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啪!”
越州城內一座茶樓裏,說書先生開始本日的生計了,他将驚堂木一拍,搖頭晃腦道:“今日來說一件本朝餘杭縣新近發生的大事。”
不少茶客都轉過頭來,說書先生的聲音便更大了,“且說天下權勢所盛,莫如京城,富貴所在,必屬江南,而江南首富,則為餘杭周家。這一代周家家主姓周名游,年紀已五十有餘,夫人早逝,膝下只有一女,名為聘婷,年方十七。這周小姐生來便帶潑天富貴,卻性情平和,十分孝順老父。近日女帝游江南,恰逢周老爺弄了個品酒會,便微服私訪去看了個熱鬧,哪知遇上了周小姐,女帝甚是喜歡周小姐,便将她收為女官,随侍禦前了。又素聞餘杭西湖風光秀麗,女帝便趁興與太尉游湖。周小姐知曉了,便親自烹煮了一只簸箕大的龍蝦與陛下品嘗,諸位呀……”
說書人悠悠拉長嗓子,道:“京城遠離大海,便是皇帝,這簸箕大的龍蝦也極為難得,奉與陛下,讨得龍心大悅,賞下田宅黃金,豈不美哉?周小姐本想為父分憂,哪知女帝吃不得海鮮,一口咽下,當即便暈了過去!”
“這可不得了!”一個茶客驚道,“皇帝可不好惹,這回周家豈不是要被誅九族麽?”
“可不是麽?太尉一聲令下,官兵便将周家圍了起來,把周老爺吓得呀,周小姐還在大殿門口跪着,周老爺便吊死了,脖子上還挂了個‘冤’字!”
“這豈不是……”茶客叫道,念及說的乃是女帝,便将“謀財害命”四個字吞了下去,換成另一個詞。“豈有此理!”
“唉……”說書人望了四周一圈,嘆息道:“周老爺一死,周小姐便鬧了起來,爬上了江南太守府的大門,在上邊哭訴,說女帝故意設下奸計污蔑于她,目的不過是為她周家富可敵國的錢財。諸位客官,旁的咱們先不說,且看這大江南北遍地的周氏錢莊,富可敵國四個字,可不是假的。”
“那事情果真如此?”一人憤憤道,“女帝如此惡毒,難道不怕百姓唾罵造反麽?”
“女帝怕不怕咱們可不知道,但餘杭縣的百姓可不幹了,周小姐在太守府大門上一哭,上千百姓便往西湖白堤上烏壓壓地跪了一地,要為周家請命。諸位猜猜,女帝可怎麽做的?”
一人冷笑道:“莫不是将百姓們都殺了?”
“非也非也……”說書人搖頭晃腦道,“女帝既沒殺人也沒抓人,她将四大家族的人并幾個書生還有周小姐一并請到了行宮大殿上,叫了另一個周小姐來!”
“怎麽有兩個周小姐?”一人疑惑,随即又明白了。“是了!十年前周家有個被逐出家門的女兒,聽說如今是禦史大夫的夫人?”
“是這位周小姐,也不是這位周小姐。”說書人故弄玄虛地說,“大殿上一時有兩位周小姐,先前的周小姐說:‘我有玉佩為證,這玉佩與我姐姐禦史夫人的乃是一對,上邊還刻有我的名字,閨名取自杜牧的詩。’後邊的周小姐道:‘我曉得,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諸位,難道不覺得此語有何不妥麽?’”
這是周小姐問周小姐的話,也是說書人問茶客們的話。然而此處乃是個十文錢一壺茶一碟鹽水花生的小茶樓,在座都是販夫走卒、市井小民,認得幾個大字都寥寥可數,誰還讀過詩、認得杜牧?
好一會兒,才有個聲音道:“确實不妥。”
衆人轉頭,只見角落的桌子上坐着兩個少年,一人着錦衣,一人白衣。
那白衣少年見衆人看過來,便解釋道:“杜牧這首《贈別》是寫給青樓女子的詩,後邊說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也是形容這詩裏的煙花女子年紀小又美麗。這可不是什麽好話,哪個當爹的願意用這個寓意?”
