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推倒重來
雁流水走的那一天,于羨也失蹤了。就連那個被阮盡歡懷疑過的小鬼盧千裏也消失不見。
財神寨的當家的只剩下了三位,薛忘音,顏沉沙,阮盡歡。
寨子裏還活着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後山又添幾座新墳。
這些天,官兵沒有再攻打,只是封鎖了陰風十嶺周邊進進出出的通道,山寨裏肯定是人心惶惶,可是阮盡歡出乎意料地堅強,他告訴薛忘音,自己其實就像一只打不死的蟑螂小強,壓力越大,他越要生存。
如果可以,說不定財神寨能夠堅持到他回來的時候。
阮盡歡每天起得很早,然後笑嘻嘻地在寨子裏轉一圈,山賊們就算再愁雲慘淡,見了他也會笑逐顏開,阮盡歡從來都是寨子裏最會搞笑的人。
然而每次看到阮盡歡笑的時候,薛忘音跟顏沉沙就會笑不出來。
今天也一樣,阮盡歡蹲在飯堂前面的地上,周圍圍了一圈人,時不時就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有一天,一個神經病拿着一把刀,在街上追着一個人,終于把那人逼到了死胡同,神經病問那人:‘一加一等于幾?’那人顫抖着小心翼翼地回答:‘二……’神經病毫不猶豫一刀捅死了他,說:‘你知道得太多了。’”阮盡歡說完,看着衆人的表情。
所有人先是很無語地互相瞪了半天,然後才逐漸地一個一個笑開。
“尼瑪啊,知道得太多啊……哈哈哈……”
阮盡歡笑看着所有人,一回頭就見顏沉沙跟雁流水站在一起在不遠處看着他,他站起來拍了拍手,“明兒咱們接着講啊,先回去吧……”
然後他向那兩個人走去。
距離官兵圍剿已經過去了半個月,這些山賊們很奇怪地都沒有詢問于羨與雁流水的下落,似乎這兩個人從未出現一樣。
“最近似乎大家都閑得慌啊……”無聊的開場白,內含的意味卻有些凄惶。阮盡歡苦笑了一聲,“你們兩個剛剛幹什麽那樣看着我?”
“看看阮四當家你臉上的面具又厚了多少而已。”顏沉沙不動聲色地嘲諷。
薛忘音暫時沒有說話,阮盡歡瞥了顏沉沙一眼,聳了聳肩,接下來卻去看薛忘音了,他道:“我總覺得你有話要對我說。”
薛忘音一笑,點頭,“我要出去探探消息。”
“一去不回了怎麽辦?”猶記得上次,阮盡歡說要在寨子裏等他回來,可是到頭來卻是薛忘音在明月峽口等他回來。現在情況已經不能再糟糕了,他還要出去?
“寨子還在這裏的。”他是財神寨這一場風雲的旁觀者,本來是可以置身事外,可是他發現置身事外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這一天,薛忘音也走了,穿着他很華麗的織金黑袍,袖子裏藏着一片薄薄的柳葉刀。
阮盡歡跟顏沉沙坐在臺階上,看着西沉的暮色。
“你還不肯說自己是什麽人嗎?”阮盡歡看了好久,忽然問他。
顏沉沙從袖子裏摸出阮盡歡送給他的那塊青岚玉,細細地把玩着,不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你以為薛忘音能夠走得了嗎?”
“你原來知道。”看樣子顏沉沙已經看出來了,是他叫薛忘音現在走的,其實……今天若是不走,可能就再也走不了了。青岚那邊,再大的戰事也不會拖很久,戰事一長,東朝必定動蕩不安,那不是那兩個人想要的結果。所以,青岚那邊,必然是速戰速決。
“外面埋伏重重,他去送死嗎?”顏沉沙眼也不擡,語帶諷刺,“記不記得我曾問你,糖醋活魚半路醒了怎麽辦時,你怎麽回答的?”
“我說……只能怪它該醉的時候不醉,運氣不好。”顏沉沙是在暗示自己就是那條在不該醒來的時候醒來了的魚嗎?
