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回,也就是撞上了忠肅公,非要嚴查,真是倒黴!” (10)
銀光流轉,手指間夾穩一柄極小的刀。均懿見過此刀,沒有什麽款式可言,外觀不美,但拿在手裏,形狀卻說不出地妥帖。這刀雖小巧,但是通身精鋼,刀刃鋒利,吹毛斷發,削鐵如泥。靈竹自少年時,便不離身地攜帶此刀,一般不是危急時刻,并不拿出使用。
其時,人人屏息,看靈竹手腕上下翻動,将果子身上劃出了幾個道子。鐵衣宮衛總督權靈虎早已經收到靈竹的暗號,就在此時卸下兵器,走入殿內,接過了靈竹手中果。
靈竹拿出絲絹,擦着手中利刃,緩緩道:“此果名椰,因體型碩大,南國一些地方俚語中,也叫越王頭。你們西南諸國以至海島小國,在百姓口中統稱越地,這果子名兒如此,更顯得幾分有趣。”
他眼光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穿着豔麗的奉臘使者,唇邊挂着優雅的微笑,轉頭向靈虎道:“大哥,勞煩你順着我劃出的痕跡,像剝橘子一樣剝開它。”
靈虎略一點頭,真如破橘子一般,将那樹皮一樣的厚層扒開來。
群臣不知就裏,只當是靈竹要空出手來講話,只有那奉臘使節變了顏色。
以往奉臘沒有鐵器時,破這椰子果需要尖利的石頭剝上半天,有了鐵器之後,必須用砍樹枝的大刀砍掉外邊的木層,才能得到其中的果核,這兩人一個用刀随便劃了劃,另一人臉不紅氣不喘就剝離木層,可見刀是寶器,人是力士,萬不可小觑。
殿上群臣做戲做得很足,雖然心中暗暗稀罕,面上卻拿出一副“早就見過”的态度,并不十分驚訝熱絡。
靈虎順着刀痕,很快将果核剝了出來,殼上還沾着絲絲木質,遞還給靈竹,轉身出了大殿,從門前侍衛手中接過了佩劍,挂在腰間,繼續巡邏去。
使節的心,一點一點的涼了。
靈竹沒有收起小刀,左手捧定椰核,右手在椰核上部快速削掉木質絲,道:“需要一只大碗。”旁邊便有機靈的宮女,迅速拿來一個燙酒用的雙層小盆。靈竹手起刀落,找到椰殼上脆弱的小孔打開,倒出裏面半透明的汁液。
群臣哪見過這樣神奇的果子,心裏驚訝極了,臉上卻還要繼續做出“早該如此”的表情。
靈竹倒空了汁液,轉頭向奉臘使節道:“這果,是奉臘國特産,也頗似你國性格。外面木層雖像是防線,卻抵不過略施壓力。剝開之後,偌大一個殼子,只有這麽點東西。”
将手中椰核放在整只椰子旁邊,賀翎群臣中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
靈竹将椰殼拿在手中把玩,繼續道:“中間這殼子,才是最有趣的。看起來堅不可摧,卻令人有孔突入。若是欲取其汁液,本宮還憐惜這殼子,但此時汁液已盡,這殼子還想藏匿什麽呢?”說着,靈竹将椰殼抛起,自己向後退了半步。
椰殼落地,“咔”一聲脆響,表面已有了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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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竹再次撿起,抛起,後退,那椰殼一下裂開來,一個小塊已經摔離主要的部分,兩個大塊在地上搖動。那殼子中,是厚厚的白色果肉。
靈竹撿起椰殼,将小塊的果肉剝離殼子,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轉頭向奉臘使臣道:“這看似堅硬無比的殼子,稍微摔打就會自身不保。到時候內中堪稱精華的柔軟果肉,也唾手可得。這位姐姐,你國之事看似難解,實則需要一點小小的非常規手段,比如我手中,這樣小小一柄刀,便可瓦解,是不是?”