“啪!”說書人将驚堂木一拍,大聲道:“這位公子可說對了,當日大殿上的書生也是這麽說的,先前那位周小姐臉色一變,後來那位周小姐便道:‘不錯,我與長姐的名字不是取自《贈別》,而是取自《新荷葉》,薄霧初零,長……’長……”
說書人一時記不起原詞,卡了半天的“長”字。
“薄露初零,長宵共、永書分停。繞水樓臺,高聳萬丈蓬瀛。芝蘭為壽,相輝映、簪笏盈庭。花柔玉淨,捧觞別有娉婷。鶴瘦松青,精神與、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馳日下聲名。東山高蹈,雖卿相、不足為榮。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白衣少年又道,“這是給當世大儒祝壽的詩詞,‘薄霧’三句,是說在白天與黑夜一樣長的日子裏露水剛灑下的時刻,也就是秋分傍晚。”
“這就對了。”一個老人道,“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周家被逐出家門那位大小姐,便是在秋分傍晚出生的,當時正值江北種麥,周氏錢莊免了江北的麥秧錢,老頭子如今還記得。”
“正是!”說書人道,“禦史夫人閨名為‘初零’,正是秋分之時出生之意,而周小姐的閨名聘婷,正是取‘花柔玉淨,捧觞別有娉婷’之意。此言一出,先前那位周小姐臉色大變,道:‘我有玉佩為證!她才是假冒的!’後來那位周小姐便道:‘你有玉佩又如何?那不過是姐姐在道觀無聊時刻的玩意,我卻有周家璇玑圖!’”
角落的兩位少年齊聲道:“璇玑圖!”
說書人看了他倆一眼,“正是璇玑圖。原來餘杭周家有個規矩,世代的夫人都出自東海璇玑島樓家,這樓家女子嫁到周家,每生下一個孩子,便要繡一份璇玑圖,記錄周家家産。這璇玑圖周小姐有一份,江夫人也有一份,前後雖然差了十年,但一對照便知大體相似。江夫人也到了江南,兩下一對照,真假不就大白了麽?先前那位果然是假冒的周小姐——諸位可知,這假冒的周小姐如何得知娉娉袅袅十三餘這句詩、如何拿到周小姐玉佩的麽?”
角落那白衣少年又道:“不會是真周小姐給她的吧?”
“這位客官,你又猜中了!”說書人大聲贊揚,又拍了一記驚堂木,“原來不僅周小姐,連吊死的周老爺都是給人假冒的,真正的周家父女早在三個月前便給歹人抓了起來,歹人想奪取周家錢財,對周家父女百般折磨。”
“百般折磨”四個字,足以叫人聯想頗多。
“唉……”說書人适時嘆了口氣,“說起來,周家也是可憐,聽說被周小姐休養的道觀被大火燒了個一幹二淨,三四十個道姑,全都給燒死了。周老爺被砍斷了手腳做成了人棍,周小姐的丫鬟也被□□至死……”
他适時停下,大堂中便嗡的一下響起許多議論聲,說什麽的都有。說書人見差不多了,才又道:“好在周小姐忍辱負重,等到了轉機,如今已将仇報了,正準備周老爺的喪事呢,正是‘孤女忍辱報父仇,莫問手辣與心狠’……”
說書人的打油詩還未說完,聲音便給大堂裏的議論淹沒了。
“原來此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江南首富之死,竟是為了陷害女帝,可這是為何?為了錢財,竟連女帝都敢動?”
“皇室的事誰能說得準?聽說有個王爺跟這段時間跟周家走得很近……”
“周老爺為富行善,想不到竟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連女兒都被……這周小姐以後可怎麽嫁人吶?”
“怕什麽?既然周家一直都娶東海樓家的女兒為夫人,說不定周家一早為周小姐定了樓家的親。”
“啧啧……想想這樓家公子也是慘,竟娶了個千人枕的娘子!”
“慘?怕是笑得眼都睜不開了吧?你想想,現在周家就周小姐一個血脈,誰娶了周小姐,誰就能拿周家的錢,換做是你,你娶不娶?戴了綠帽子又如何?把周小姐娶到手就能有金山銀山,到時候将周小姐往小院子裏一放,有錢還怕沒有美人?”
