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織夢鬼(三)

彩鳳仰起頭來,尖笑幾聲,細長雪白的手指直指雲棠,“是她?跟你說了什麽閑言碎語?我與你這麽多年的情份,竟不如她的三言兩語?谷爺,他們這些人如何懂得我們的悲痛?你是鬼,她是人,你就是把心掏出來給她!她也不會想要!”

卻被谷夏厲聲止住,“夠了!莫要再說什麽瘋言瘋語!我與你們結識良久,你們愛叫我一聲谷爺,我便擔起照顧你們的責任,一向縱着你們胡鬧,可胡鬧也該有個限度!別的不要說,你若是還想叫我一聲谷爺,便把我問的答了……”

這話傷人的很,已有聽到響動的小鬼湊了過來,都是面面相觑,不知一向雲淡風輕的谷爺今日是怎麽了?怎麽動了這麽大的火氣?

唯有雲棠知道其中內情,想他隐忍到現在,這般已是極客氣了……

再看彩鳳,被谷夏這麽一吼,淚珠子瞬間就滾了下來,谷夏卻好像沒看見一般,決絕地背過身去。

“你叫我再說什麽?我說了,一切都是上官珝那厮逼迫,你還信不過我?你問我那日下令的是誰?我說了不是武後,可那日在場的,除了我還另有別人啊!你又為何如此對我?該不是懷疑到我的身上?我對你的情意你是不知?若是懷疑了我……那可真是叫人心寒透頂!”

谷夏冷笑,“那你倒是說說,除了你還有誰在?”

“當時中宗皇帝風疾突至,自己仍不能離開床塌,你又遠在長安,能守在武後病榻之前的骨肉至親,自然只有睿宗一人……”

“呵呵……皇叔麽?紅香,你是不是要說,父皇風疾駕崩,也是皇叔作祟?”

那一旁的小鬼個個雲裏霧裏,目瞪口呆,為什麽彩鳳姐姐變成了紅香,父皇?皇叔?那又是誰?

卻見彩鳳變了臉色,“中宗皇帝的風疾……自然是皇族的惡疾,怎能加怪于別人……谷爺,您要信我,那日在武後的榻前,真的只有我與睿宗,後來他出去了一陣……其餘的,我便真不知了……”

她這話說的順溜,死無對證的事,自然是怎麽編怎麽是,瞧她那戚戚然的神色,連雲棠也開始懷疑,是不是她真的被冤枉,畢竟一切只是猜測……

卻聽門口一聲狂笑,“紅香姑姑,早知你巧言令色,多年不見,如今造詣是更深了啊!”

原來是去而複返的孟隐,正眼帶戲虐,嘲諷地看着殿中的彩鳳。

衆鬼忙朝門口望去,一聽這聲音,彩鳳驀地變了臉色,她怎麽也想不到,那被鎮壓了多年的上官珝竟還能得了自由!這才知道,為何谷夏開始對她有所懷疑,必是這厮說了什麽壞話!

“上官珝!你壞事做盡,還有臉在這?!”

孟隐卻沒怎麽變換臉色,“我确實不是善類,可我大方承認,不像是紅香姑姑你,自己做了什麽都不敢認下,還是姑姑您貴人多忘事?把自己的手筆都給忘了?若是忘了,孟某今日便提醒提醒……”

卻被彩鳳沖上前去扇了一巴掌,“莫要在這裏指鹿為馬颠倒是非!卑鄙小人,你給我滾!”

“我颠倒是非?”上官珝眯縫了鳳眼,“紅香姑姑,不知當初是誰,知我善養鬼魅,便叫我拿它害人,也不知當初是誰,叫我去告訴那瞎眼的說書人,叫他把故事給換了,更不知是誰向我讨要慢性的□□,僞裝成風疾之症,更讓我在那禦用的熏香之中加了水銀,叫人神志恍惚,好便于擺布?姑姑,你可想了起來?”

