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多事之夏 (八)

順着崔令令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一個人半靠在木板牆上,歪歪斜斜,腦袋像是焉了的花朵,倒向一旁,毫無生機可言。

山林中的鴉雀突然呱了一聲兒,煽動翅膀在低空中盤旋, 最後選了一個合适的地方落下來。

譚真回頭看崔令令, 她整個人有些僵, 估計是被吓着了。

“我去看看。”譚真放開她的手, 要往前去。手剛剛抽離,又被握住。崔令令細嫩的手抓住他,“我也去!”

“你要是怕…”

“我也去。”崔令令擡頭看他, “我們一起去吧。”

譚真想了想,點點頭。雖說也就幾步路距離, 但他突然想, 若是讓她不在他身邊, 他可能更不放心。

重新握住崔令令的手, 兩個人一起往前去。譚真心裏有些甜滋滋的,這,算是接納他了嗎?

地上的鮮血還未凝固, 順着地勢緩緩流動,像冬日裏的早晨,嬷嬷端過來的血燕,濃稠。

再往上看去, 血是從胸前那兒流出來的,一身暗黑色的衣服看不出血跡,只能看見胸口那一塊兒濕漉漉的。

那個山匪崔令令沒映象,畢竟被關在屋子裏,沒有見過也是正常。陌生的臉上還殘留着生前猙獰的恐懼,雙目瞪大。

譚真把崔令令往懷裏攬了攬,“別看!”另一只手拿着不知從哪兒變出來長棍,輕輕撥開染了血跡的衣服。

出乎意料,長棍直直的穿過衣衫,戳了進去。崔令令看見,那個人的左胸,空蕩蕩的一個血窩。腦子裏轟的一下炸開,暈暈乎乎,差點站不穩。

譚真是個男人,又是在大理寺任職,這種情況司空見慣。只是崔令令還是個小姑娘,對她來說比較血腥,他一直留意着她。見她身子搖晃,趕緊扶住。

“不舒服?”

崔令令穩了穩,才緩緩開口,“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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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真只當她是因為害怕恐懼,沒有多想。他自己心裏倒是想起了在景山別院裏後來被尋到的民婦,五官皆被摳去,極其殘忍。

那日的場面,譚真只是對崔令令略微提起一筆帶過,所以,崔令令自然想不到那兒去,她只是又想起剛剛看見的,譚學海。

兩個人,各自盤算,若是互相說穿,再細細想一番,有些答案便呼之欲出。只是,沉默如同黑夜,籠罩着恐懼,給予它庇護。

譚真拉了崔令令繼續往前,繞着這個隐匿在山林中的寨子慢慢行了一圈,差不多都是如此。上一刻還鮮活的人,此時都如棄履,橫七豎八的倒在各處,身上五一完好,除了致命的傷口,就沒了其他,不像是野獸,也不像人為。

火還在燃燒,席卷一切。

譚真尋了一處寬敞的地方,給崔令令搭了個座,“累不累?先坐會兒吧!”

“你要去哪?”崔令令剛坐下見譚真轉身就走,急忙起身問他。

“我不走,別怕。有點兒事要處理。”

崔令令見他朝最近的一個殘屍走去,到跟前停下來,離火堆近的,直接掀進火堆裏,稍微遠些的,便持了火把扔過去。譚真逆着身子,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崔令令能想象出來,他必定是皺着眉頭。

之于崔令令,譚學海是無關緊要的人,往壞了說,他甚至還是個惡棍,時時刻刻都想着要欺負她和唐子歡的流氓,如果有懲惡揚善的人把他抓起來吊打,再扔進牢裏,崔令令第一個拍手叫好。但是現在,譚真把這些譚學海犯罪的證據毀滅掉,她卻覺得無比心安。

心裏的那些不能說出來的恐懼與秘密,此時好像都随着這些屍首一般,泯滅于熊熊大火之中,被燒的一幹二淨,灰飛煙滅。

譚真以為,崔令令會阻攔他,畢竟人都慘死了,還要這般對待他們的屍首。即使不攔,也會問問這麽做的緣由。但是她沒問。如果細想,也能想出一些小頭緒。

巧的是,譚真沒有細想。他腦子裏,想的是另外的事。

先前在景山別院,那個民婦的屍首,譚學遠讓人擡去埋了,後來辦事的小厮回來禀報,那葬屍之地周圍,莫名死了不少蟲鼠,連花草都枯萎了。此事過于怪異,譚真不得不小心行事,若是這些屍首也同那一樣危險,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沒有關系最好不過。