“說得也是,啊呀,也不知這周小姐生得怎樣美貌,竟迷得歹人們繞過她性命……”
語言越說越不堪,角落的兩個少年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丢下一串銅錢便匆匆回了茶樓上的客房。
錦衣少年連門都不關,将行囊抓起就要走。
“你幹什麽去?”白衣少年攔在門口。
“還能幹什麽?當然是回家去!”錦衣少年沒好氣道,“你剛才沒聽到?大伯母為人實在惡毒,騙我替她兒子過來,說什麽娶天下第一富商的女兒,結果居然是個殘花敗柳,還是整個江南都知道她被人睡過的破……”
“季平!”白衣少年沉臉喝道。
“作甚?難道我說的不對麽?整個江南都知道周家小姐被歹人糟蹋過了!”錦衣少年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別以為你比我大半個月就當真是我哥,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族兄而已,要不是大伯父心善,在你爹出賣樓家秘密屍沉大海時,你便也死了!”
提到亡父,白衣少年的表情便是一頓,但他很快恢複正常,道:“即便退婚,也不能在這時候,周小姐已經夠可憐了,你還要落井下石?”
“你這是慷他人之慨,你同情那破鞋你去娶了她啊?勸我做什麽?本來定親的也不是我!”錦衣少年說的便從行囊裏掏出一張紙拍在白衣少年身上,“給你庚帖婚書,你這麽可憐她,自己去娶吧!本公子不奉陪了!”
語罷,錦衣少年揚長而去。
白衣少年握着庚帖和婚書若有所思。
風言如此,周家小姐在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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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周娉婷在做什麽?
周娉婷什麽也沒做。
她知道不過一個時辰,行宮中發生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餘杭城,她這三個月以來的遭遇,周家的變故,父親周游的慘死,已成為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但這一刻的她,只想将父親的遺體護送回家。
同坐在馬車上的還有她的姐姐和姐夫。江夫人已經哭得肝腸寸斷,幾乎暈過去,禦史大夫江自流一邊安撫着夫人,一邊不時看着她。
姐夫一定覺得奇怪,她為何從頭到尾不掉一滴眼淚,只是紅着眼眶。或許所有人都會罵她冷情,沒心肝,但當日在那間黑暗的囚室裏聽惡人們折磨父親時,她的淚就流盡了。她牢牢記得父親用痛得顫抖的聲音說:
“女兒,你是周家最後的希望,無論如何,答應爹爹,撐住周家!”
如果可以,她現在也想伏在父親的屍體上大哭一頓,甚至追随父親而去,但她死了,周家怎麽辦呢?父輩祖輩掙下的基業就這麽落入別人手中?這不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懷,那父親寧死也不肯吐露的秘密,她這三個月來的精神折磨,豈不是都白受了?
所以……周娉婷深深地吸了口氣,指甲緊緊地刺入手心的皮膚中,她對自己說:我不能倒,我要撐起周家,我要讓所有人知道,周游的女兒絕不會輸,依舊是江南首富!
馬車在街面上辚辚而行,從孤山行宮到西湖畔的周家,并不十分遙遠。
圍着周家的官兵都已退去,消息都傳回了周家,周家大門口卻只守着兩個老仆,見了馬車便圍了過來。周娉婷撩起簾子下車,老仆們都神情閃爍,不敢稱呼,想是被先前那出冒牌貨的戲碼吓壞了。
“混賬東西!”江夫人見此情形不禁大怒,罵道:“冒牌貨服侍得周全,如今小妹回來了,你們竟不吭聲了?一個個都瞎……”
老仆們吓得跪下,周娉婷扶住了江夫人下車,搖了搖頭道:“姐姐。”
江夫人這才住了嘴,想到家中遭遇與小妹的磨難,忍不住又掉了一串眼淚。
周娉婷拍了拍長姐的手背,轉身看了兩個老仆一眼,老仆立刻跪下行禮。
“老奴周義(周忠),見過小姐。”
“起來吧。”周娉婷擡手,“我七歲離家,如今模樣大變,你們不識得也是常情。今日行宮之事你們也聽說了,我爹爹蒙受劫難,遺體正在馬車上,周義,找四個手腳麻利的小厮,小心擡回正房。周忠,召集所有家奴到前院,我有話說。”
一席話說得井井有條,周義、周忠雖納罕她表現不同常理,卻也更希望周家出個主事的,鎮一鎮惶惶人心,忙按照她吩咐的去做了。
老仆離開,周娉婷又道:“姐姐,姐夫,你們且守着爹爹,我去去就回。”
江自流點頭道:“小妹自可放心。”
他是禦史大夫,言官之首,言行更當為天下表率,将父親的遺體暫且交給他,周娉婷放心得很。她擡頭看了一眼周家的五間大門,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周家家奴歷經老爺吊死、小姐大鬧江南道,整個周府被官兵圍住,差點抄家滅門,一個時辰前才知道原來老爺小姐都是假冒的,他們并無性命之憂。這一口氣還沒從心口松到喉頭,便聽說真正的小姐并被逐出門的大小姐與姑爺都回來了!
