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舊事

那時候他們才七歲,正是最無憂無慮的年紀。

他們兩家分別住在胡同的兩頭,聞道住在最裏面,衛朝住在外,他每天都死皮賴臉地在路口等着聞道一起上學。

那時候聞道搬進來剛半年,不過一年級起兩人一直是同桌。

彼時的聞道還沒有現在這麽深沉寡言,只是不像衛朝這麽愛湊熱鬧,沒有他在城市可以爬樓拆電視、去農村可以上樹抓魚蝦那麽旺盛的精力。

聞道一直是三好學生,從小學開始就是現在義務教育裏最優秀的第一名那種,是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反觀衛朝,成績還算可觀,倒是在中上游。但是逃課打彈珠買零食,大了些翻牆打架泡網吧,從沒讓老師省心。

二年級的七歲,有他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記憶。

那時候班級裏組織春游,衛朝皮得要死,說這種地方肯定有瀑布,趁老師不注意帶着聞道溜了。聞道可能那天也是腦子抽了——想去看“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于是就破天荒地跟着衛朝鬧,還鬧了個大的。

春日陽光明媚,捱了一個秋冬壓抑的天氣,倆人都很興奮。陽光散進生機勃發的山間,他們走過狹窄有趣的林間小道,看了嫩綠的草,含苞待放的花,發了新芽的樹;聽着小溪潺潺,燕語莺聲……

走了好久都沒看到瀑布,衛朝有些失望,可聞道聽着山間淙淙的流水動靜,十分感興趣。他拉着衛朝沿着聲音尋過去,沒多久,在鑽出路邊樹林後,就看到十分美妙的場景。

溪水兩岸開滿了櫻花和桃花,樹幹不挺直,細的,彎繞着,卻更将一朵朵嫣然送散開,點點新綠還害羞似的傍着枝丫,是自然的美好,粉嫩仙氣而乍看又灼灼其華,之間偶爾摻一小樹李花,粉白點綴間更添風姿。溪水在山間層層疊疊流淌又蜿蜒,有時微微打個旋兒,陽光偏照着溪水,從他們這邊看過去清亮剔透,閃着碎光。天空有幾朵輕薄白雲,空氣中滿是清香,配上眼前如斯景象,現在的聞道看到,恐怕要吟句:“雲自無心水自閑。”

但那時,看呆了的兩人只能張着嘴,喃喃道:“好好看啊。”

聞道在他當時腦中儲存尚還貧瘠的文化中翻找半天,只能找到一句“春色滿園關不住”,還不貼切,他撇撇嘴,歪頭想看看衛朝有什麽反應。

可他實在太高看衛朝了,此人語文向來不及格,拖他總成績後腿?不能這麽說,那得是把褲腿都給扒拉下來那種。比如此時,能欣賞景色說句“好看”都是極限了,他鞋連襪子一蹬、褲腿一挽下水了!

聞道:“……”

對方還興奮地招呼他:“聞道,你下來嗎,這裏的水好涼啊!”

聞道:“不想下來。”

Advertisement

衛朝似乎完全沒有被拒絕地繼續說:“先把鞋襪脫了,我跟你說……哇,好涼!我跟你說,這下面肯定有螃蟹,有小魚,你來看看嗎?”

終究還是孩子心性,聽到這些玩意兒就動心,但又沒經歷過有些害怕。

衛朝見他不動直接走過去看着他,誠摯地建議:“很好玩的,真的,你試試嘛。”

聞道被成功說服,下了水他先被凍得一激靈,而後衛朝拉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中間,聞道趁其不備彎腰捧水潑衛朝,他明明不是衛朝對手,可一旦他一招架不住,對方又讓着他潑,兩小孩的笑聲比前方落下叮咚的泉水聲還悅耳。嬉鬧玩耍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掰石頭找螃蟹。結果半天一無所獲,衛朝也不喪氣,随便一塊彩色石頭他都能搗鼓半天,最後終于成功忘了他是下來幹什麽的。聞道倒認真,他沒這樣見過螃蟹,心中很好奇,找累了就坐在岸邊石頭上曬太陽,休息夠了又下去找。

終于,在一個小淺灘處,聞道掰開石頭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螃蟹。“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他歡呼出聲。

衛朝跑過來看,真的是一只背部青黑色,頭胸部淡橙色,腿是橙黃色的螃蟹。

“太厲害了!棒!”衛朝誇他,又看聞道想碰不敢碰的樣子,于是自己伸兩只手指夾起來,遞給聞道摸。

“哇,”聞道用食指輕輕碰碰他的背,“它好小啊。”

