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周娉婷看着眼前的女子,即便是冷淡如她,也不得不承認女子是極美的。
女子的美并非清水出芙蓉,也非國色天香,更不是妩媚入骨令人想入非非,她一人坐在花廳中飲茶時,身上的韻味是倦倦的,好像她已經累得不行了。這累也不是身上的累,而是在紅塵中摸爬滾打了數十年的人才有的倦意,但看她的模樣,也不過二十出頭。等周娉婷一走進花廳,女子聽到了動靜,她周身的氣息便為止一變。
整個人都振奮了,仿佛能煥發出光來,只是這光芒與活力,就像一只燃燒的蠟燭般,肉眼可見她燃燒着自己的生命,多一點熱烈,便少一點壽命。
這樣的女子,叫人心生憐惜。即便是周聘婷自己也是個女子,都不禁心生憐惜。她站在門口,輕聲叫道:“紀夫人。”
這便是明州紀家的長女紀無鲽。
鲽是鹣鲽的鲽,據說當年她出生時曾有道士斷命,說她注定一生姻緣坎坷,一生都不能做到鹣鲽情深。于是紀老爺幹脆給她取了這麽個不吉利的名字,希望能以毒攻毒,但紀夫人長大之後,卻仿佛應證了這個名字一般,自十五歲起,前後嫁了三次,結果都很慘淡。
紀夫人第一次姻緣在十五歲,許了明州刺史之子,但還沒嫁過去,明州刺史公子便與其表妹暗通款曲,甚至珠胎暗結,明州太守主動退婚。饒是如此,百姓們也傳言說,是刺史夫人聽說了紀家小姐的命格,擔心會克夫,于是幹脆撮合了自己的兒子與外甥女,親上加親。
第二次在紀夫人十八歲,當時有個新到明州軍營的校尉對紀夫人一見傾心,不管不顧就是要娶她。紀夫人如其所願嫁了,但成親不到三個月,校尉便在一場剿匪裏中了流矢,還沒擡回府裏便去世了。那校尉的父母怒而将紀夫人掃地出門,紀夫人由是成了寡婦,她回到紀家,兩個弟弟還不滿十歲,她便一手撐起了紀家。
至于第三次,便是最近明州城裏一樁大事,紀夫人以寡婦之身入了汝南侯府,成為侯府世子的妾室之一。雖說是妾室,但也是汝南侯世子正正經經地宴請客人承認的。
“也虧得汝南侯府裏老侯爺已經不管事了,一味煉丹修道,侯夫人、世子夫人又去世得早,侯府裏做主的是世子,否則的話,紀夫人哪能這般輕易就進了汝南侯府?”雪月來禀告的時候嘆息道,“說來紀夫人也不曾害過人,只是無辜背了個命格罷了,一切都是命不好呀!”
真的嗎?走在來花廳的路上時,周聘婷不斷想着這點,真的有命這個東西,而紀夫人又真的認命麽?
這一位明州首富,同為身在商場的女子,周聘婷不是沒有注意過,但紀夫人的做法,她一直弄不明白。
紀家與蘇州吳家有千絲萬縷的姻親關系,她的母親便是吳家二房的庶女,與那日來周家鬧的吳光吉是堂兄妹,若是紀夫人見了吳光吉,是要叫一聲“堂舅”的。紀夫人被休回紀家後,便斷斷續續将紀家手上的絲綢生意脫手幹淨了,雖然銀子賺了滿缽,贏得了明州首富的名聲,但是紀家名下已經沒有任何産業了,不過是坐吃山空。而紀夫人将紀家名下的産業脫手後,便開始嚴妝華服赴各地的約會,無論身在何處,一定要豔壓群芳。
那時,衆人都說紀夫人想用紀家的銀子與自己的容貌,再掙一個夫君。如今入了汝南侯府做世子的妾室,仿佛事情真如衆人猜測的那般,但若果真如此,今日紀夫人來做什麽呢?