群臣中不少人輕聲道:“說得痛快!”
座上均懿也露出笑容,驕傲地望着靈竹。
權家的兒郎,就是為了在這時放光,才會進宮而來。且見他言辭犀利,寥寥數語調動群臣情緒,不動聲色地控着場,确有些輔政郎官的風範了。
奉臘使臣咬着牙,面色蒼白,忽然嘴角一翹,擡頭道:“微臣鬥膽,再問郎官一問,我國此次來朝,帶來椰子果十五只,覺得足夠分享,沒想到這場合人太多,微臣可沒有更多的果實,如何平分給各位大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 外交的言辭比我寫這種要委婉得多,熟悉了那些外交用語,結合新聞宣傳,就能知道我兔國需求什麽利益,國與國之間的關系是什麽意思了。
我自認還是腦子不好使,搞不來政治挂,所以這個情節走的是民間傳說裏常見的套路,使節用外國少見的東西來挑釁,然後被打臉啪啪啪,寫起來比較容易被人接受和理解,我自己寫着也爽。
靈竹在這場戲中放得開,帶着點傲勁,寸步不讓,态度特別強硬,正是他的本性,我特別喜歡這樣的他。
但我不會給他開金手指,文中還是正視他做事有些浮躁,又容易逃避的缺點。
但是以我個人愛好說,我不會介意這種缺點,但會提醒他一點,然後看他自己想通了之後不好意思的樣子,一定超可愛。
☆、惜別
靈竹揚了一下眉,不暇思索道:“來使難道沒有意識到,你代表奉臘的無理取鬧,讓皇上十分不悅?我皇仁心,無意追究,你非但不慶幸,卻還要挑戰。本宮諒貴國沒見過這麽多人的場面,也罷,就說與你做個參照。這十五只椰子,若要分給在場三十位大人和皇上,要用碎椰肉調蛋黃,做成月餅。分得絕對勻稱,又把果中清香散發出來,也能去掉生食之味道。若是要加上後宮五十多位禦夫君麽,又有一法。将碎椰肉調和芋泥和鵝油包入湯圓,賜予後宮,這椰汁放在一處,用它們炖雞,分給在座大人每人一盅雞湯。這近百人非要吃一樣的,也成,用碎椰肉和椰汁加米粉,做成年糕,就可以了。”
奉臘使者只覺得脊背一涼,冷汗已經将背浸透。眼前青年侃侃而談,絲毫沒有任何思慮,那些話像是耳熟能詳的家常,說得輕松随意,這等分法,還提出了不同的情況,沒有一點反駁的餘地。
治大國如烹小鮮。
加上他剛才話裏的意思,這果子便是奉臘國——那麽他此刻閑談的意思,就是賀翎早已有各種料理奉臘的打算,只等她們自己送上門來先撩一把,就要樂呵呵地動上手了,全是不費功夫的小意思,連善後都已想得明白。
奉臘使者開始思考自己這次出頭的後果,怎麽想都不是好下場,立刻跪下道:“上皇萬歲!上朝能人輩出,我國不敢造次,方才只是玩笑,望上皇恕罪!”