衛朝:“嗯,應該還要長。”

“那我們放它走吧。”嘴上說着輕巧,可又舍不得。衛朝知道他還覺得新奇,于是提着放到大石塊上,讓他看。因為怕螃蟹走聞道不敢捉回來,衛朝也不去玩了,陪着他趴在石頭上看。不時聞道看到小螃蟹橫行的樣子覺得好玩,會咯咯笑出聲,衛朝就覺得也很開心。

過了好久聞道才戀戀不舍讓衛朝放它走,看他有點低落,衛朝立馬就帶着他去花樹間跑來蹿去,沒一會兒就讓他忘記了那小小的不開心。

對于聞道來說,這一切都那麽有吸引力,他從小父母也會帶他去各種景區,可他都沒有這樣感興趣——那些有太多人為精心包裝過,或是自然景區也有太多人的足跡。他天生就像很多人,好像被裝在一個五彩斑斓的玻璃罩裏,又像是在金絲籠中,所以對一切自然的東西都很喜歡,孩子的天性又讓他更加沉迷其中。

而衛朝簡直就像是在世界裏自由徜徉長大的——徐慧珠放養着,他爸直接撒手,唯一的老福看他犯事才假裝斥責幾句。但在背地裏,只要不幹壞事,他甚至有時跟着他瘋,還美其名曰是在釋放他的天性。

所以最後兩人玩嗨了,都沒注意到時間,等回過味來,天都要黑了。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到離最初下水的位置很遠的地方,回去穿好鞋,倆人心裏都有些害怕。畢竟年齡還小,天黑帶來的恐懼本就是巨大的,何況此時還要找到回去的路而因此在不認識的樹林裏穿梭。

而最讓人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們迷路了,這世間真不該有墨菲定律。

在他們迷茫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林子裏窸窸窣窣的聲音被感官放大,風吹起來,更是讓樹林裏“鬼魅遍行”。聞道手心全是冷汗,衛朝擔心他害怕,一直在跟他說話。到了晚上越來越冷,聞道出門前媽媽給他穿了厚毛衣,問題不大,可衛朝之前因為怕熱,把厚外套丢在車上了。這人自身都難保了,還在盡量地安慰聞道。他伸出手握住聞道的,原來他也握着滿手心的冷汗。

那時候他們那麽小,可是在那個瞬間,聞道就不那麽害怕了,他的注意力被衛朝的動作吸引過去。人家都說無助恐懼的時候,如果連依靠的人也怯懦了,那自己一般會絕望。可是聞道不覺得,此時他更多的是驚訝,好奇。他現在覺得衛朝很像學校表揚的少先隊員,還有優秀紅領巾。那個人牽着他的手——即使自己也在害怕,他還在想着安慰自己,一直走在前面。

好久之後,他們确定自己已經回不去了。聞道想,老師們一定會來找他們,如果他們走得太遠,老師們找不到了怎麽辦?

他拽住衛朝:“我們別走了,找個地方坐着等老師來找我們吧。”

衛朝想了想,也覺得再走天黑也看不到路。他贊同說:“好,那我們找一個沒有風的地方坐吧。”

聞道點點頭,跟着他走,又問:“你是不是很冷?”

衛朝在聞道面前從小就死要面子:“不冷啊,我是男子漢,怎麽會冷?”

聞道不說話了,因為他不知道怎麽勸人。走了一會兒,他突然出聲:“可是我也是男子漢,我會冷啊。”語氣有些糾結,他實在不擅長勸人,只能講事實擺道理。其實還有些不易察覺的從未有過的示弱。

可衛朝的點踩得不偏不倚,剛好和聞道的意思差了十萬八千裏。他轉過頭說:“你冷啊?我再把這件衣服給你吧!”說着就要把他身上的小襯衫外套脫下來。

聞道趕緊拉住他:“你怎麽那麽笨啊?我是說你冷!”