想到傳說中老爺那慘不忍睹的遺體,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紛紛猜着小姐回來了當如何責備衆人。
到了前院,只見周家“取之有道”的黑底金字牌匾下,大廳臺階之上,站着個素白衣衫的女子,未曾看清面容,已能感到她身上的冷清之氣。待得看清面容,只覺這女子雖容貌清麗無雙,卻略顯瘦弱,膚色白得仿佛不帶血色,連嘴唇也是淡淡的,唯有一雙眼睛黑得幽深,只叫女子看起來不像凡人,倒是三分鬼氣、七分世外修道人的缥缈之氣。
待無人再來,女子便開口道:“我才是周娉婷,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周家的家主。”
她聲音不大,卻自有一股震懾力,奴仆們不敢擡頭,全都齊刷刷地跪下行禮。
“見過小姐。”
周娉婷并未令奴仆們起來,只問道:“管家呢?”
一個大膽的小厮抖着聲音回答道:“回小姐的話,管家剛剛……吊死了。”
就在真假小姐的消息傳回來、官兵撤走的那一刻。
管家跟了她父親三十年,當日出事,那出賣她的丫鬟都遭了毒手,管家竟能好好呆在周家,直到自盡,這中間若是沒有隐情,便是個三歲小兒都不會相信。
周娉婷神色不變,“将屍體送到太守府去,想必官府也需要這屍體得很。”
小厮們立刻應道:“是。”
周娉婷又道:“我剛從山中回來,對府中之事不甚清楚,平日裏二管家是誰?”
“回小姐的話,二管家是周義,三管家是周忠,但管家把他派去看馬廄了。”
原來是他們,難怪第一時間守在門口,盼着她回來。周娉婷喚道:“周忠。”
“老奴在。”周忠從衆人之中走出,又複跪下,“小姐,老奴但憑吩咐。”
“今日起你暫代管家之職,把府中該扔的東西都扔掉,還有,準備我爹爹的後事。”周娉婷頓了頓,緩緩說:“以周家新任家主周娉婷的名義發喪。”
周忠震驚地擡頭,欲言又止,再複低頭應道:“是!”
周娉婷便不再說話,轉身往正房去了。
繞大廳,過內廳,便是正院,北面一座五間開的上房,兩個小厮守在明間外邊,見了她便行禮。上房的東稍間已收拾妥當,地上擺好了床,周游的遺體躺在上邊,一旁沐浴等物一概準備妥當,江夫人與江自流在旁跪坐着。
周娉婷入得來,一言不發地在旁邊跪下,她伸手,想打開周游身上蓋着的白布,卻抖了一下。
江夫人的眼眶立刻紅了,撲過去抱着她,哭道:“小小,想哭便哭吧,已經沒事了……”
姐姐越是這麽說,周娉婷越是知道,這個世界只剩她一個人了,若是她也倒下,從此以後只能将周家的産業拱手他人。而她,也只是個名聲盡毀、養在姐夫府裏,等着不知何年何月嫁人的女子,只有浮萍一般無依無靠的命運。
這是她想要的嗎?若果真只想嫁人尋個依靠,她為何在道觀青燈黃卷十年苦讀商經?又為不在遭遇歹人時一死百了?
想到此處,周娉婷立刻擡手将眼角的淚擦去了,她輕輕推開江夫人,低聲說:“姐姐,咱們為爹爹料理後事吧,我不會有事的,苦日子才開始呢,我要撐起周家!”
