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雁流水的身份
夜已深了,月上中天了。
阮盡歡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咬着嘴唇,不想自己被丢下。
前方的黑暗裏,雁流水的白衣還很顯眼。
他沒有說一句請求的話,即便他跟不上他的腳步,他知道——雁流水要走了。
于羨,真是好心計,好手段,就是他阮盡歡也不得不佩服,不得不膽寒!
數日之前,雁流水便接到江北青岚那邊的密報,晏老将軍有險,可是下面接二連三的事情阻斷了他的行程,先有蓮花寨,後有盧千裏,之後是夜襲,再來是圍剿,環環相扣,密不透風,直到現在,這些事情掩蓋着的真實目的才浮出了水面——晏老将軍戰敗身亡!
他是想要阻止雁流水增援晏老将軍……
一步一步地緊跟上,阮盡歡覺得這就像是回到了他當初來陰風十嶺的時候,迷了路,雁流水來尋他,兩個人披着夜色行走,他總是跟不上他的腳步,又總是怕他,不敢讓他走慢一些,就只有死命地跟上,跟上……不敢再迷路……
前面就是明月峽了,他想要從這裏出去嗎?
當初劫殺夏恒昭一行留下的巨大的破壞性痕跡還很新,似乎只是才過去沒多久的事情,然而再看到的時候竟有隔世之感。
雁流水回頭看了他一眼,“你要跟我走嗎?”
阮盡歡搖頭。
“那便回去吧。”他只想要這樣無聲地離開,不想有什麽人送行,尤其是他……
阮盡歡還是搖頭,“我只送到這裏,出了明月峽就好。”
明月峽的那一頭,還有官兵在守着,只是夜裏了,守衛難免松懈。
明月峽還是雁流水最愛的明月峽,曾經沾染過鮮血,現在卻依舊景色奇麗。
快要月圓的夜,素白的月亮從那一頭升起來,在整個峽裏投下匹練似的月光,落在地上,凝成一道筆直的河流。
雁流水走進去,阮盡歡落後一步跟着。
四周都安靜得很,隐約聽得見明月峽裏的流水緩緩地漫過岩石,聲響潺潺。
他從光亮的地方走進了一邊的黑暗裏,阮盡歡轉臉看他,卻猝不及防被他拉進了黑暗之中。
“……”不知道該說什麽,黑暗裏,他攥住了雁流水的衣角。
他的臉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撫摸着,他渾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阮盡歡……”
不是嘲諷的“阮大先生”,或者是冰冷的沒有感情的“阮四當家”,而是柔腸百結一般的嘆息,在即将離開的此刻,他終于舍得喊他的名字了麽……
雁流水手背上感覺到了溫熱液體的低落,他的手指指腹一如既往地粗糙,摩挲着他的臉頰,白皙柔嫩的皮膚在掌下隐約有升溫的跡象,他都沒有哭泣,阮盡歡又何必落淚?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雁流水身周的血腥味是怎麽也散不去的,可是一向厭惡這個味道的阮盡歡此時內心卻十分平靜。
雁流水的心底卻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因為阮盡歡毫無抗拒的反應,讓他生出了一種不知是不是錯覺的沖動,他想靠近他。氣息貼近,黑暗裏睜大眼能夠看到對方模糊的輪廓。
可是終究還是止住了,再不前進半分。
他放下手,抹掉阮盡歡臉上的淚,卻坐在了峽邊壁下,峽裏的溪泉水就從腳邊淌過。
他拉了阮盡歡坐在自己的身邊,兩個人似乎是靠在一起。
“雁流水……”阮盡歡也不知自己剛剛為什麽落淚,很丢臉吧?雁流水肯定更看不起他了,那一晚罵他卑微,剛才還幫他抹淚,他阮盡歡活了這麽多年,似乎臉全丢在了雁流水面前。
雁流水聽到他的聲音,很輕。他回應的時候聲音也很輕,峽外面還有人,也許是怕被發現吧。“出了這明月峽,我便不是雁流水了。”
“可我希望你永遠都是雁流水。”他們兩個人之間打着只有對方才知道的啞謎,雁流水,晏行雲,這二者之間的轉換,為什麽忽然之間讓他覺得傷感了呢?
雁流水不說話,他的掌心還帶着傷口,隐隐作痛,連帶着心口都疼起來。永遠都是雁流水麽……可惜,他從來不是雁流水。雁流水這個名字只是虛假的掩飾,他自己很清楚,阮盡歡也很清楚。
“你在說胡話。”
“我不想說胡話。”阮盡歡埋着頭,聲音有些哽咽,黑夜容易使人卸下僞裝,變得脆弱。
“那便不要說話。”他現在很害怕聽到阮盡歡的聲音,有的事情,只有臨到頭了才會明白始末。雁流水不想聽到阮盡歡的聲音,只是現在不想,如果他還能活着回來,他想留到以後去。
“……”不想聽他的話,那麽他就沉默好了。千言萬語,說也說不完,又何必再說?