“總不會是來同周小姐再讨一匹荨麻布的吧?”忽然間,吃吃的笑聲響起,周聘婷才看到,紀夫人已經轉過頭來了。
她穿着紫色的诃子裙,披着紫色的大袖衫,挽着紫色的披帛,頭上松松地挽了個倭堕髻,上頭簪了支金簪,簪頭是一枚紫玉為瓣的重瓣玉簪花,花下垂着一串流蘇,那流蘇細細碎碎也全都是紫晶。尋常人做如此打扮必定俗氣不堪,但她裹在這樣深深淺淺的紫色裏,卻更有一股倦意,仿佛再耀眼的紫晶紫玉落在她身上,也要被吸走光芒,黯淡地認輸。
“紀夫人。”周娉婷輕聲道,語氣中帶着贊嘆。
“哎,周小姐。”紀夫人笑着扶了扶發髻,問道:“我這樣突兀地來,周小姐吃驚麽?”
“起初是吃驚的。”周聘婷也不禁露出微笑,“但紀夫人說不是為了一匹荨麻布來的,我便不吃驚了。”
“哈……”周夫人不禁掩口笑起來,淡淡的倦意從她眉梢眼角散發而出,叫她別有一股不禁風之意。“對呀,我來不是為了一匹荨麻布,而是為了千萬匹荨麻布——周小姐,我來做這南疆的荨麻生意如何?”
“明州紀家的本事,我是聽說過的。”周聘婷擡手,示意紀夫人坐下,自己則坐在紀夫人旁邊,兩人之間只隔着茶幾,周聘婷甚至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胭脂香。
紀夫人見她話頓了一頓,便替她将話說了下去:“但是?”
周聘婷不禁又翹了翹嘴角,不知為何,她實在很喜歡這位紀夫人。“但是,紀夫人為何會選擇與周家合作呢?”
她的外祖父所在的蘇州吳家,才是絲綢之王,難道她要跟吳家作對麽?
“哎,對了。”紀夫人點頭道,“我便是要同吳家作對。吳家将絲綢這塊肉咬得多緊,我都要從他們嘴裏撕下一丁肉末來。”
這話說出來,就是帶着敵對的意思了。周聘婷輕輕嘆了口氣,搖頭道:“紀夫人,我不能答應你。”
紀夫人彎了眼笑道:“錢不是問題,何況紀家只是打算跟周家買些消息罷了,不會讓周家貸錢的,要本錢,紀家有的是。哦,若是周家覺得貸錢比賣消息更好,那紀家貸上幾十萬兩也不是問題。”
“不,都不是。”周聘婷搖頭道,“周家希望開發南疆這條商路,起因确實是不希望絲綢生意場上只有蘇州吳氏一家獨大,但絕非想培養另一個吳家,而是希望有人能保證百姓們有布買,有衣穿,不會為了賺銀子便哄擡價格。”
“這話卻新鮮得很。”紀夫人笑着評價了一句,忽然轉話題問道:“不知周小姐與錢莊的管事們,可曾商讨出競标的結果了?”
周娉婷也不願瞞她:“已經出了,夫人來遲一步。”
“那我便大膽猜一下。”紀夫人眨了眨眼,問道:“拿下魁首的,可是一位叫季昳的?”
“對。”周聘婷也沒露出吃驚的神色,“夫人一來,我便知道,這位季昳便是紀無鲽,否則的話,也不會同夫人說這麽多話了。只是,夫人,您一心要打垮吳家,将南疆生意交給你,我實在不放心。”
“擔心我有私心麽?”紀夫人搖了搖手上的絹扇,問道:“若是我說,我背後是汝南侯府,而汝南侯府一心效忠于女帝,力求為女帝分憂解難呢?江南商戶獨大,巨賈甚至淩駕于官府之上,早已是朝廷的一塊心病。我們的世子大人,也希望能重振朝廷的威嚴呢。”
汝南侯府……周聘婷思考着,便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小姐,屬下有事禀告。”
是綠绮!
自從打算開南疆的商路,周聘婷便寫了封折子,命綠绮交給紫宸衛們上奏女帝,但綠绮将信送出後卻傳回消息說,她不放心信件,決定親自送信。于是這一月有餘的時間裏,她都奔波在餘杭與京城之間,今日終于回來了,想必也帶回了女帝的旨意。
“快進來!”周聘婷站起揚聲道。
綠绮便大步走了進來,她一身勁裝,背後背着鬥笠,對周娉婷露出一個笑,先說了六個字。“小姐,幸不辱命。”
周聘婷便松了口氣,由衷道:“辛苦了。”
綠绮搖了搖頭,目光落在紀夫人身上,含笑問道:“這位便是汝南侯世子的新夫人吧?巧得很,我在半路上與貴府上的暗衛遇到了,差點兩敗俱傷,幸好遇到了羽林衛的人,否則可要給咱們小姐得罪人了。”
這話聽在周聘婷與紀夫人耳中都是一驚——世上竟有人能與綠绮/侯府暗衛打成平手?
