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最後一點蠟燭熄滅時,樓如逸才發現熹微的晨光已經投過窗紗照了進來,映得屋裏朦胧地亮着。他才将手上的折件看完,想同周聘婷說一聲可以了,應當沒問題了,一擡頭卻發現周聘婷趴在炕幾上,已經睡着了。
為了這份折子,他們已經把自己關在內書房裏讨論了一天兩夜,期間除了代表女帝的綠绮,不許任何人進來。将細節讨論了又讨論,才将每一處文字敲定,就在他最後檢查一邊折子的時候,周聘婷便睡着了。
她一手搭在炕幾上,小小的臉蛋便枕在手臂上,初秋的天氣,餘杭城還是暖的,她身上卻已經穿上了素绫半臂,裏邊穿着件淡青色的短襦,雖然做成窄袖的樣式,對她來說還是太寬了。随着她搭手的姿勢,軟軟的絲綢袖口滑下,露出她伶仃瘦弱的腕骨。樓如逸從前不能理解,為何有人說看到弱不勝風的女子便會心生憐惜,現在看了周聘婷那仿佛一握即碎的手腕,恨不得将她抱在懷裏,每天除了吃就是睡。
可是,這不是她要的人生,看看手裏的折件,他就知道,這是個注定會成為傳奇的女子。
那就讓他,在她成為傳奇之前,好好地看一看她。
樓如逸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看她秀氣的眉,細長濃密的睫毛,小巧的鼻子,還有形狀恰好、顏色淡淡的唇。或許是對她的最初印象便是說書人口中冷靜機智的女子,所以長久以來,他心動的、留意的都是她的才華、冷靜,想做的都是讓她為她解決煩惱,出謀劃策,直到這時候樓如逸才發現,她的眉眼嘴角,竟然是這樣美麗。
像一朵風中的清荷。
有着纖長清香的梗,有着花兒一般的容貌,但她的花兒卻不只是為了争豔而開,她吸收陽光雨露,是為了結出蓮子、滋養藕根。最後,花瓣落盡,荷葉、荷梗、蓮子、藕根,都是有用的。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
他喃喃地說念着《愛蓮說》,不想竟把周娉婷驚醒了。她濃密如扇的眼睫毛動了動,便睜開了眼。
“咳……”樓如逸趕緊望天,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卻又忍不住用餘光瞥了她一眼。
她臉色一向蒼白,此時卻被壓出了一道淺淺的紅痕,宛如嫣然,像是白荷花瓣上透出的一縷粉色,可人之極。樓如逸一看上去便呆住了,她卻忽然不覺,只問道:“折子怎麽樣了?”
樓如逸猛地醒來,為自己的“見色起意”而羞愧,趕緊摒棄雜念應道:“兩份我都看過了,同你說的一模一樣,應該是沒問題了。”
“嗯,那就好。”周娉婷看了一眼窗外,“綠绮也該來了。”
話音才落便響起了敲門聲,綠绮端着點心進來道:“小姐,公子,你們辛苦了,先吃些點心墊一墊,待會兒時辰到了,就該用早飯了。”
年初那一場劫難損傷了周娉婷的身子,後宅的廚娘丫鬟們時時刻刻按着囑咐,要她按時吃飯按時睡覺,以免再傷了腸胃。
“先放着吧。”周娉婷卻不愛吃點心,更喜歡粥食。“昨日讓你們準備的禮單如何了?”