均懿樂得撿現成,厲色道:“我賀翎融貫四海,人人博聞強識,上下文明開化,與你們海邊諸國海島相比,不止是國土大些。記住這次教訓,莫以米粒之珠,争輝日月!沒別的事情便退下吧。”
奉臘使者就等這句,慌忙告退逃跑。
殿門關閉,整個大殿裏爆出一陣笑聲。
經過此番大朝,南方邊境的質疑已經平息。
三月初八日,雪瑤被均懿以公務之名留宿宮中。
天色将晚,雨澤擔憂地望着逸飛提起小小的包裹,拿手扯着逸飛的衣袖道:“哥哥這番去可要害死我了,家主一定怪我。”
這是逸飛與均懿商定之後的結果。
逸飛盡管奔赴前線,總是要回悅王府收拾一下行裝,若給雪瑤看到,定然不會允許。但逸飛知道自己非去不可,鐵了心地犯倔,硬是瞞着雪瑤,晚間出發。
即便雪瑤明早知道了此事,要追回逸飛,也已經被逸飛抛下一日的路程。均懿那邊孕期未足三月,公務之事還需要雪瑤多費心,只要拿公務勸住了,她便走不開。
逸飛想着,尚不知自己走後雪瑤有多少不舍,但此去責任太重,也只有他能去得。嘆口氣,拍拍雨澤肩膀:“拿好我送你的銀針和丸藥,日常調理上要多費心。我此去今年內未必能回,你定要保重,把她顧好。”
雨澤依依不舍道:“哥哥一定要寫信回來,我會給你回信的,千萬莫斷了聯系。”
逸飛一邊向外走,雨澤一邊疾步地跟,一直跟到王府門外。
馬車停在門前,身穿甲胄的護衛們排排沉默地列好了陣。車馬身後,一輪巨大的紅日,像是燒紅的鐵盤子,泛着火熱的光,一點一點往青紫色的雲霞中間落下去了。
雨澤已知道不可再留,鼻尖有些酸澀,眼眶也發了燙,但想想對遠行之人不可做悲戚之狀,恐有不祥,還是穩了穩心神,露出甜甜笑意,嘴角邊泛起淺淺梨渦。
逸飛見他懂事,心裏些許慰藉,只是沒時間再說,深深看他一眼,便搭着護衛的手上了馬車。
雨澤眼看他們向東面巷口而去,轉向北行,他不便這麽跑出去,只得愣愣地望着衛隊轉過了街角,身後那點落日的溫度也漸漸隐沒,天色就這麽黑了下去。
管事男仆挑起了燈籠,再三勸說,雨澤方悵然若失地回了府內。
次日上午朝議散會後,均懿又不動聲色地拖時間,直到雪瑤提出要回去,均懿才道出經過,将逸飛的書信給了她。
雪瑤拿穩信封,看見逸飛的字跡,眼圈已經紅了:“皇姐,你就如此放心?”
均懿心知不太好。雪瑤這個人是吃軟不吃硬的,沒準提前商議,軟磨硬泡一陣倒好了,但逸飛禦醫所改制之事一直奔忙,哪有時間去和她多次反複細說,只得直接出走。
無論是改制禦醫所,還是奔赴北疆,都是為均懿盡忠,輔佐社稷穩定的事,少不了均懿在其中促成。
雪瑤這聲氣裏帶着些怨恨,想必是默默地記下私怨了。
均懿少時也有不少憾事,年長之後,雖然知道帝王身邊人不會全心全意,但她私心裏并不想讓這幾位“自己人”跟她存了芥蒂。
若不今日說開了,只怕芥蒂将來發酵出來,釀出大禍。
均懿不怕朝堂的反對,也不怕性命之憂,這兩樣她少年時期便已飽嘗。
她怕的就是身邊幾人貌合神離,留她自己孤零零的,雖面上看來有助力,終不過與大多數帝王一般孤老于帝位之上。
所以她對身邊人從來寬和親厚,不忍他們傷了心。
均懿柔和地勸道:“雪瑤,你先看逸飛對你說了些什麽,我們再談。”
雪瑤倒也識得大體,畢竟對面之人自小一起讀書論政,她深深了解,也相信均懿定是有分寸的,抽出信紙觀看。
多年情分的知心之人,就知她最關心的事情。
逸飛在信中簡略幾句,說了此去目的,一來替宮中幾位看看前線究竟是什麽情況,好傳遞消息;二來鍛煉禦醫所禦醫和太醫院學生,打磨醫術預備以後戰事後勤;三來禦夫君替皇上赴邊是件大事,需要一個可靠的策應之人。