見她瞪了眼睛似是要把他給掐死,又諷刺一笑,“姑姑把一切推脫到睿宗皇帝和我的身上,自以為編了個天衣無縫的謊言,卻不知天意使然,我上官珝重得了自由,即便是魚死網破,也定不讓你這賤人逍遙法外!紅香啊紅香,你可怕睿宗皇帝他真龍天子在天之靈,要來找你算一算老賬?想他一代帝王,竟被個小小的宮女毒害身亡,風疾?什麽風疾?真正有風疾的不過只高宗一人,高宗那兩個可憐的兒子,都做了幾日的皇帝,哪有什麽真正的風疾?不過是奸人所害!”

雲棠聽的目瞪口呆,她倒是未想到這其中的細節這麽多,連忙去看向谷夏,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袖口,她聽了尚且如此,鬼爺他置身其中,知道自己的父親、祖母都是被奸人所害,該是何等的心情?

感受到她靠了過來,谷夏仍沒回頭,卻拉了那雙牽着自己袖子的小手,這小手溫溫熱熱,正好暖一暖他冰透了的心。

“彩鳳,你還有什麽話說……”谷夏閉了閉眼,語氣蒼涼又無奈。

“谷爺,你怎麽能信他?谷爺!”身後彩鳳開始嘶嚎,除了她的哭聲,殿裏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過了好一陣,才在那尖銳的女聲當中夾雜着幾聲稚嫩的少年聲音,也是哭哭啼啼,好似隐忍了許久。

別人不知,可谷夏一聽就知道,忙朝房梁上望去,“小葫蘆,你怎麽在這?”

被人發現,小葫蘆伶俐跳下,站在衆人之中,抹了好幾把眼淚,“我作證,那日父皇确實不在宮中……那時候我貪玩,嚷着父皇去郊外騎馬,父皇帶着我在河邊玩了一天,哪會去下什麽指令!”

說罷哭地更甚,哇哇不止。

谷夏略一思索,那時他遠在長安,卻記得叔父有個極寵的兒子,只是自己離開時他還尚小,話都不會說,雙眼一亮,“你是阿鹄?”

小葫蘆哇地一聲,“愚弟隆鹄,拜見王兄!”

衆鬼這才砸麽出一絲味道,個個是下巴掉了老長,我去!竟不知他們這鬼窩藏龍卧虎?!

豈不知一幕發生,一幕又接着上演,這時的甄烏有穿過層層小鬼,捋了捋胡須,“卑職蔣拙,昔日任中書省起局舍人,在此拜見熠王殿下……卑職專職記載陛下日常一言一行,那後宮的詳細記載,雖不是我掌管,我卻是可以閱覽的……故此那時睿宗皇帝逼我篡改後宮史書,卑職只當他做了惡事便要隐瞞後人,遂頗為不屑,故意漏出破綻,今日想來,怕是一場誤會,當年之事,沒人知道是一個宮女在其中壞了事,睿宗皇帝該是将一切誤會到了武後身上,故此登基之後,先要篡改史書以掩埋母過……”

這下連雲棠也震的不清,想不到那麽個一言不合就耍賴,整日無所事事的烏有,竟是個史官?

史官?不是都得像司馬遷那般,剛正不阿,一本正經?

谷夏卻沒有多麽驚訝,烏有是只靈通鬼,凡是能成此鬼的,生前必是知識廣博,甚至是博覽群書……轉而看了眼彩鳳,“彩鳳,你還能說些什麽?”

那彩鳳早已頹敗在地,衆鬼默默看着,沒有一人上前扶她,竟想不到原來她是那般的歹毒。

氣氛異常的安靜……直到彩鳳忽地擡起頭來,她平日裏妝容極濃,此時被眼淚沖的淩亂,那淚都成了紅色,也不知是花了的脂粉,還是哭出了血來,“不錯!是我喪盡天良!可你以為,你們這些得勢之輩就比我善良了多少?”