“二總管按照您的吩咐,已經将所有的禮品都準備妥當了。”
“嗯,好。”周娉婷點頭,從描金填漆羅漢床頭的櫥子裏取出一個錦盒。錦盒打開,只見裏邊鋪着織金雲錦,将織金雲錦取出,再按了一下,盒子便打開了暗格。樓如逸見狀忙将兩封折件密封妥當,交給周娉婷放入錦盒中。周娉婷安放妥當,再度鋪上雲錦,才又從櫥子裏取出一支質地溫潤的羊脂玉簪,簪子雕成白梅的樣子,其中點點雜黃便成了白梅的花蕊,質地、樣式、雕工,無一不貴重。
周娉婷将簪子放入錦盒之中,又提筆寫了一封信,才将信和錦盒交給綠绮。她道:“我知道你們紫宸衛個個都很厲害,所以這錦盒還請紫宸衛的諸位多多照拂,務必交給我姐姐。”
“小姐放心。”綠绮接過錦盒,“十二衛之一的藍珈正在附近,我将錦盒交給他,讓他跟着二總管的車隊護衛着,等二總管進了禦史大夫府中再去把錦盒交給江夫人。”
“如此甚好。”周娉婷點頭,忍不住掩口打了個呵欠。
“十六娘,你吃些點心便去睡吧,睡夠了再起來,養身要緊,但也不急在這一時。”樓如逸深知她一心都撲在周氏錢莊上,所以勸道,“強撐着不過因小失大,我看大總管那邊的消息,只怕今明兩天便能出貸錢的計劃了。”
周聘婷一聽貸錢計劃果然應了下來,“好。你……你也好好休息吧。”
“我知道的。”樓如逸催着,“綠绮姐姐,麻煩你扶她休息。”
“讓雪絮随我回去便好,綠绮,你去辦事吧。”周聘婷起身走了一步,又叮囑道:“綠绮,炕幾先別收拾,我将來或許有用處。”
“是。”
一時周聘婷回屋休息了,綠绮前去送東西,樓如逸身為練武之人,熬個一天一夜也不算什麽,依舊精神抖擻。他在府裏轉了一圈,叮囑了雪絮雪月攔住找周聘婷的人,無論如何也要她休息到自然醒,再去廚房叮囑廚娘們做些清心、緩解疲勞的菜。
“緩解疲勞的菜?”做菜的是個大娘,聞言一臉茫然,“樓公子,緩解疲勞只能多休息,怎麽能用菜緩解呢?”
“哈?”樓如逸傻了傻,後知後覺這世界難道還沒有藥膳?想了想表達方式,他又道:“那……你會做什麽紅肉?要做得不油膩的。”
“這個好辦,咱們小姐不愛葷腥,我特意學了好幾樣清爽的肉菜,一直沒機會展示給小姐嘗嘗呢。”廚娘拍胸脯保證着,“樓公子還有什麽吩咐?”
樓如逸問:“廚房有海帶沒有?”
廚娘又愣住了,“海帶……是何物?”
對了,海帶這東西在他曾經活着的世界,也是建國後才從某島國引進并且培育成功的,他記得古代的名字好像叫……昆布?樓如逸問:“有昆布沒有?”
“樓公子,昆布可是貢品,咱們周府就算是江南第一有錢的人家,也沒法買到啊。”廚娘為難了。“樓公子,您能不能點個我能做的菜?”
“那你先準備着紅肉吧,記得一定不能油膩。”樓如逸叮囑完一句就轉身走了,在府裏無頭蒼蠅一樣轉了三圈,最終還是出門去了。打聽之後又打聽,他找到了一家挂着“清心也可以”牌匾的店鋪。
“客官要買什麽?”店小二忙着擦拭博物架,頭也不回地問。“可以清心也——找你家掌櫃的。”
他說出暗號,夥計終于擡起頭,然後态度登時峰回路轉仿佛雲泥。“原來是十五公子,公子直報名號便可,哪用說暗號呢?”
他弓着腰賠着笑,“十五公子這邊請,咱們掌櫃的聽到您來的消息一定歡喜非常。”
樓如逸皺了皺鼻子,似乎對十五公子這個稱呼十分不滿,但又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誰?”
“樓家與周家歷代聯姻之事誰不知道?當日商督院面前,公子與周小姐一同懲治惡商人,咱們分號的夥計掌櫃都去看了,為的就是記清公子的面容。咱們分號所在隐蔽,公子不來找咱們,咱們也不好去打擾公子,以免壞了公子的大計。”
樓如逸聞言便停下腳步,夥計疑惑地望去,他便做了決定,“算了!”