話音未落,便有一道聲音從外邊傳來。
“小姐,叔太爺并族中幾位太爺來了。”
江夫人疑惑道:“未曾報喪,幾位叔祖來幹什麽?”
“來找麻煩。”周娉婷頭也不擡,吩咐道:“請客人花廳奉茶。”
“可是……小姐……”丫鬟支吾着,“幾位叔祖老爺已自行去了祠堂,他們說……請小姐祠堂內說話。”
“祠堂內?”江夫人怒道,“爹爹屍骨未寒,誰敢在周家開祠堂?”
“姐姐。”周娉婷并未生氣,人性能卑劣到何種程度,她已見識過了,這不算什麽。她吩咐道:“那就在祠堂奉茶。”
她倒要看看,幾位叔祖敢不敢在祖宗牌位面前喝茶。
“是。”丫鬟哪邊都不敢得罪,只好離去。
周娉婷只當什麽事都沒發生,依舊專心為父親料理後事。
沐浴,停靈,小殓……一切準備妥當,周娉婷換上了孝服,還沒來得及問,便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滿含怒氣道:“那小丫頭在何處?竟敢叫我們幾個祖輩等這般久,實在太不成體統了!”
周娉婷轉頭,只見五個拄着紫檀木雕壽星拐杖的華服老人從穿堂走來,行走速度之快,直叫人忘了他們全都已年過古稀。這五人周娉婷認得,為首那個紫檀木拐杖上還鑲了象牙的就是她祖父的同胞六弟,也是如今周氏一族的族長周六太爺。另外四個則分別是她祖父的堂弟,分別排行第七、十一、十四、二十六。
“六叔祖,七堂叔祖、十一堂叔祖、十四堂叔祖,二十六堂叔祖。”周娉婷依次叫道。
“咚!”周六太爺滿臉怒容,手上的拐杖重重拄了一下地面,“小丫頭,你膽子不小啊,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叔祖兼族長了?你是不是想像你姐姐那樣,被逐出家門?”
江夫人眉一橫便要為小妹出頭,卻被江自流擋住了,江自流輕輕地搖了搖頭,看向周娉婷。
這是族中長老上門鬧事,周娉婷若是不能平息住,他是不會讓這個小妹獨自留在江南面對魑魅魍魉的。哪怕将來被夫人與小妹憎恨,他也決不許羊羔落在狼窩裏。
周娉婷能感覺到姐夫的用意,心中更不願認輸,她冷清問道:“所以,叔祖是要我抛下屍骨未寒的父親,去給叔祖奉茶請安?”
她一身素缟重孝,站在高大的黑棺之前,黑棺之後便是個大大的“奠”字,滿堂皆是孝白,如此層層襯托,加之周游乃是慘遭橫禍而死,竟有種周游随時能回魂為弱女主張的錯覺。
周六太爺不覺吓出一身冷汗,氣勢登時弱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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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嗣
“我……”周六太爺弱聲道,“我可沒這麽說!”
“就是、就是!”周十一太爺附和道,“小丫頭,我們這麽急匆匆地趕來,也是為了你家好,你爹爹沒了,我們都很哀痛,但他的後事不能不料理,你說你一個女兒家……這這這……這成什麽事?”
“原來如此。”周娉婷點頭,聲音依舊低低的,“諸位叔祖有心,侄孫女在此謝過了。不過此事若是由侄孫女與諸位叔祖決定,只怕不妥,不如明日一早召集全族,在祖宗牌位前決定,如何?”
五位太爺原本以為周娉婷會負隅頑抗,舍不下這金山銀山,不想她竟答應得如此痛快,登時各個笑逐顏開,點頭道:“甚好、甚好!侄孫女兒,你果然深明大義!”
“如此,便請諸位叔祖先好好商議了。”周娉婷的表情并無變化,她斂衽行禮,不着痕跡地下了逐客令。“侄孫女還要為父守靈。”
“自然、自然!”五位太爺連連點頭,也不喝茶要坐,轉身便走了。
江自流等五位太爺離開了才将江夫人的手放開,江夫人忙同周娉婷一起跪在靈前,着急道:“小妹,你怎能答應他們開祠堂呢?”
