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噩耗
阮盡歡起來得很早,甚至天都還沒有亮,黎明時分,整個寨子都安靜得過分。
空氣很清新,似乎什麽別的東西都沒有混雜進去。
阮盡歡走出院子,就看見了三喜,身上帶着鮮血的三喜。
三喜頭發亂糟糟的,坐在竹籬邊,瞪着雙眼看着地上的雜草,聽到聲響,他木然回頭看了一眼,眼睛裏全是血絲。
“三喜,你怎麽不回去睡?”阮盡歡走過去。
三喜愣愣地,“趙二……”
三喜身上的鮮血是誰的呢?阮盡歡怔然失神。
“你們昨晚……怎麽做的?”他澀聲問道,只覺得腦子裏嗡嗡地響着,有些反應不過來。
“大當家挑了寨子裏幾十個信得過的人,分批過去阻殺,薛二當家跟于五當家都去了,我正好是跟于五當家一起的……我遇到了趙二……”三喜忽然埋下頭,哭了起來,肩頭聳動着,像個孩子一樣。
整個寨子裏,他跟趙二的感情是最好的。
阮盡歡擡頭看着天,天空裏好像有一張巨網,今天,這張網就要落下來。
他想伸手去拍拍三喜的肩膀,可是伸出手去了,又不知為什麽收了回來,“回去睡吧,回去睡吧……”
然後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一步一步走遠了,他沒有回頭看三喜,也不敢回頭。
雁流水的目的他很清楚。
走掉的,都不能留下,這是最理智,也最殘忍的做法。然而這些人準備走掉的這一種想法,本身就是一種背叛,當他們落草為寇的時候就應當有面對今天的覺悟,貪生怕死之輩,如何能夠免于一死?更何況,陰風十嶺最有利的就是複雜的地形,誰能保證他們不會投誠說出去呢?
為了有的人能夠生,有的人便必須死。
無關優勝劣汰之理,只是一種更殘酷的法則。
只是雁流水這消除後患的做法,多半也是留給他的吧?讓他,多那麽一條退路。
扛過了今天,阮盡歡可以戰,可以降,可以偷偷地離開,但是今天之前,一切都不可能。因為于羨還在這裏。
夜還沒有完全離開,阮盡歡走過雲環霧繞的飛來石,走過那棵早已經枝繁葉茂卻春光不再的梨樹,走過自己走了無數次的小徑……
雁流水屋前的臺階上,那個男人表情沉靜,手握着劍撐在臺階上,似乎已經這樣坐了一夜。
“你已經知道了?”
“嗯。”阮盡歡坐到他身邊去,抱着自己的膝蓋,“其實早該知道的,昨天薛忘音瞞着我的就是這件事,你是早就找他們商議過的吧?”
其實他很想問的是,為什麽不找我呢——然而終究問不出口。
“既然已經猜到,又為何再問?”雁流水眸如點星,很亮。
“如果不是對你有了解,我會以為你在送死。”阮盡歡伸手拾起雁流水的衣角,永遠這樣素的質地,有些粗糙,可是摸上去手感卻不錯。
雁流水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撿起了地上一片尚算青翠的落葉,放在了唇邊。
簡單清淡的調子又在耳邊響起,上次是飛來石,此刻卻是在雁流水的屋前。
似溪流撞擊了頑石,碎成的點點晶瑩,帶着傾城的碧色,彌散天際。
阮盡歡的思緒随着這曲調,飛得很遠。
“今天你就待在這裏,哪裏也不要去。”雁流水放下了唇邊的葉子,讓它躺在手心,卻又緩緩地握緊,揉碎。
阮盡歡知道自己在這種大場面上幫不上什麽忙,也根本不介意自己是不是被輕視,他只是拿出揣了一夜的那張紙,在黎明的微光裏,放在了他跟雁流水之間的空隙裏。
阮盡歡的字,還是那麽醜,落在紙上歪瓜裂棗一般。
“我走之後,此處随你。如果我還能回來……”後面的話卻怎麽也說不下去了,雁流水閉上眼睛。
他跟于羨之間,注定是只有一個人能回來的。
“我會等的。”他不會降,他不願降。
阮盡歡走了,又去了後山那一片墳場。
不知不覺,一夜之間就冒出了這許多的新墳,阮盡歡随意坐下來,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是不是冷血,他會為無辜之人的喪命而愧疚傷感,可是當這個數字達到一定的程度,他反而會麻木,就如同這許多人的死。
這一片墳場裏墳墓的數量,是現在寨子裏人數的幾倍之多。
有時候,只有回過頭才知道多少人又離開了。
寨子裏的人傾巢而出,早飯阮盡歡破天荒沒去吃,現在也不覺得餓,他回到飛來石上,看到薛忘音的身影。
織金的黑袍獵獵飛舞,這個有潔癖的江洋大盜——不對,是有潔癖的山賊,手指之間轉動着他那一把追魂索命的柳葉刀,薄薄的一片,阮盡歡卻絲毫不懷疑它能在眨眼之間結束一個人的生命。
“你等我很久了嗎?”阮盡歡坐下來。
“只可惜馬上就要走了。”原本覺得還有很多話想跟這只扒皮貨說,可是看到他這淡然的表情,卻又什麽也不想說了,那些都是多餘的。他曾說顏沉沙未必什麽都知道,其實阮盡歡也未必是什麽都不知道的,相反的是,他似乎知道得最少,財神寨的幾位當家的都有秘密。
“你不會就這樣一去不回了吧?”臉上表情很奇怪的阮盡歡,用一種同樣奇怪的聲音問他。
“能回來的話,一定會回來。”
記憶裏的薛忘音很少有過這樣肯定甚或堅定的語氣,阮盡歡從這句話裏竟然聽出一種誓言的錯覺來,他仰着臉看着這一如既往的雲海日出,內心忽然就生出一種荒涼的感覺。
“恩,那我在寨子裏等你。”
阮盡歡喜歡平靜的生活,曾經經歷的禍亂太多,讓他很是疲憊。可惜,平靜總是短暫的,他已經記不得是曾經什麽時候上過的一堂課上,那些古板教條的老師指着教科書上的文字告訴他們,靜止是相對的。
財神寨這個名字,說不定馬上就要煙消雲散,人都不剩幾個了,來的已經來過,不久便要離開。
薛忘音回看他一眼,卻不再停留,朝前山走了。
其實世界上有的人與有的人待在一起,是很奇妙的關系。
躺着,看雲升雲起;躺着,聽潮漲潮落;躺着,聞花開花謝……
如果能夠在這裏躺一輩子多好?