轉身便要離去。
“十五公子來了?”圓滾滾的掌櫃好似個雪球,從後院咕嚕嚕滾了出來,肥乎乎的臉上堆滿了笑。“公子來得正好,前幾日島中才有密信傳來。”
密信兩個字叫樓如逸剛邁出的步伐又收回了,他轉身問道:“信呢?”
“這……”掌櫃的拱拱手,“恕小的僭越……”
“島主的胡子白了一半,我離島當日被他寶貝孫女剪掉了,氣得滿島找人打。主宅祠堂裏一共一百三十一張畫像,如今守祠堂的老頭兒叫七十叔,耳朵聾了一只。”樓如逸以極快的速度噼裏啪啦地說了一大串,不耐煩地反問道:“還有什麽需要确認的?”
“不不不……不敢、不敢!”掌櫃的吓得原本就白胖的臉更白了,趕緊躬身垂首道:“小的知錯,小的也是為了島中的安危,求公子諒解。公子稍等,小的這就去拿書信,這就去。”
說着便又邁着胖短腿跑了。
他十步還沒樓如逸一步遠呢,樓如逸猶豫再三,終于還是兩步跨上去叫道:“等等!”
胖掌櫃吓得面無人色,顫抖抖地問道:“公……公子饒命……公子還有什麽吩咐?”
“我不打你。”樓如逸忍着不耐煩問道,“店中可有昆布?”
“噢,這個有、這個有。”掌櫃的松了口氣,抹了一把汗笑道:“近日才運來了兩箱昆布,是朝中李大人指名要的,公子要多少?”
樓如逸盤算着,道:“兩箱我都要了!”
“啊?”胖掌櫃的手一松,手中的帕子便掉在了地上,他努力賠笑道:“公子,這是否……”
“島中大可以再運兩箱過來,不過耗費些時日罷了,我問你,餘杭重要還是京城重要?”樓如逸擺出蠻不講理的架勢,“你給不給?”
餘杭、京城都是大爺,他哪裏敢惹?掌櫃的只能苦笑着:“給、給,十五公子在餘杭獨立支撐,島中吩咐過,十五公子的一切要求都要滿足的。你,去把那兩箱昆布搬來!”
他指揮着夥計,樓如逸便指揮着他,“你去給本公子取迷信來!”
“是、是!”胖掌櫃走了兩步,又問道:“那公子你……”
“不喝茶,懶得,沒這中原的破習慣。”樓如逸攆人式揮手,“去去去,本公子自己逛逛,難道你這分號還有什麽是本公子不能看的?”
“不不不,沒有、沒有!”掌櫃的賠了十二萬分的笑,“公子随意。”
語罷不敢再看他一眼,匆匆到內室取迷信去了。
樓如逸等他的氣息消失了,才松了半口氣。
這胖子看着唯唯諾諾的,其實也是個深不可測的高手,就他那至少兩百斤的體重,走在路上不僅沒有腳步聲,連衣角都不怎麽動,可見輕功有多高。何況餘杭這樣重要的據點,璇玑島怎麽可能派個普通人守着?
因此,樓如逸雖然說得嚣張,卻不敢真的逛得肆無忌憚,只簡單看了一下分號的結構。
分號處在餘杭極尋常的一條巷子裏,打的是茶葉鋪的旗號,入了店鋪便只見高高低低的博物架,上邊擺着大大小小的茶葉盒子,然而誰知道盒子裏裝的是真的茶葉還是□□?正對的店門的地方又個掌櫃臺,繞過掌櫃臺便是後堂,也就是樓如逸現在站着的地方。
樓如逸繞着後堂轉了一圈,後堂只有兩排八張圈椅,上首兩張太師椅。牆壁四周挂着牆瓶與紫檀木雕成的山水畫,靠牆還有高幾,幾上擺着花盆,種着昙花、玉簪花、紅花石斛,倒是把後堂襯得十分雅致。樓如逸目測了一下,後堂不過寬三步、長四步,折合現代計算只有二十八個平方,在古代來說,這後堂算是小的。
但是……樓如逸将腳步聲壓得重些,聽着回聲便知道,這分號絕不止前面店鋪和後堂,甚至也不只是內室那麽一點大小。但他來不及也不能查探了,因為火機和掌櫃的都回來了。
“十五公子,這是島中密信。”胖掌櫃将信封遞出,“這開啓之法……”
“我自然清楚。”樓如逸将密信接過,問道:“昆布呢?”