雁流水現在很需要安靜,黑夜的安靜。
月亮斜斜的從一邊慢慢地滑到另一邊,阮盡歡倚着峽壁,把冰冷的岩石都靠得溫溫熱熱,他意識有些模糊,半睡半醒之間,那熟悉的血腥氣又萦繞着了。
他半盍着眼,黑暗裏本來就看得不太分明。
有兩片溫熱的東西忽然之間貼着他的嘴唇,然後逐漸變得火燙。
然而只是一會兒,那人便退開了。
有力的雙臂輕輕地環着他的腰,擁他入懷。一片的都是溫暖。
他是在夢中麽?
阮盡歡是真的看不分明,也不願看分明。
雁流水的聲音也是不分明的,似白霧茫茫的早晨一樣朦胧沙啞,然而他聽得卻很清楚。
“我信你,你沒有……”
曾經他很憤怒地站在雁流水的屋前,向着裏面喊着他壓抑了三年的聲音,他沒有——可是雁流水那時沒有回應他。
雁流水說,我信你,你沒有。
不知何時,臉上又是一片的冰涼,阮盡歡的視線模糊起來,有人從他身前站起來,他身周又是冰冷的一片。
夜晚的寒氣一下就湧了上來,讓剛剛的擁抱給予他的熱氣全部消失。
昂藏的身影逐漸走遠,寂靜的明月峽的夜,聽不見腳步聲。
然而阮盡歡心裏的腳步聲卻是如此清晰——雁流水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大約是三年前,他還是整個東朝最大的軍隊裏軍器監有名的大先生,他會很多東西,制作武器,研究炸藥,發明雷火彈,那麽多人崇敬他,喜歡他,也有很多人嫉恨他,可是那些東西都不能影響他。
本來只是很多單純地研究着他喜歡的東西,卻不想名聲傳得遠了,問題也就來了。
彼時,他是晏老将軍獨子晏行雲将軍麾下的大先生,很多兵士都喜歡跟他待在一起,他從這些兵士的口中得知了自己頂頭上司晏行雲的一些消息,他開始好奇,晏行雲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可是終究還是沒有見到。那個時候,跟晏行雲齊名的唯有一個鎮南王府大公子夏臨淵,青岚之戰,便是當今東朝最出色的兩個年輕人之間的對陣。
他新研究出的威力巨大的火藥即将被運到前線,支援晏行雲,可是阮盡歡想不到,前線傳來的消息讓人絕望——晏軍全軍覆沒。
青岚埋着玉的土裏埋了屍體和鮮血,無數英魂無家可歸,青岚的玉,也許就是這樣才年複一年地染上了血色吧?
他那時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麽差錯,二十萬大軍為何全軍覆沒?那個夏臨淵果真如傳說一般驚采絕豔至極嗎?
連晏行雲都無法與之匹敵。
之後就是逃難的日子,鎮南王擁立四皇子,從江北發兵,沒有了晏氏父子的勤王之師,鎮南王軍推進的速度驚人地快,阮盡歡下屬的軍器監很快地土崩瓦解,他知道有人要抓他,可是他跑得很快,一路窮困潦倒,一路風餐露宿,一路颠沛流離……他冒着風險上陰風十嶺的時候沒有抱着活的希望,不認識路的他被這裏迷宮一樣的道路繞得頭暈,最後體力不支暈倒在地,醒來一睜眼,卻看到了雁流水。
彼時,他還不知,雁流水就是晏行雲。
行雲,流水,然而此晏非彼雁。
阮盡歡睡着了,渾渾噩噩,昏昏沉沉。
斜月西沉了,天要明了,貪狼已經不亮了。
他醒來,捧了澗裏的水淨臉,離開時向着明月峽那一頭一望,看不到一個人,卻有着濃烈的血腥味。
那邊的官兵,大約也是永遠也睡不醒了。
出了峽,微微眯着眼,似乎不太适應這已經有些明亮的天色。
“薛忘音……”很是詫異,卻又很是感嘆,薛忘音竟然站在峽口等他。
薛忘音織金的黑袍上看不出是不是有血跡,不過有沒有血跡已經無所謂了,一個潔癖的家夥都能忍受,他又介意什麽呢?
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還跟以前一樣,阮盡歡張開雙臂,笑看着他:“喂,薛二爺,我走不動,你背我回去吧。”
薛忘音無奈地笑笑,彎下腰,真的背了他走。
阮盡歡趴在他背上,手抱着他的脖子,回看了明月峽裏的黑暗一眼,彎着唇,也不知在想什麽。
陰風十嶺的雲氣湧動着,陽光穿透霧霭,明淨似水,灑落在他眼底,一片難言的清澈。
作者有話要說:二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