阮盡歡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然後忽然笑出聲來,什麽時候自己也這樣消極避世了?
陰風十嶺連綿,隐隐約約嘈雜的喊殺聲卻從四處湧起,血海一樣淹沒阮盡歡的耳朵。
然而他不為所動。
不是不動,而是懶得動。太陽的溫度剛剛好,不像他心裏那麽冷。
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醒來時伴随着滿耳的轟鳴聲,從飛來石上舉目一望,遠遠的幾個地方冒起了塵煙,在這秀麗的陰風十嶺看來是如此煞風景。
雁流水還是被逼這麽做了。
在陰風十嶺周圍的幾處要塞,雁流水的劍早已出鞘,長劍一指,寒氣四溢。
于羨不拘兵器如何,他樂于使用別人的兵器奪取別人的聲明,穿行與強敵之中卻姿态悠然,閑庭信步一般,回望一眼,雁流水殺人也是一點不含糊的。
在于羨的眼裏,所有人的掙紮都是無力的,結局早已經被他編寫完畢,徒勞的掙紮換來的只是白白犧牲。不過他尊重自己的對手,所以現在他殺的這些人,都必須死。
薛忘音此時卻在陰風十嶺的另一處險關——小扇關。
他還記得阮盡歡那一日蹲在地上,頭發有幾縷滑落下來,可是轉眼這一片土地已經染滿了鮮血。薄薄的柳葉刀,似乎的是近身戰,一片刀光在他手心裏轉到極致,刀光過處,封喉見血。
阮盡歡是不是還坐在飛來石上呢?當他的刀掠過有一名朝廷官兵的脖子的時候,他腦子裏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這句話。
幾位當家的固然是身手絕佳,可是其他的山賊卻很難與官兵相比,尤其是這一次的官兵,每個人的目光都是堅毅的,很明顯并非山陽縣直屬的衙衛。
李守新是去年上任山陽縣丞的,山陽縣地方雖小,卻是重要的交通彙聚點,他郁郁不得志已多年,直到那一日遇上鎮南王府大公子,這才終于有了升官的兆頭,只是這個地方卻有這一夥山賊是大公子的心腹大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李守新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要追随誰,有的時候人就是那麽奇怪,知遇之恩,如何不報?
他揚起手中的劍,眼中是山賊與官兵浴血拼殺的場面,互不相讓,針鋒相對……
李守新很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聲音,沉穩,帶着前所未有的狠辣與堅定:“殺!”
血河浸濕了黃土,山岩上畫上了豔麗的壁畫,郊野之上橫陳着衆多再也不能睜開眼睛的人。
一戰,慘烈。
天明時站起,天夜時戰息。
李守新早就知道會有如此慘重的傷亡,夏公子早就傳書與他,說過這些事情,可是真正遇到的時候,那些精兵們也是心驚膽寒。
炸藥,布置得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炸藥,就在各處險關要隘,在衆人的耳側身邊炸響,一時便只見血雨紛紛。
忽然想起三年多之前的青岚之戰,晏氏的二十萬大軍,就是這樣被埋葬在了青岚吧?
青岚,很美的一個名字,可同時也是江北的噩夢。
李守新忽然有些明白了,大公子為什麽執意要消滅這個山寨。因為,這寨子裏,一定藏着一個幾乎跟他一樣,曾經名動天下的人。雖然至今沒人知道他長得什麽樣子。
他走過營帳,招呼官兵們好好休息。
因為不知道再深入攻打會不會一樣有炸藥,所以目前只能守,死守着這些出口,山賊們沒有糧食來源,窮山惡水,自然有投降的一天。
飛來石上的阮盡歡睡了又醒,醒了再睡,到了晚上,死寂的寨子裏忽然又有了人聲。
有的罵罵咧咧,有的哭哭啼啼,有的嘻嘻哈哈……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沿途就像是看不到那些傷痕和血跡,他推開了雁流水的門。
雁流水還是坐在屏風後面,可是阮盡歡卻看到他的手,握得緊緊地,指甲掐進掌心,鮮血流溢出來,浸染了他手心裏攥着的一張紙條。
面冷如霜,睜開眼睛時眼眸似乎被水洗過一樣,很亮,很黑。
阮盡歡不敢走近他。
雁流水在發呆,他出神了。
藏鋒劍上沒有鮮血,可是阮盡歡卻看到雁流水的眼在流淚,心在流血。
他瘋了一樣去掰開他的手掌,抽出了那張已經被鮮血染紅的紙條。
——江北青岚,晏老将軍,交戰殒身。
阮盡歡忽然覺得頭暈,站立不穩地退了幾步。
作者有話要說:沒錯了,雁流水的身份就是這樣啦……(喂喂,不多解釋一點麽?!(#‵′)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