“顏沉沙,你知道,這個世上總有那麽多人想着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可我阮盡歡,從來只是想當一只快樂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也無所謂。”可惜沒有那麽多的想當然,想的事未必就是能夠做到的事。
“你或許是過街老鼠,可是并不一定快樂。”顏沉沙為他這句話怔神了很久,才緩緩說出自己的看法。
過街老鼠,做自己想做的事,随心所欲,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可是快不快樂,除了他自己,誰又能知道?
“不快樂,是因為我還不是一只合格的過街老鼠。”話題不知不覺扯得太遠,阮盡歡不想跟顏沉沙讨論這麽哲學的話題了,他還有一些問題要抓緊時間問,他怕再遲了,就沒有機會再問了。
“你為什麽要幫……于羨?”還是暫時對那個名字保密吧,現在阮盡歡自己也不想聽見這個名字。
顏沉沙似乎早就猜到阮盡歡會這樣問,他的眼神很渺遠,滑到很遠的天邊去,“我說過我上山來的原因的。”
“曾經的狀元郎來當山賊,不覺得太委屈嗎?”早就知道顏沉沙的身份不簡單,只是更多的卻什麽也不知道。
顏沉沙,三年前的新科狀元,卻恰遇亂世,後來一家遭遇意外,竟被歹徒滅門,狀元郎不知所蹤。
要不是阮盡歡記性好,也許早就将這件事忘到了腦後,然而該想起的時候必定是要想起的。
顏沉沙曾經說,他是讀書人,死了老婆,想要造反,所以上山來。
他的确是讀書人,然而是讀書人之中最頂級的,他沒有老婆,卻曾有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他是想要造反,于羨不就是會造反的人嗎?他上山來的目的,絕不單純。
“阮盡歡,我總覺得你知道真相會恨我,所以現在我不想告訴你。你比我更清楚,有的人心裏就是藏着那些壓不下去的念頭,這些念頭像是魔鬼,逼着人一步一步走自己不想走的路,他們沒有勇氣去當一只快樂的過街老鼠,所以注定了只能自己痛苦地承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顏沉沙想起後山那樹林裏的小墳堆,裏面埋着的,是他一家十四口血親的骨灰,那是他上山時帶來的。他上山比阮盡歡遲,可是也有近兩年了,然而他從來不曾忘記這一筆血海深仇,他缺一個報仇的機會。而于羨,承諾了他這個機會。
生死,道義,氣節,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又算得了什麽?他已經無法顧及那麽多了,世上不能兩全之事太多了。
“你這叫做背叛嗎?”偌大的一個山寨,就要這樣分崩離析。
罪魁禍首們走的走,剩下的卻還坐在這裏像沒事兒人一樣交談。
顏沉沙沒有答話了,也許是不屑于回答,也許是羞愧,也許是複雜,總之他只是凝視了阮盡歡很久,然後說:“我想很多人一定後悔自己認識了你。”
阮盡歡搖搖頭,卻笑了。
就算所有人都後悔,可是他知道有一個人不會——薛忘音。
就算雁流水後悔遇到他,認為他是手染二十萬鮮血的的罪人,薛忘音也不會後悔,因為薛忘音是個好人。
一想到那個已經離開了的家夥,他就忍不住笑了一下,“晚飯時間了,邊吃邊說吧。”
大師傅的廚藝真是精進多了,果真苦難才能磨砺人的廚藝。清粥小菜也能做成美味。
財神寨的糧食還能支撐一個月,可是之前這半個月每天都有傷亡,官兵們不斷地壓緊防線,阮盡歡真是恨透了外面那個領兵的縣丞,李守新,這樣的人根本不應該屈才當一個縣丞!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在戲弄他,或者根本就是于羨的算計,阮盡歡更相信那是後者。
吃過飯,稀稀拉拉的人群幾乎立刻就散開了,阮盡歡遠遠看到三喜那郁郁寡歡的神情,出了一下神,然後才想到自己應該回去睡了。
只是阮盡歡那黑黑的眼圈已經洩露了他很久睡不好的事實,每一夜躺在床上,不會做噩夢,可是以往發生的事情幾乎樁樁件件都是噩夢。
他終究還是吞了于羨給的半顆解藥,他還是怕死的。
今夜,注定又是一個難眠的夜。
習慣了不請自入的某個已經離開的人,回來了,重新不請自入。
阮盡歡看到他的那一刻腦子一片空白,漆黑的房間外面卻是燈火通明着,那一時,他什麽都明白了。
不再穿着素白的衣袍,那是東朝無恙商號最精致的流雲緞,攢着密密的銀色絲線,袖袍寬大,腰束玉帶,那張曾被他譏諷過于精致的臉上帶着被已經被隐藏起來很久的尊貴和高高在上,如瀑的黑發用琉璃的玉冠束起來,乃是一身的風流。
回來的是于羨,回來的是夏臨淵。
阮盡歡看着他,吃吃地笑一聲,雁流水那個笨蛋,竟然再次敗給了這個家夥嗎?