種種事務,只有逸飛這皇室嫡系做得,不便過外姓人之手,所以思慮之後做出了這等決定。
最後一頁,是逸飛叮囑她大局為重,不必過于挂懷前線安危等話,又兼幾句囑咐她按時吃藥的言語,最後一句才是關鍵:她的心疾尚沒有萬無一失控制的法子,所以不可在逸飛目不所及處感孕,一切等兩人團聚再打算。
雪瑤一開始看得凝重,後來嘴角就翹了起來,看完信後噗嗤笑出了聲:“明明還是要吃醋,卻說出這等鬼話來,生怕雨澤搶在他前頭。”
均懿問了一問,也笑道:“這話是沒錯,你這邊多少雙眼睛盯着呢,本來就風流,兼得一樣寵側滅正,對你聲譽不好。”
雪瑤倒也默認。
雖未完全放心,但逸飛和均懿都承諾過要時常通信,也只得作罷。畢竟逸飛的倔強誰也拗不動,他要做事便有不可回轉的理由。
均懿這才說了正事:“現今他們已往北去了,你也要準備向南一趟,為朕收一條網,籠幾條魚去。”
此事在之前早有商議,又與雪瑤相關,姐妹兩個曾議過幾次。此次經過周密策劃,已經劃定了目标。
雪瑤嗔道:“皇姐真是好算計,算了我侍君,又來算我側君,好像我們一家三口都賣給你了一般。”
均懿道:“這可真是冤枉,只是湊巧,誰讓它是戶部的舊賬?只是你沿途除了這事,還要幫朕好好地查訪。去歲秋天揚子江沿岸水患嚴重,當地民生怕是受了不少影響,借此看看那些地方官員應變如何,能提的提上來,能抄的抄一筆,收成越多越好,才好跟前線交代。不然北疆全線浴血奮戰,南國桃李依依、莺歌燕舞,平白讓前線的軍士冷了心。”
雪瑤點頭道:“皇姐放心,我都知道。”
禦夫君出征、悅王侍君随行一事,還是在朝堂起了波瀾。
更何況為壯行色,公孫苑傑被提成了三品長信郎官之次的松長信。一個旁支分家的小兒郎入宮才多久,竟然平步青雲,怎能服衆?
萬一再掙些軍功回朝,還不知道會不會升為二品隼禦君,或者一品勇貴君呢!
皇後之位已落公孫家,再兼一位大郎官,別家可就沒機會了!
還有悅王侍君,嫁了人的郎君還不知道安分,先前未嫁之時號稱妙手,可誰也沒見過真章,悅王現今權勢大了,侍君再有些軍功,這妻夫兩個是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趨勢了。
文臣禦史紛紛反對,有一位更是拼着死谏之名,出列一呼:“大周之所以裂地而處,皆因啓用男子做事,現今賀翎百年平安,戰線上将士都好好地,怎麽弄後宮內眷男子去擾亂軍心?”
均懿只說了句:“哦?禦史之意,朕後宮這些都是混吃等死的廢物,一點差事也辦不得?還是禦史你辦得了?”
那禦史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悅王雪瑤接口道:“長信郎官的武藝,文官怕是學不來,但我侍君的醫術倒是苦讀而來,也不輸與讀書之人,不然禦史來這個?我正想要侍君回家,剛好将禦史您換過去給前線療傷治病。”
禦史氣咻咻道:“你們……你們埋沒臣的忠心!”
☆、初到武洲郡營
均懿掃掃袍袖,斥道:“禦史之責在于直言敢谏,你們說得再過分,朕也不會怪罪。但是身為朝廷言官,出言之前要想好才是。朕為何派禦夫君去陣前,各位比朕更清楚。現今誰還熱衷讓家中世子、兒郎學兵學武,送往前線?”
另一言官憤然回話道:“皇上此言,臣等不能不直言谏上。幾家侯府開國元勳盡為武将出身,她們自己交了兵權,後人不可用,這也要算到臣等頭上來?”
