不到了:“您貴客少見了,可是遠方來的?小店可以住啦,快快,裏面的給客官找個雅座啦!”南音綿軟,說起官話,也帶着南方味,高聲呼叫,不覺得聲音過大,更加了幾分妩媚。
雪瑤坐在臨街的雅座,手中捧着新茶,望向路邊景色。
南方天氣溫和,春信早報,夏也來得早。千百條柳枝在風中微微搖動,連成了一片綠色的帷幕。樹幹向臨着水的方向傾斜着,不同柳樹之間的柳絲依依交纏,形成一行曲折形狀,如玉帶圍河,別有風韻。
西府海棠正在花期之末,夜風吹過來時,花瓣已經大片飄落,空中處處留香。微風乍起,春水揉皺,香氣遠播,數不盡的心曠神怡。
夜色鋪滿了地面,酒樓門前都挑了燈,這一帶客店多些,雖不能使整個城鎮亮如白晝,也頗有一番不夜之城般的情調。
據說,要觀賞到外邊更美的景色要在明早,現在雨澤正在看的,是江南另一景。
都說鴛鴦郡人人風雅,在這客店中牆壁之上,也可見一斑。
這雅座的牆被刷為雪白一片,上頭題着不少詩句,旁邊放着一副筆硯。看來這意思,是來往的顧客,人人都可賦詩題詞于牆,盡展文采。
雨澤立起來看詩詞,看一首,念一首,略略品評,甚是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在重溫《上錯花轎嫁對郎》的時候,其實這篇已經寫完了,感覺苑傑這事做的特別像沙平威,雁晴的反應也有點像袁将軍。
無意中寫的關鍵情節,和經典之作撞梗——這就是本文全免費的原因。
雖然是我自己梗少導致繞不開這種處理方式的,但是我依然很難過。
所以《名将》裏面完全注意避開各種,寧願繞遠一些或者換種方式來處理,這就是小透明作者默默的堅持。
☆、初探扶柳縣
雪瑤悠然飲茶,聽雨澤吟誦,覺得此牆上佳作甚是不少,便向雨澤道:“雨澤在家之時,也是六藝皆能,何不即興也來一首?”
雨澤笑道:“正有此意。”随即磨了墨,從筆架上提起一管小白雲,一面沉吟,一面在水洗中潤洗。
待蘸好了墨,再略加思考,便提了筆,一氣在牆上寫下四句——
無端踏得好春光,留将游子忘思鄉。東風屬意暖香送,不負此名是溫江。
來送菜的酒伴娘子,擺好了涼菜便目不轉睛地望着雨澤寫,見雨澤詩畢,便搭話道:“客官們初來本地,可能還不曉得本地之‘粉牆詩冊’麽?看這位郎君,筆力、詩意,都可算中上之才,今年粉牆詩冊,或有郎君一頁呢。”
雨澤一向争強好勝,聽聞自己此作只得中上,略有失望,卻被粉牆詩之名勾起了興趣,要酒伴娘子講清楚。
那娘子道:“非是我們扶柳縣不起詩社,實在是學士太多,各家才女才郎聚齊不易。我們這些酒樓客棧,便都有讓客人們題句的粉牆。待粉牆寫滿時,各家便按照原跡拓下來,粉刷如新,待來人再題新句。這些拓下的詩句,會在每年春秋兩次,公開全縣,大家選出精華來集冊出版,一時人人傳誦,青樓裏也制了曲來唱,作者是無限風光喲。更有些經典的,十幾年都上口呢。”
雨澤還要再問,樓下後廚喊傳菜,酒伴娘子應了一聲,便匆匆下樓去了。
“哎呀!賤人!你再動一下試試!”
“好你個浪貨,你還敢說大話嗎!”
扶柳縣城中,依水而建的兩岸高樓,圍起一塊塊徹夜挑燈的深宅小院,一座連着一座。那便是久負盛名的柳畔巷子,溫江一帶最有名的倡伎聚集地。
其中一扇院門半掩,從外邊便能看到院內的一片混亂,身穿鮮豔紅衣的年輕男子,正在與另一身穿白衫的少年男子相打。
兩人皆是貌美嬌柔,打起來也不用拳頭,就在對方身上亂抓,指甲尖尖,抓得彼此臉上脖子上皆是血痕。
紅衣男子甚是潑辣,一邊叫罵一邊扯住白衣男子的頭發,将玉簪子都扯了下來,白衣男子也不依不饒,已經撕破了紅衣男子的袖口,抓開了紅衣男子的腰帶,紅衣男子裏面沒有穿亵衣,一片肌膚若隐若現地晃着。
旁邊兩個眉清目秀的小厮怎麽也勸不開兩人,急得直喊:“哥哥們莫要相打,莫要打了,不然我們就……我們就找絲縧媽媽來了!”