“你笑什麽?”他以為,他回來之後,這個人會哭,可是現在他卻在笑。阮盡歡總是能夠在本來很合适的時候給人不合适的表情。
于羨,現在應該叫做夏臨淵,站在阮盡歡的床前,就像是他曾經那次悄悄溜進來告訴他雁流水殺掉了決定離開的那些山賊們的那天一樣,肆無忌憚,卻又隐藏着小心翼翼。
“笑他晏行雲貴為晏氏成名大獎,竟然甘心落草為寇隐姓埋名近四年,現在還身敗于你手;笑他顏沉沙,驚采絕豔的狀元郎,忍辱負重敢上陰風十嶺,兜兜轉轉還是要回到名利場;笑你夏臨淵,堂堂鎮南王府大公子,竟然喬裝改扮誘我入局,又以身犯險;笑我阮盡歡,本該潇潇灑灑,卻終究癡癡傻傻盡入這遮天大網,逃不出你夏臨淵的手掌心……”他笑着,卻也哭着,這財神寨許許多多人,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呢?
他想到趙二,三喜,小扣子,海米,冬瓜……想到明月峽,想到小扇關,想到吞日潭,想到溪斷湖,想到蓮花峰,想到卧佛嶺,想到一字峰,想到飛來石,想到摘星臺……想到那些已經走了,想到那些再也回不來的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昔日的于羨,如今的夏臨淵,只是走過去,拉他起身,“阮大先生,現在換個地方睡吧。”
阮大先生……
又是這個稱呼……
阮盡歡腦子裏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麽,他怔怔地看着夏臨淵那張俊美的笑臉,卻木然問道:“當年是你做的手腳?”
夏臨淵沉默,笑容消失了一會兒,又重新浮上來,只是後來的這笑,阮盡歡卻已經看不懂。
阮盡歡還不知道,這一次雁流水又是怎樣敗在夏臨淵手上的。
也許他知道了,今天就不會跟夏臨淵走了,他也許會永永遠遠地把自己留在這裏。
可是夏臨淵不告訴他,也不回應他的問題,只是道:“走吧。”
推開門,李守新站在外面,財神寨的山賊們都不見了,滿山的全是官兵,在門開的一剎那全部注視着門口的兩個人。
阮盡歡仰臉看着那一輪上弦月,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了。
現在的明月峽裏,是什麽樣的風景呢?
他還記得雁流水很輕的聲音,我信你,你沒有。
可是……假如你不信我,能夠換你回來,我寧願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
夏臨淵沒有說話,只是給李守新打了個手勢。
財神寨,從今夜,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陰風十嶺。
不見了往常的人們,風景卻還依舊。
顏沉沙坐在樹林裏,那座小墳堆前面,一壺濁酒倒進土裏,從今夜開始,一切都會推倒重來。
作者有話要說:嗯,寫到這裏,應該換地圖了。話說老衲很狠心冷血麽?更狠的在後面,莫要詛咒老衲,下場很慘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