均懿冷哼一聲:“難道朕沒用她們?忠肅公清廉忠直,只可惜被你們前輩的言官堵了一輩子,未留一個後人,我陳家無将。方家守着東海岸偌大一片,母女幾個也無法回防北疆,連玉通郡主成婚後也随妻在東海前線壓陣,才能保得我國海運安寧。公孫家分支倒有幾家是戍邊的武将,手中又無重兵。你們覺得是朕‘不想’派堂堂正正封了軍職的将軍去前線嗎?”
她從做太子時,就明白禦史們的命門所在,也激辯過不少次,現在自己坐在高位,少不得發放一番:“從太上皇在位時,你們就連走心都算不上,不顧形勢,一味只是唱反調,使太上皇只能派伊翰林一介男兒随軍北上戰場。現今朕手中無人,只得把自己和悅王的夫郎都搭上,還要眼看你們因他們保衛了國土而夜夜笙歌,随便拿話在朝堂上搪塞朕,這不是屍位素餐又是什麽?朕要什麽樣的禦史,你們心裏清楚!再拿朕的差事糊弄,今年科考一開,有的是新人要上位,自己琢磨吧。”
再兼悅王在旁,目光陰沉,緩緩掃視群臣:“皇上體恤前線将士,希望他們得到最好的照顧,正需要大量醫官奔赴戰場。只可惜,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各位位高權重,看不上郎中的活計,只有我家侍君心慈,願意幫皇上跑一遭。我家侍君自小嬌生慣養的皇家郡主,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我心裏也是清清楚楚。各位同僚,我現今與侍君分離已有十日餘,心裏思念得很,若是在京中聽到什麽傳言,少不得心裏難過一番,也少不得請同僚們陪一陪,還請各位不要過于介意。”
皇上已經把人派了出去,悅王眼看就是知情的,兩人一搭一唱,演出兩個夫郎不在身邊随時脾氣要崩潰的深情妻主形象,令禦史們無話可說,被堵回去好幾遍,當庭氣得就要拂袖而去。
這皇上軟硬不吃,自己定好了規劃,什麽都不改!
史官坐在一旁奮筆疾書,記錄皇上與悅王方才的朝議,又在一邊謄抄為文言。一邊謄寫,一邊皺着眉頭。
均懿轉頭看到,笑道:“史官們心中已然覺得朕是個暴君了。”
史官中一人擡起頭來大着膽子道:“回禀皇上,我等史官只管記錄,不管別的。”
均懿笑道:“記便記了,便因此谥‘戾’,又有何懼?”
此話說得既驕且狂,透着漫溢的自信,堅不可動。史官心裏直覺,此話定是傳世之言,遂奮筆疾書,也将這段記了下來。
三月二十的夜,風很大。
逸飛蜷在被中,還有些發抖,只能從衣箱裏又拿出一條被來蓋上。
出京不知多久,快要四月的天,卻越過越冷,也許是快要到了。
他也接到了京城來信,雪瑤的不舍,均懿的無奈,都了然于心。但真如苑傑所說,想要做些事,還是要出去闖闖。
出發之前,均懿特封苑傑為三品郎官松長信,自此苑傑便一躍成為大郎官所屬的階層,只怕凱旋之後仍有晉位呢。