“姐姐放心。”周娉婷一邊燒着紙錢一邊道,“我心中有數,斷不會叫他們得逞。”
江夫人只能閉嘴不語,心中的擔心又多了一層,因這一瞬,她想到四個字——無子立嗣。
周六太爺等人想到的也是這四個字,這才找上門來的。
中原千百年來男尊女卑,實行嫡長子繼承制與宗法制,禮制規定,凡祭祀者必須為男子,同時,主持葬禮者也必須為男子,父死則子主理喪事,絕不能是主母或女兒。如若家主自身無子,為保祭祀祖先的血食不絕,則必須立嗣。立嗣即将宗族中輩分低一輩的男子收養為子,繼承香火。
如今周游只有兩個女兒,周初零雖貴為禦史夫人,但身為女子,即便她未被逐出家門,也是不能繼承香火的。從前周游還活着,族中長老念着他未曾年老,興許還會再娶一房繼室也為未可知,是以不曾催促。如今周游死了,周家只剩下周娉婷一個孤女,豈不正和了無子立嗣的情形麽?此時從族中選個男丁認在周游名下,繼承香火,乃是理所應當、名正言順。
周十一太爺道:“方才來的路上我還擔心小丫頭不同意立嗣的事,如今看來,小丫頭倒是明白事理得很,一點也不用長輩操心。”
周十四太爺也道:“她不答應哪行?難道還能讓她一個女兒家主持周家?還是要男丁才行,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擔心……”
說到此處,周十四太爺忽然頓了一下,恰好五人都走到了周府門口,周十四太爺便打了個哈哈道:“時候也不早了,咱們還是早些回家,通知本族各支明日一早到祠堂集會才是。”
語罷匆匆上了馬車,令車夫将車趕走了。
然而這一句話卻深深地點到了其餘四人的心裏,都是活到了古稀的人,既然都趕在第一時間來了周府,誰還真為了周游的香火着想?勸周娉婷接受立嗣乃是五人一心的決定,但這立誰當周游的子嗣,卻各懷心事了。
周游的子嗣,繼承的可不僅是周游的香火,更是周游這遍布江南的錢莊、地産、鋪子與周府裏不計其數的銀子。
所以,五老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繼承周游香火的嗣子,必須出自自己府中,如能是自己嫡孫,那便更好了。一時五老離了周府都無心談論,各自匆匆回家了。
周六太爺一回到府上,長子周沣便迎了出來。
“爹,您回來了?兒子接到一個消息……”
“周游死了是麽?”周六太爺擺擺手,“此事我已知曉,去把炜兒喚來。”
周沣不解,“爹,您喚炜兒做甚?”
炜兒是他嫡三子,年方七歲,才剛開始上家塾,此時喚他難道是老父觸景傷情,念及嫡孫了?
周六太爺瞪眼道:“叫你喚來便去傳話,哪來這許多廢話?”頓了頓,念及周沣是周炜生父,周六太爺緩和了語氣又道:“明日在祠堂前全族集中,我要帶上炜兒去,大郎,無論如何,咱們一定要讓炜兒過繼到周游膝下,屆時你身為周游族兄,一定要為周游主持喪事,知道麽?”
将炜兒過繼給周游?他為周游主持喪事?這話的意思是……周沣愣了一會兒,看着父親。
周六太爺便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可……可是……”周沣面有難色。
“可是什麽?”周六太爺訓斥道,“蠢東西!兒子什麽時候沒有?大奶奶與你正當年盛,再生一個嫡子也未可知,何況沒了炜兒,你還有兩個嫡子,這周游的嗣子可就只有一個,咱們家若是不搶,其他旁支可就等着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不,非是兒子不願……實在是……”周沣叫道,“就在方才,周府的下人來咱們家報喪了,用的還是……周家家主周娉婷的名義!”
“什麽?!”周六太爺猛地回身。
周沣趕緊低下了頭,将訃聞給遞了上去。
“這……這簡直……豈有此理,胡鬧至極!”周六太爺将帖子一把砸在地上,怒道:“可惡!”
“就是、就是!”周沣道,“周娉婷一個女流之輩,怎能為父發喪呢?更別說繼任周家家主了!”