“這、這裏。”兩個夥計一人一個把箱子扛了出來,“十五公子,您要送去哪裏?小的們……”
“我自己帶走。”樓如逸繼續扮作目中無人的樣子,将密信往懷中一塞,然後一手一個将箱子提着走了。
“這位十五公子跟傳說中的像可又不大像啊……”胖掌櫃喃喃。
樓如逸聽得見,心中嗤笑一聲,仗着輕功絕頂,幾個起落便到了周府。将箱子藏在櫃子裏,他取了一把海帶用水泡着,等時間到了,完全泡開了,便去廚房要了油鹽醋糖。
“公子要這個做什麽?”廚娘不解,“難道公子還要自己做菜?”
“差不多吧,不過我只會做這個。”樓如逸拿出看家本事,做了一份涼拌海帶,叮囑道:“行了,我去休息一下,等十六娘醒了,記得給她送去。”
廚娘看着遠去的他,又看看眼前黑乎乎的一盤,很懷疑小姐會喜歡這又是蒜米味又是醋味的東西。
***
周聘婷直睡到傍晚才醒,她邊起身邊問道:“樓公子可醒了?”
雪絮服侍着她洗漱更衣,聞言便低頭笑了。
周聘婷随口問道:“好好的笑什麽?”
“沒什麽。”雪絮抿了抿嘴,道:“往常小姐醒來第一句話是問‘雪月呢?可有管事找我’,今日……卻別有不同。”
周聘婷臉色微微一紅,心中大窘,臉上卻依舊保持着冷清之色,改口問道:“那雪月呢,可有管事找我?”
“有呢。”雪絮比雪月沉穩許多,見她不願說笑,忙收斂了神色,恭敬地答道:“有,大總管帶着錢莊的馮達馮掌櫃等幾位管事來了,但您睡下時樓公子說過不能讓人打擾你,綠绮姐姐又出門辦事了,婢子與雪月只好讓大總管與幾位管事等着。這會兒您醒了,已經派人去通知他們了。小姐,婢子估摸着大總管與幾位管事到來還需一段時間,您不如先用點飯菜,免得待會兒事情商量太久,您的身體撐不住。”
這話說得在情在理,周聘婷便點頭了。
雪絮一邊繼續服侍她梳洗,一邊讓二等丫鬟們擡桌子準備飯菜,周聘婷梳洗妥當坐下,見到桌上的菜品中有兩盤肉,另有一盤黑色的絲狀涼菜。
“這菜是誰做的?”周聘婷人沒坐下,眉頭先皺了起來,“怎麽做了兩個肉?”
雪絮笑道:“小姐,是樓公子吩咐做的。”
是他?周聘婷微微一嘆,眉頭舒展開了。
雪絮笑得眼彎彎的,解釋道:“樓公子說,知道您不喜葷腥,但您身體尚未康健,仍是虛弱,這兩日又勞累了,所以葷腥是必須要吃的。這肉也是樓公子選過的,他說您氣血不足,要多吃紅肉,所以讓廚房做了一碟鹿肉,一碟兔肉,都鮮嫩得很,廚娘跟婢子保證說絕不油膩的。”
周聘婷聽她如是說,便夾了一塊鹿肉嘗,滋味果然鮮美,不覺油膩,再看另一盤,除了兔肉還有綠色的塊狀蔬菜夾雜着。
雪絮忙解釋道:“綠色的是青筍,另一盤是涼拌昆布。”
“昆布?”周聘婷露出吃驚之色,大梁朝不産昆布,只有遠在高麗與東瀛的海中才産出,歷來都是皇宮進貢之物。民間的昆布千金難求,樓如逸哪來這麽大的手筆?
她放下筷子問道:“哪來的?”
“撿來的~”樓如逸笑嘻嘻的聲音傳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昨晚答應的二更被我放在存稿箱忘記設定時間了,于是幹脆并做一章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