“不必找了。”門外一步踏進一位少婦,正是這柳畔巷子七七四十九家花苑的主人絲縧。
雖說叫媽媽,可她只有二十七八歲,正是風韻逼人的年紀,容貌間透着精明。身着蔥綠紗衣,披着長長一條鵝黃飄帶,又輕又軟,在這春風中飄飄若仙。這身段如此婀娜,在柳樹下面站一站,恐怕讓人以為這柳樹成了精。
她身後跟着四個強幹的男護衛,個頭均勻,肌肉緊實,一看就是滿身外家功夫。這樣的護衛,價錢一定不菲,大戶人家也養不了許多。
紅衣和白衣兩男子都打散了頭發,仍然是停不下厮打的手腳,絲縧見狀,鼻中輕哼一聲,素手一招,兩名男護衛上前,毫不費力便架開了兩人,就像撿起了兩個風筝那麽容易。
絲縧用手指點着二人道:“看你們,真有出息喲,還做什麽花苑魁首!不就是一個畫舫上的生意,見見幾個官而已,在花苑裏還稀罕啦?如此,明日本來讓你兩人皆去,看這樣子,我便偏偏不允你兩人去了。我花苑七七四十九戶,七戶一魁首,共有七人,派誰不是一去喲,又不會丢了我絲縧的面子。”話畢,拂袖便去。
白衣男子斜眼看着紅衣男子,冷笑道:“真正好,大快人心!”
紅衣男子卻變了臉色,甩開架住自己的護衛,搶上幾步,一把拽住了絲縧的胳膊,顫聲道:“媽媽,風鈴一定要去的,求媽媽高擡貴手……”
“高擡貴手?是這樣嗎?”絲縧擡起胳膊,輕松甩脫他的糾纏。風鈴急忙一撩衣擺跪在地上,又拉住了絲縧的手腕,苦苦哀求。
“小冤家,到這時候,才知道求人了?好哇。”絲縧翹起嘴角,笑得春風沉醉。在場衆人,心中都是一沉。
絲縧媽媽這個笑容雖美,可誰也不想見到——這是有人要倒大黴的笑。
風鈴心中如打鼓,只能硬着頭皮道:“風鈴明日一定要去畫舫,只要能去,任絲縧媽媽責罰……”
絲縧的笑容挂在臉上,如畫一般豔麗。
次日,畫舫之上喧鬧嬉笑連成一片。
陽光照着粼粼湖水,荷花開的還不多,稀稀疏疏的,倒是荷葉連接成了廣闊的綠色,向遠處延伸着。
風吹過來,又吹過去,荷葉、柳絲、蘆葦,都在風中搖頭晃腦,像那蒙學中的小學童背書一般,甚是可愛。
水畔的淺灘立着幾只白鷺,在陽光下更顯得羽毛光潔,不時地振翅長嘯一兩聲。
雪瑤身穿着紫色外袍,花青內襯,坐在畫舫主席。今日之打扮,與往日不同:頭面精細,娥眉鳳目修飾完美,連指甲上的蔻丹都補得毫無遺漏,手中拿着一柄灑金折扇,悠然扇動。這麽一打扮,眉目之間,和均懿頗為神似,透着一股威儀,不可逼視。
下首作陪的,全是當地官員和商會主會,都是在這鴛鴦郡西北聲名赫赫的主兒。仿佛這畫舫上随便誰跺上兩腳,鴛鴦郡的西北角就得陷下去幾分了似的。
雪瑤眯着眼,不動聲色地輕搖手中折扇。
往常,這些女人,一定是一群了不起的地頭蛇吧。
“千歲娘娘,您稍等,柳畔巷子的名伎們不時就到。呵呵呵……”發話的是本地守備官員,扶柳縣尹王黎。
“呵呵,有什麽不能等的。孤方到江南,只過了一夜,本想自在暢游,沒想到姐姐們消息真靈,人也來得好快呀。怎麽的,孤的私游,非得搬到臺面上來大辦麽?”雪瑤氣定神閑,斜倚在欄杆,微微搖動扇兒,那上面的金點子映着陽光,閃閃亮亮的。
王縣尹展開笑靥,幫雪瑤斟上茶,雙手相托,送到雪瑤面前:“千歲娘娘說哪裏話來,下官們這都是便服而來呀,只是千歲娘娘才到我們扶柳,地面不熟,游玩怎麽能盡興嘛,所以小女子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親自作陪,幫千歲娘娘多找些樂子呀。”
“那可讓孤有些過意不去了啊,你們這些百姓之母,費了工夫,只是來陪陪孤游玩,轉回身去,恐怕有人會談論孤好樂誤國呢,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