宮中有好幾位才德兼備的郎官,又有鄭大夫,皇上在朝局上吃不了虧,身體上也有照應,兩人沒有後顧之憂,倒有些前程渺渺的憂慮感。
結果上路了之後,二人就發現無聊了。車內颠簸,也無法看書習字,只能苦熬。逸飛只得偷偷将雪瑤定情所贈的翡翠孔雀捧在手心,對着孔雀訴說相思。
才一兩天就這麽難熬,據說要走一個月!逸飛恨不得現在就昏過去,一個月後再醒來,也強過路上這麽颠簸。
開始逸飛坐車,坐不到三天就不耐煩,與苑傑一起騎馬,路上說說聊聊,打發時光。但是騎馬久了,兩腿磨得生疼,又不甘心回車中去,只好納悶地繼續騎着,一邊向随行的精騎兵們讨教馬上秘訣。精騎兵們出于對男醫師的好奇,也會問上一些治病療傷的事情,逸飛便一一解答。
很多問題,都是男性的兵士護衛們不敢對醫官問的,逸飛能答,兵士護衛們都很滿意,連連誇獎禦醫所主事果然不同凡響,逸飛更覺得受之有愧。
越向北走,氣候越惡劣。到了戴勝郡內,已是黃土漫天,風沙卷地,太陽白亮亮的直接照在幹涸的大地。早晨還凍得直要抱手爐,中午便熱出一身油汗,何況兵士們都身穿鐵甲,一天到晚沒有一刻輕松。
逸飛擔心兵士們受寒,常常囑咐醫官和學生們在休息時熬上姜茶,加些連翹茯苓,做成湯汁給大家服用,倒是一路平安,無病無災。
四月初八,天陰欲雨,在缺水的北地倒是個好兆頭。
這一行疲憊車馬,緩緩進入武洲郡雁家營寨。
中郎将雁琪立在帳前,手扶佩刀,眯眼望了望這支人馬,從挺翹的鼻中細不可聞地“哼”了一聲,嘴角揚起,像是一個笑,卻帶着幾分冷漠,随即轉頭對身邊兩位女将道:“小雙,晴兒,你們接待吧。”轉身不顧而去。
軍醫總管雁小雙默默地活動了一下肩膀,小聲對右邊問:“琪姐真不夠意思,咱們能行麽?”
中參軍雁晴清了清嗓子,也小聲向左邊回:“既然琪姐覺得行,那就行。”
離兩人有三十步距離時,車馬被攔下,來人均接受營崗盤查,下馬解兵器。只見一匹紅馬上跳下一個英姿飒爽的男兒,在一群滿臉疲态的人之中,這青年男子睜大眼睛到處看,最是搶眼。接着車上走下一位藍衣青年來,沉靜溫和的面孔,波瀾不驚。
雁小雙和雁晴一望便知,整個車隊,都是為了護送這兩位主子來的。毫無疑問騎馬的便是那深宮禦夫君,松長信公孫苑傑;那乘車的便是禦醫醫正,玉昌郡主陳逸飛。乍一看還像回事,但是苑傑的眼神,似乎有點過于狂熱了。
“逸飛,雁家軍營寨,居然真的是雁家軍營寨!”
“雁家軍不是已經絕跡?”
無法深交談,兩位女将已到面前。
雁晴一身甲胄,看起來比較有說服力,便由她開口:“末将中參軍雁晴,替昭烈将軍,恭迎松長信和玉昌郡主。”雁小雙跟着一禮,報了家門。
逸飛苑傑急忙回禮,擡頭看時,發現兩位女子望過來的眼睛裏寫滿了不屑。見禮完後,雙方也一直沒話說。
沉默半晌,苑傑先憋不住,摸了摸鼻子,尴尬道:“請問二位姐姐,對我兩人,須作何安排?”