吼了兩聲,似是沒了力氣,聲音又變得極小,“世人皆知武氏隆寵無限,終成一代女帝,卻不知她殘害忠良提拔奸佞,最後竟可風光無限與高宗共寝于乾陵,更不知那賢良淑德的王皇後,又是怎樣遭受那妖婦毒害,那一百大板打在一位嬌弱女子身上,那皮開肉綻的噬骨之痛,又有哪個去憐憫理會?想我太原王氏自魏晉一路風光,到了大唐依舊滿門忠烈,最後卻因為個惡婦舉家流放嶺南……不知在那高堂之上的惡婦,可知我王氏族親在那荒蕪之地累死、被欺淩死了多少?你說我害人不淺,不過幾條人命,跟我王氏滿門相比,算得了什麽?!”

好在蒼天有眼,我王嫣逃過一難,流落街頭,正看見那武氏的鳳駕,卻是鑲金嵌寶,仆從千萬,我逼着眼睛撞了過去,你們可知那時我想的是什麽?死了也好,起碼不再有這麽多走投無路……若是活着,我定要叫那些人血債血還!”

大殿中安靜地詭異,沒人再說一句話,只聽着她私自哽咽,哽咽夠了,才又惡狠狠地瞪向谷夏,“我做了什麽?不過區區幾條人命罷了!”又看向殿上三尊神像,“神靈在上,可在親眼看着,你們那人命就算命,而我王氏族親在那荒蕪之地累死的累死,餓死的餓死,飽受欺淩侮辱,而她的子子孫孫卻可錦衣玉食,熠王,你的身子裏也流着她的血液,這奢靡你可享用的踏實?”

這些話句句直指谷夏,“你心裏頭有苦悶,卻還能浪蕩揮霍,卻不知我們……恨出血來也是怒不敢言!”

說完這些,身形愈發萎靡,俯在地上撕心裂肺痛哭良久,直到再沒了力氣,“唯有恨意沖天之人死後才成厲鬼,這恨若是一日不去,我便一日不能轉世,可這又如何?得以報此大仇,我本該知足……可壞就壞在你對我那般地好……我是一只厲鬼,沒人敢靠近,卻只有你……天知道我有多麽喜歡你……你若不是那熠王,不生在這天子之家,該有多好……你問我當初下令的到底是誰,若是誣陷到那惡婦身上,叫她最愛的孫兒都記恨了她,豈不是更好?可我還是舍不得,舍不得看你難受……天啊,我究竟是做了什麽?對你動情,對不起我王氏忠烈,報了大仇,又傷了你……呵呵,谷夏,若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剛才還嘶吼呼號,現下又楚楚可憐,剛才還理直氣壯,現在又滿面悔意……她那雙眼滿是血絲,昔日一絲不茍的發髻也散亂下來,此時此刻,完全是進入了瘋癫……

沒人敢靠近,唯有谷夏走近了幾步,攏了攏她那蓬亂的發絲,“我生在天家,确實是享了幾日榮華,可我也從未見過我的母親,父皇雖愛我,卻也将我舍棄,兒時,日日擔憂着自己的祖母殺了自己,大了,卻被衆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只怕我太受祖母寵愛,奪了誰的位子,我雖日日衣食無憂,卻不知哪日那飯菜裏就多了□□,你以為我會幸運多少?”

又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花了的臉頰,“自古成王敗寇,女人亦是如此,若是當年,王皇後勝了那戰争,你當她會放過武氏一門?會放過武後的幾位皇子?”

終是站了起來,面色晦暗的盯着地下匍匐的女鬼,“罷了,歷史既已發生,便是皇祖母她對不住你王氏,于公,殺人償命,你身為王氏後人,蓄機報複,本就無可厚非,可于私,我畢竟曾是她的孫兒,皇祖母于我有養育之恩,這大明宮再留不得你……你走罷……”

沒人說話,更沒有其他動靜,甚至連彩鳳的哭聲也沒有了,過了良久,那彩鳳才直起身來,擦了擦眼淚,卻什麽也未說,化作一縷輕袅朱煙,轉瞬就飄到不知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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