周六太爺面沉如水,“小丫頭竟敢耍我,明日在祠堂之前,要她好看!”
他相信,族中只要接到訃聞和明日集中祠堂消息的人,心中的念頭必定同他一樣。
“那……爹,炜兒……”周沣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明日依舊帶上。”周六太爺冷哼道,“一個乳臭未幹的丫頭,竟敢跟我作對,周游的家産,必定入咱們家的囊中!”
是夜,周府。
江夫人與周娉婷在靈前已守了半日,眼看着夜色降臨,江夫人心疼妹妹,便輕聲勸道:“小小,你一整天未曾進食,先去用些晚飯,這裏我和你姐夫先守着好了。”
周娉婷并不覺得哪裏餓,被囚禁在密室時,常常三天兩頭吃不飽,久而久之,她也習慣了,不知饑飽。但如今她身體康健才能對付那些虎視眈眈的人,更何況還有事要處理。
“好。”她點頭說,“我去去就來,姐姐,辛苦你與姐夫了。”
她與自己這般見外,是十年沒聯絡生疏了,也是她蒙受劫難,對人更提防了。江夫人心疼得緊,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應道:“你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身體要緊,父親泉下有知,絕不會怪罪你的。”
聞言,周娉婷不禁又回頭看了一眼靈堂,才走過穿堂,到東院去了。
周府分成三個縱列布局,中間一溜往北是大門、大廳、內廳、正房、後院所在的正院,西院是幾個大家奴的院子和周氏祠堂、花園,東院有三個隔開的部分,最小最南邊的倒座房是馬廄,中間是三個小小的院子,住着小厮們,隔了條夾道便是賬房,再過一條連接東穿堂的夾道,便是周家歷代嫡長子的住所物華苑。周游膝下無子,這物華苑一直都是周娉婷的住所。
物華苑分為兩進,前邊是若沖堂,周娉婷一貫住在後邊的若缺居,但這回她到了物華苑,卻先在若沖堂坐了下來。不等她吩咐,一個丫鬟便上前問道:“小姐,您自回府便不曾進過粒米,先用些晚飯可好?”
周娉婷點頭,丫鬟便端上一碗素粥、三碟糕點,恭敬地侍立在旁。周娉婷将素粥嘗了一口便放下了,青花瓷碗落在堅硬的紅木桌上,發出咚的一聲響。丫鬟吓了一跳,忙看周娉婷的神色,周娉婷的臉色微冷,問道:“這是什麽粥?”
“小姐恕罪。”丫鬟從未見過如此面冷之人,吓得立時跪下道:“今日老爺蒙難,小姐身帶重孝,不能食葷腥,婢子擔心小姐身子受不住,便自作主張做了碗清心粥,不知小姐口味,請小姐恕罪。”
周娉婷用湯匙攪了攪碗裏的粥,沒說饒恕也沒說懲罰,又問道:“這粥裏加了什麽?”
“回小姐的話,這粥是用糙米、綠豆、小米做底,泡軟之後先放入蒸籠蒸煮,再與加入紫山藥丁、枸杞、百合熬煮成的。”丫鬟急急解釋道,“小姐,這其中絕無半點葷腥,”
紫山藥對氣虛體質有滋補作用,難得這丫鬟知道。周娉婷心中點頭,面上不動聲色,又問道:“你叫什麽名字?誰令你來服侍我的?”
丫鬟道:“婢子名叫雪月,二管家命我與雪絮不必做其他事,只管服侍小姐,故而雪絮在靈堂外服侍着,婢子在物華苑守着。”
原來是周義派來的。周娉婷放下心來,擡手道:“你起來吧,這粥沒什麽不妥,方才吓着你了。雪絮在何處?你們也用些晚飯,待會兒我有話吩咐。”
作者有話要說: 三章放送完畢,明日開始日更3K~
☆、選子
雪月與雪絮哪裏敢當真用飯?不過草草吃了兩個饅頭便在堂前候着了。
周娉婷也只是将清心粥喝了,吩咐道:“去将府中管事的找來。”
雪月與雪絮齊聲應是,将空碗收走便去傳話了,一盞茶後,領着人來了。
七人一同行禮,其中兩個男人便是周義、周忠,剩下一個長着三撇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