紀夫人不禁贊嘆:“周府之中,果然卧虎藏龍。”
“紀夫人謬贊了。”周娉婷解釋道,“這位是女帝指派而來的紫宸衛。”
“周小姐不說,我倒忘了你是皇商了。”紀夫人擡手,“周小姐何不看看女帝的旨意?”
周聘婷便要命人準備香案,綠绮忙道:“女帝口谕,此旨意為密信,周聘婷無需行禮。”
“謝吾皇。”周聘婷仍是恭敬道了一聲,才雙手接過密信。細細地看了一遍,便是周聘婷也不禁吃了一驚,擡頭看了紀夫人一眼。
便是這一眼,叫紀夫人放了半顆心下來,問道:“若是周小姐不放心,可願看看我這封信?”
她說着,便從随身的錦囊裏取出一個蠟丸,放在了茶幾上。
蠟丸歷來用以存封密信,以蠟之易碎表示無人啓封,周聘婷将蠟丸捏碎,把其中的信紙展開,第一眼便看到了信箋最後的汝南侯府印鑒。再看信的內容,是汝南侯世子親筆所寫,言明汝南侯府已上奏女帝,願與皇商周家一道,管理江南商業中絲綢一事,女帝業已下旨準許。只因汝南侯府不便出面,所以商業之事交與世子妾室紀氏管理。
周聘婷看完了信,不禁又擡頭看了一眼紀夫人,這一眼叫紀夫人沒由來地忐忑了。
在旁人眼中,大約以為,以汝南侯府加紀家的實力,要獨自前往南疆做荨麻生意自是手到擒來,又何必與周家商讨,甚至屈居下風?但只有紀夫人與汝南侯世子清楚,若是不先将周家安撫下來,拉到同一戰線,萬一周家與吳家合作,那後果便是汝南侯府也承受不起的。
所以,她才這般忐忑。
幸好,她的忐忑并未持續多久,周聘婷只是捏着信箋思索片刻,便點頭道:“好,我便代表周家,許了你這荨麻布的生意,周家也可以不要紀家的錢,至于前往南疆的那幾位管事,紀家只需征詢他們的意見,願意為紀家效命,或是仍願留在周家,只是暫時協助紀家,都可以,周家都沒有意見。”
“世上竟有這樣的好事?”饒是紀夫人也不禁挑了挑眉,嘆息地笑了,“周小姐,你這樣做生意,可是會虧本的,即便周家是江南首富,也經不起你這樣敗呀。”
将能日進鬥金的生意随随便便就交出去不說,甚至連人才都願意放走,這樣的商戶,真的能在江南立足?
周聘婷微微一笑,“這個就不勞紀夫人費心了。噢,對了,明日還請紀夫人陪周家演一出戲。”
紀夫人點頭道:“這個自然。”
周娉婷又與她客套幾句,紀夫人神色倦倦,于人情世故上卻頗有一套,十分圓滑,周聘婷不過與她閑聊幾句,竟有相見恨晚之感。
“罷了喲,我這算什麽本事?不過是從前看人臉色過日子留下的本能罷了。”紀夫人搖着扇子也搖着頭,施施然走了。“周姑娘,我也十分喜歡你,所以奉勸你一句,江南的商道,可沒你想的這麽容易呀。”
“多謝紀姐姐,十六娘心中,自有分寸。”
周聘婷将紀夫人送走,便命人傳話,将錢莊的管事們叫來,把紀夫人的來意和自己的決定說了一遍。
“當着諸位管事的面,我依舊是這句話。”周聘婷放下茶盞道,“你們除了幾位審核競标折件的管事之外,都是去過南疆,對南疆風土人情有一定了解的人,為了紀家能順利做好南疆的荨麻布生意,我是一定會派你們其中的兩位去協助紀家的。至于派的誰,你們可自行舉薦,若是無人,再由我挑選,不過,到時可就由不得你們,一切聽從我的命令了。”
她既然這麽說了,管事們心中也有了數,不多時便有兩人自願紀家的。一番事務敲定,衆管事可離開了,但人影閃動,卻有幾人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