其二是,天氣越來越熱,屍首敞天而置,不出幾日便會腐爛,惡臭難聞,被人發現,官府必定會來查案,若是查出來崔令令她們兩人被抓之事,那名聲可就不好聽了。

保險之策也只能如此了。

一場大火,燒的幹幹淨淨。

兩個人沒再說話,坐在那兒等着大火燒盡。

崔令令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在茫茫一片白霧中前行,腳下是看不見的淤泥,深一腳淺一腳,行的艱難又忐忑。

有人在叫她,她聽的模糊。可是四周都是白霧,崔令令尋不見人,只能尋着方向走,也不知行了多久,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白霧散盡,一個人穿着玄色祥雲錦衣出現在盡頭。

那人背着她躲在地上,聲音似乎就是從那兒穿過來的。

崔令令小跑着過去,想要走到那人的前方去看看他的廬山真面目,可是無論她怎麽努力往前,那個人始終在她的前面,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而且,那個背影很是熟悉,明明像是認識的人,可是她越是努力要想起,就越捕捉不到,名字就在嘴邊,卻喊不出來。

這一急,她就醒了。

譚真背着她正在下山,他找了許久才發現一條小徑,比起在林間如同迷鹿穿梭一般,現下已經好了許多。崔令令睜眼,只能看見譚真的側臉,低着頭,專心的看路,兩只手反過來兜在她的腿間,他行的很慢,踩穩了才敢換腳走下一步。

崔令令就想起了剛剛那個夢,難怪總是看不見那人的臉。

“醒了?”譚真察覺到,出聲問她,“在睡會兒吧,還要一會兒才能到。”

崔令令搖頭,又想起來他根本看不見,“不睡了,醒了。”

“也好,林間清晨的空氣好,景色也美,你可以好好享受一下。”

聞言,崔令令這才去看四周,發現已經蒙蒙亮了,估計是寅時,空氣果真新鮮,還帶着濕漉漉的霧氣。她回頭,透過熙熙攘攘的壯木雜林,看見了山腰處的綠樹之間有絲絲煙霧升起。

“累不累?要不要歇歇?”譚真偏頭看她。崔令令搖搖頭。

“餓不餓?林子裏應該有野果,我去……”

“譚真。”崔令令突然打斷他。

“嗯?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崔令令盯着他的側臉,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像是魔怔了一般,猛的湊上去吧唧一口。又迅速撤離。

譚真許久沒反應過來,愣在那兒像個木頭。

“我餓了。想吃李記的肉包子,城西的那家。”崔令令圈在他脖頸處的胳膊緊了緊,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傻愣着幹嘛?”

“唔嗯!”譚真有些激動,話都說不利索。渾身像打了雞血一般興奮,臉上的笑掩都掩不住,從嘴角蕩漾開來。突然幹勁兒十足,腳步如飛的下山去。

崔令令躺在他的肩膀上暗笑,心裏有一塊兒角落,柔軟又甜蜜。

只是,沒等譚真走到城裏,崔令令又睡着了。此時天已微亮,街上雖然冷清,但已經有人行走了,賣早點的鋪子慢悠悠的醒來,開始擺弄進入狀态。

早晨微冷,譚真擔心崔令令着涼,便去同店老板借車,沒有馬車,裝貨的牛車倒是有一輛。

謝過店家後,譚真趕着牛車帶崔令令回府,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頗有帶着醜媳見爹娘之意。不對,他的崔令令才不醜。

徐嬷嬷昨晚知道了事情的緣由,心裏再也沒踏實過,尤其是在見着唐子歡歸來卻不見崔令令的蹤影時,更加着急。如今見譚真抱着崔令令過來,眉頭才舒展開。匆匆謝過譚真後,趕緊讓绮羅錦色把崔令令帶回房間,這丫頭還在睡,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許是嬷嬷太過于着急,壓根沒有在意怎麽會是譚真抱回來的,或許潛意識裏又覺得,譚真畢竟還算是兩個小姐的長輩,也就沒多想。等給崔令令洗漱完,順帶檢查了身上有沒有傷口或是其他的,把崔令令挪回床上後,心裏的那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等嬷嬷想起來譚真這位恩人時,譚真已經走了。

他正在城西李記包子鋪的門前排隊,來的還算早,前面就兩個人了。

譚真想起先前背着崔令令的時候,頓了頓,把即将要脫口而出的“來一籠包子”改成了“那就來兩籠肉包子吧!”沒辦法,崔令令太瘦了,一陣風都能刮走,現在總算是他的人了。唉,得下點兒功夫,多長肉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 崔令令V:我的性格………奇怪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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