雁小雙冷哼一聲:“聽說兩位在京城禁宮之內,乃是皇上身邊最紅的人了,小小武洲郡營地,哪擔當得起‘安排’二位這種名頭,給二位的,都是我們給得起的最高的待遇。但畢竟軍營不比京都,人人粗食淡飯,素衣布衫,二位要怪罪我們怠慢,我們也只好生受。”
苑傑和逸飛一陣尴尬,這通搶白,沒一點反駁的餘地。四人之中氣氛尴尬,雁晴嗔怪地瞟一眼雁小雙,後者發覺把真心話說出來了,低頭避開兩位男子的目光。
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
現在倒好,後宮魅色,皇親國戚,都來這軍營閑晃。
雖然不曾明說,但人人心裏都想:以兩人這種身份,跑到這駐地來,是一種類似飽漢不知餓漢饑的心思。也難怪別人刀頭舔血的将士把他們看低。
天公卻在此時順從人心,将雨點細細地灑了下來,一會功夫,地上點點滴滴地布滿了小圓點,雁晴擡手道:“請二位進醫賬內躲雨,等雨停,便由衛兵指引二位的宿帳。”
雁小雙雖心有怨怼,但畢竟昭烈将軍雁骓有話在前,不可魯莽對待皇上派來的人,匆匆跑幾步,撩開醫帳布簾,請二人踏入帳內。
醫帳內陳設十分簡單,放眼一望,許多物件都有年頭,難得的是那些瓶瓶罐罐還光潔幹淨,看來是有人時時拂拭的緣故了。
逸飛手捧茶盞,謝過小雙,便再也無話,禦醫們和護衛們方才已經跟車去了別的營帳,雁晴也去安排其他事,這裏只有三個人相對無言。
小雙低着頭沒話講,苑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是不敢說什麽,三人興味全無。
雨下了一陣,稍稍停止,只是天空還陰沉沉地,看來又有一場夜雨要下了。
醫帳外邊突然傳來一陣男兵們的喧鬧之聲。
屋內幾人同時看向帳簾。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三卷的環境鋪開了,以後就是寫人寫事的重頭戲了。
☆、施針,臨行
幾個兵士平擡着一塊木板,步履匆忙卻穩定,将那木板放在了地上,才有一人擡頭對小雙道:“小雙姐,我們這夥計,今天突然昏倒了。”
小雙微微蹙眉:“不會有突然昏倒的事。他這幾日,有什麽不舒服嗎?”
幾人面面相觑,都搖頭說沒有。
逸飛從側面一直看着他們,這時便靜靜地卷起了衣袖,俯身蹲下,扒開昏倒者的眼皮查看。擡人進來的幾個兵士亂紛紛地嚷道:“你是什麽人?”“不要亂動病人!”
小雙一擡手,冷笑道:“你們退一旁,此位是朱雀禁宮的醫正大人,官居正三品,比咱們家将軍還要高階,可不要得罪了貴人。”
帳中幾位兵士這段時間也有聽聞,駐地要來一些禦醫和一名禦夫君,閑暇時候都在紛紛議論,現在看到了真人,覺得和想象中大有差距,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只能看着逸飛檢查,但心中都是憤憤然。
逸飛覺察到敵意,但病患當前,情況危急,也顧不上在意別人說什麽,按過病人脈象,又看了症狀,心中明白了幾分,随即立身問兵士道:“他大概在三天前撞到頭,請問你們當時是否在場或者是否知情?”
“啊,有!”一名兵士嚷道,“他夜裏出恭去,摔了一跤,回來之後當玩笑說過。可是,當時沒事啊!”
逸飛蹙眉:“當時沒事,未必真的沒事,現在淤血擁堵,血行不暢,才會昏倒。”
一邊說着,雙眼不離病人,從腰間解下針包。小雙便馬上将蠟燭點燃,小心移過燭臺,幫他烤着金針。逸飛揭開病人發髻,在頭上細細地尋找穴位。
那幾位兵士席地坐着,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看逸飛的動作。
逸飛找到了落針點,生怕經驗不足誤了事,又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從小雙手中接過針尾,先用灼熱的針尖在那頭皮上燒了三個小點做記號,才敢正式下針。
小心駛得萬年船,三針紮下精确無誤,立時見效,病人口中就發出了細微的低吟。
小雙眼睛都張大了。
她方才發放情緒之時,可沒想過這少年醫師竟然真有這等本事,遠超于軍中現有的軍醫之能。更不要提剛才匆匆一瞥的幾大車藥材,品相都是一等一的好,看得出是有心準備,真心随軍的。
雁家女兒,自沒有什麽門戶之見,只要是真誠的合作,就會在這裏受到青眼。
兵士們也歡聲喊道:“真神,真神,這麽快就醒了!”
逸飛又向兵士們問道:“他昏倒之後,你們是否有搖動他叫他,還是馬上就這樣擡來了?”
