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觀音禪寺(一)
芙蓉園挨着曲江池,再加上窗外下雨,空氣就有些潮濕,雲棠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總覺得被褥潮乎乎的,身子也跟着發癢。
“雲棠,你睡不着?”說話的是谷夏。
“睡不着,這被子潮的慌,怕是要長疹子。”
“只因為這個?”
“那還能因為什麽?”
“李連,那小子該是對你沒安好心,我瞧着他看你那眼神都賊兮兮的。”
雲棠聽他說“那小子”就覺好笑,聽谷夏的聲音,應該也很年輕,還管人家叫“小子”,随即又開始猜測,這樣的聲音該是得配上什麽樣的一張臉?
“不會,我把我的缺點都給他看了,那人雖是輕佻了些,可到底還是把我當作朋友的。”這疤已跟随了她那麽多年,雲棠早已平靜下來,她甚至可以與人随意的聊起,不過叫她直接給人看,承受那樣的目光,她還是不情願的。
谷下許久沒再說話,久到雲棠都以為他睡着了,剛輕輕地嘆了口氣,才又聽見他的聲音,響在她的胸膛裏,像是細沙流過一樣微微振動,“其實你不必如此,每個人都有缺點,在意的卻只有你自己,你若是能擺脫掉自我的束縛,就會發現在別人看來,這也沒有什麽。”
雲棠以為自己已足夠平靜,可還是淌下一滴淚來,她把這歸結于這只鬼的安慰特別的溫柔,“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我自己什麽樣我自己知道,不過還是謝謝你。”聲音中帶着鼻音,她平常不怎麽哭,可既然她想什麽他都知道,也就沒什麽可隐藏的了。
胸膛中傳來一聲嗤笑,“你不信?我是說真的,你還是太小,等到你再大一些,也就都想明白了。”
這話把雲棠也逗笑了,“你說人家是小子,又說我小,你又有多大?”
“我啊,叫李連小子再合适不過,說你是孩子也綽綽有餘。”
雲棠奇了,“那你是何年生人?”
谷夏輕笑,“我們記得更多的都是自己的忌日,你是這麽久唯一一個問我生日的人,叫我想想……大概是永隆年間,日子記不清了,只知是個谷雨。”
雲棠突然就後悔了,是啊,他聲音年輕,代表他去世的早,自己怎麽這麽缺心眼兒?往人家傷口上撒鹽?不過永隆年間……那是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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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爺……永隆是何時?”
谷夏也沒笑她,“你看,久遠到你都不知是何時,便是高宗的第十一個年號,再過三年,高宗也就故去了。”
高宗?!雲棠着實驚訝,那豈不是将近一百年前?怪不得怪不得,連季疏朗那般玄宗時候的人都要聽他的話,怪不得他能統領這大明宮所有的魂魄。
“那,生前的鬼爺叫什麽名字?”她這才察覺,自己竟對谷夏一無所知,可在這個世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谷夏卻不說此事,可能對他來說,這也真的沒有什麽可談的意義,“死都死了,左右也回不去,這也沒甚麽重要的,你只知我是谷夏就可,還是說你,其實在大多數人的眼裏,你已經足夠好了。”
雲棠想起了自己剛剛做的蠢事,人家都不愛提從前的事了,自己問個不停就忒沒眼力價兒了,也就順着他接話,“你說的輕巧,若是叫你娶一個這樣的妻子,你願意娶麽?”
這話問的本也沒什麽,不過見谷夏安靜了一陣,雲棠這才開始臉紅,他這沉默是什麽意思?難道當真是嫌棄?“你看,怕了吧。”
“這又有什麽可怕的,我只是在想,人們為何會執着于皮囊的美醜,所謂食、色,性也,肉體能給的只是肌膚之歡,或是為了繁衍子嗣,可若是有一天真的如我一般丢了肉體,就會發現,其實肉體的美醜也沒什麽所謂。”
這又是雲棠所不能理解的部分了,她突然來了好奇心,“鬼爺,那麽人死之後,可還像傳說的那樣保持着生前的樣貌?”
“會……卻不是再執着于美醜,而是執着于自我,不甘心自己就這樣結束了,所以為了擺脫,就要舍棄一切,要喝孟婆湯,一了白了,忘掉我是誰,忘掉我是存在的,以一種悲壯而驚喜的形式新生。”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雲棠早忘了被褥之間的潮濕,她在暗夜之中眨巴眨巴眼睛,漸漸懂了谷夏的意思,所以在這大明宮裏頭逗留不去的鬼魂,該都是太過于執着而放棄了新生,那麽鬼爺的執着是什麽呢?
雲棠沒問,她知道問了他也不會說……
“那麽若是你,你願意娶我這樣的人麽?”