兵士們這時心中歡喜,對這個禦醫大有好感,争先恐後搶話道:“小雙姐說了,不可架或者扶受傷的人,也不能搖晃他讓他醒來。一定要平整地放着,快速穩當送到醫帳來,給大夫們診治!”
逸飛笑道:“小雙姐平時教得真好,你們又如此肯學,他的命其實是你們救的。如果你們搖晃他,他頭顱中淤血四散,會送命的。”
小雙這下知道了逸飛之能,看他的眼神已然柔和,不帶敵意。聽逸飛稱贊,心中甜絲絲的,嘴角也翹了起來。
兵士們面露喜色,讨好道:“對不起啊大夫,沒想到你醫術這麽高,剛才我們還以為你是個男的呢,多有得罪……”
小雙和苑傑同時笑出聲。
逸飛一臉尴尬,不知說什麽好,只能扭捏地邊擦手邊小聲回應:“我确實是男的……”
“男的也能當上禦醫,還是主事的醫正大人,一定是因為醫術高超!”
“對啊,這麽年輕就有三品的官銜,一定是天賦異禀!”
逸飛被誇得臉越來越紅,兵士們的歡笑談話,漸漸充耳不聞,遠如天外。心中細細地思想着,又是另一番滋味。
若自己不是皇親,命運又是怎麽一番景象呢?還有這許多贊譽嗎?還有這随心所欲的生活嗎?
傍晚的悅王府,籠罩在一片橘色的昏沉中。
秦雨澤覺得,今天胸口中那顆心,怎麽放怎麽不是地方,跳得怪煩的。他捶捶胸口,叫來一位小厮道:“你去門口望一望,咱們家千歲的行轎可否能看見了?”小厮一應聲,向前門跑去。
雨澤覺得那心又跳快了,皺起眉,一陣燥意燒的喉嚨也粘粘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怪事,家主常常晚歸,還有月亮挂上去時才回來的,今日不晚,怎的我如此心焦?莫不是出了什麽事?這可猜不透了……
雨澤一面胡思亂想,一面立起身在房內踱了一圈,聽得小厮在門外叫道:“側君,望見行轎了!”
雨澤急忙起身,對鏡整整衣冠,快步随小厮迎至門口。
雪瑤見轎簾掀開,便緩步出轎,剛才地上站定,就看見雨澤一臉喜色地站在身前。雪瑤見他神色有異,也稍稍有些擔心,拉起了他手問:“雨澤今日怎麽這麽大排場,還要來親自迎接呀?”
雨澤但笑不語,面孔上由剛才的些許擔憂,變得喜滋滋的,雪瑤心想許是晚歸之故,便與雨澤同入府內。
卸下繁瑣釵環,洗過手臉,換過常服,雪瑤與雨澤坐在後院廳中。排上膳來,見雨澤一臉欲言又止,雪瑤想了想,先開口道:“雨澤,皇上要我去鴛鴦郡出一趟差事,着我選一個做事靠得住的家裏人随行,我正愁沒有人選,雨澤可否推薦一二?”
聽到出差,雨澤心撲通一聲落到底,卻砸得胸口疼起來。本身家主繁忙,聚少離多,但也沒出過這麽遠的門。那鴛鴦郡地處溫江之南,一派好景,鳥語花香,四季如春,佳人才女幾多風流,山水都美不勝收,人人都說,在此地,長羨鴛鴦不羨仙,鴛鴦郡即以此為名,以示富足逍遙。
這等好地方,恐怕府中除了悅公泓萱的部下,誰都沒見識過呢。
現在侍君不在,家主又要走,把他自己孤零零地丢下,有什麽意思?
雨澤心裏打翻了醋瓶一樣,開口也是酸酸地:“家主若去的長了,便帶二管家陳姑姑同行罷。”
雪瑤看他神色,突然感覺雨澤也是個有趣的家夥。本來就是個極愛吃醋的小性子,卻非要裝得正色凜然,讓她一眼看穿,他自己又渾然不覺。有心逗他,便開口否決道:“陳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