這次谷夏沒再猶豫,“若是我喜歡你的心和靈魂,我願意……”
雲棠翹了翹嘴角,“謝謝你,鬼爺,我困了……睡吧……”
“睡吧……”
“晚安……”
“嗯……”
***
昨夜不知何時又下上了雨,雲棠推開窗子,一條彩虹淩駕在池水之上,該是出來許久了,現已若隐若現,而與此同時,敲門聲想起,打開來看,卻是丁澤。
丁澤瞧見雲棠明顯地一怔,“姚大人,你的臉……怎麽了?”
被他這麽一說,雲棠這才覺得臉上發癢,忙找來鏡子,果然……兩腮之上長了不少的疹子,再撸起袖口,身上也長了不少。
雲棠最怕濕,從前洗了頭發,擦不幹淨都要長疹子的,在外公的朋友那吃了幾副中藥,已是許久沒有犯了,未想到這次還更加嚴重了。
只得尴尬地笑了笑,“無妨,該是此地潮濕,水土不服所致……丁先生,這麽早來?”
丁澤這才想起正事,“哦,昨日娘娘來了秘信,柳縣的顧百川,是鳳伽異的摯友,娘娘叫我們去探探,鳳伽異中毒前那次來長安,很可能會去拜訪故友。”
“好,那您等我一下,我簡單梳洗梳洗,咱們這就出去。”
丁澤有些猶豫,“姚大人生的該是疹子,要不要先找個郎中?”
雲棠連忙推辭,“還是先去柳縣再說,娘娘的事還是怠慢不得,今日若是辦不成,恐怕娘娘要催。”
“那倒不怕,你這疹子該也不難治,本來無事,若是嚴重了反而不好,咱們先到醫館看上一眼,拿些藥就直接去往柳縣,姑娘家的臉重要,姚大人還是不要推辭了。”
雲棠見他态度堅決,心想也是,再者說她一個九品的女官,又不好找行宮的太醫來看,估麽着丁澤也是想到了,便點頭答應,又叫丁澤出門回避,自己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再開門的時候卻不見了丁澤。
直到瞧見他手拿着個青紗帏帽,心中又開始泛起暖意。
“這個戴上罷,出疹子見了風也不好。”
雲棠感念他心細,伸手接過戴在頭上,見風倒不怕,主要是沒法子見人,又向丁澤道謝,“多謝丁先生了。”
“不必謝,我們這就出發罷!”
因着雲棠長了疹子,兩人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就直接出門去了,好在不遠處就有一家醫館,叫郎中把了個脈,果然只是濕疹,拿了一盒黑乎乎的藥膏,兩人也沒作停留,直接朝着柳縣去了。
誰知到了柳縣,卻只見到顧百川的結發妻子和一雙兒女,原來顧百川已入佛寺出了家,兩人又只得駕車南去,到了觀音禪寺的時候,已是晚霞漫天。
來接引的是個稚氣未脫的沙彌,身着一身青色的僧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瞧見兩人先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阿彌陀佛,兩位施主可有事?”聲音中猶帶着少年特有的沙啞,反正不怎麽好聽。
丁澤也回了一禮,“小師傅,我們二人是來尋悟塵的,他可在寺中?”悟塵便是打探到的顧百川的戒名了。
“在在在,不過他不怎麽見人,能不能見到,我還得去問問,非要找他麽?今日住持也在。”這寺是禪宗寺院,而禪宗又最喜頓悟玄談,這附近百姓來此找禪師解惑的該是不少。
丁澤謝過他的好意,又闡明只找悟塵,“麻煩小師傅通傳一聲,便說有鳳從南來,其餘的什麽也不用說,他若見我便見,不見也罷了。”
小沙彌雖是疑惑,卻還是答應了一聲,進門去了。
這句話雲棠聽懂了,“鳳”是“鳳伽異”,“南”便是“南诏”,因着當下大唐與南诏局勢正緊,且此地還在長安,若直接說是南诏未免惹來麻煩,而鳳佳異是回到南诏才毒發身亡,這顧百川該是還不知自己的好友已經死了罷。
果然,不出一刻,小沙彌便領着個大和尚來了,那大和尚本一臉急切喜悅之色,見到門口等着的二人,面色卻忽地失落至極。
丁澤先行了一禮,“阿彌陀佛,悟塵禪師,你好啊。”
悟塵面上仍帶着失望,“你二位,貧僧并不曾見過,可是有事?”
丁澤謙卑一笑,“我與小妹今日拜訪您,就是為了鳳從南來之事……”
悟塵面露驚詫,又仔仔細細打量兩人,這才點了點頭,“那就随貧僧來罷!”
小沙彌不得其解,跟着進了院子,又碰上自己的師祖禪寺的方丈醍醐大師,忙過去詢問,“師爺爺,剛那兩人與悟塵師叔說鳳從南來,師叔就懂了,難道是什麽禪理?彌生怎麽不懂?”
醍醐大師也是面露詫色,又忽地嘆氣,“叫他去罷,這禪理便是別離之苦,等你大了,也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