衛朝看見他說話有些急,以為他生氣了,就開始順着他:“我冷,我冷。”

聞道哼了一聲,接着說:“誰讓你不好好穿衣服,亂扔亂丢的。”

衛朝小聲地反駁:“可那時候很熱啊。”

聞道心裏想,你上蹿下跳的不熱才奇怪。但他還是沒說話,只是把自己的牛仔衣脫下來遞給他。

月亮已經出來了,衛朝眼睛亮亮的,聞道逆着光,看不清表情。聞道很少主動對他好,剛見面的時候,衛朝就覺得聞道是個瓷做的。白嫩的皮膚,還不愛說話,穿戴得整整齊齊,像個小王子。他喜歡去逗他,老師安排他們做同桌,衛朝經常在上課時看着聞道認認真真聽課的樣子,想要惡作劇的心躁動不安。可聞道一不會告狀,二不會理他。久而久之,他就不再欺負他了,他開始對他的小同桌好,他覺得聞道需要他的保護。可是對方對他的示好還是沒多大反應,只是聞道不會經常對他冷着一張小臉了。

“那你給了我你不冷嗎?”衛朝笑嘻嘻地問。

“快點穿!”聞道也有些別扭。

“哦,”他快速穿上,問,“好看嗎?”

“醜。”聞道走開。

“老福說我很好看的。”衛朝自己嘀咕後跟上。嗯,老福為了追張瑜的時候讨好衛朝說的。

“看!你看!我們在那兒坐好不好。”衛朝激動地喊。

聞道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幾步遠的地方,山坡的底部居然被鑿空,成了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

聞道走過去看,幹燥,雜物也不多。他們找了塊石頭坐下,心裏還覺得有些好玩,跟露營似的。

今天一天都在玩,後來又在樹林裏轉了半天,他們早就累了,沒過多久就靠着背後的石塊睡着了。

天快亮的時候,聞道聽見有什麽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突然就被吓醒了——是一條蛇!

聞道趕緊盡量不動聲色地推醒靠在他腿上睡着的人,衛朝揉揉眼睛,翻個身又抱住聞道,把臉埋在他肚子上繼續睡。聞道寒毛都快被沖出地球了,他又推一下,衛朝終于醒了。他擡頭看看聞道,順着僵硬的聞道目光看過去,眼睛突然瞪大,同時還倒吸一口冷氣。

蛇也不動,就這麽吐着信子,豎瞳緊盯着定着的兩人。衛朝吞了口口水,他握住聞道的手,非常小聲地說了句“別怕”——居然還知道先安撫別人!

終于,漫長的對峙過去後,蛇終于不耐煩地繼續向前,聞道感覺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額頭上的冷汗滑了下來。衛朝突然坐起來緊緊把聞道抱住保護住,然後聞道聽見他“啊”的一聲,他愣了一會,衛朝才開始松開手。

“衛朝,你有沒有事?”他突然掙開,抓着衛朝的手看着他問,眼淚都急下來了。

衛朝自己也是懵的,看到聞道哭了,才回過神:“你別哭啊,我……我好像被咬了。”

聞道顫抖着說:“對不起,你被咬哪裏了,疼不疼啊,我看一下,我看……”最後帶着濃濃的無措。

衛朝不敢脫,他也沒怎麽見過蛇,更沒被咬過,他想起電視裏的毒蛇咬人,怕就這麽死了。“聞道,我……我會不會……會不會死啊?”

聞道本不敢說話,他不敢看衛朝,又怕衛朝害怕,他低着頭說:“不會的,我們出去吧,我們去找醫生,不會死的,不會的。”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不能回家了?那你要回家嗎?你回家跟我媽媽他們說,我以後不亂跑了好不好?”他居然開始交代遺言。

聞道終于擡頭,看着他認真地說:“如果你死了,我也要死!”

“啊?”衛朝嘴巴張大,“為什麽啊?”

“你是幫我擋着的。”聞道堅定回應。

“不是啊,不是!你不要死,你的成績那麽好,老師們也喜歡你,沒關系的,我要自己死,他們不喜歡我不會難過的。”這人居然有着自知之明。

聞道:“沒關系,以後我喜歡你!我們死了以後我還喜歡你。”

“真的?”衛朝終于聽到正式的示好,開心道,“我以前就一直喜歡你诶,那以後你不要不理我了。”

聞道正準備一口答應,就聽到有人在喊他們,他眼睛一亮,很明顯衛朝也聽到了。

“老師!”他們特別激動地大喊,“我們在這兒!”

兩家家長報了警,也跟着來找,一晚上心急如焚,聽到消息的時候,聞道媽媽都快暈過去了。現在一看到聞道就沖過來抱住他,看着他哭得一臉眼淚,心疼得不得了:“寶貝兒,你吓死媽媽了。”

聞道卻沒有先抱着媽媽哭,他先對衛朝媽媽說:“阿姨,對不起,衛朝被蛇咬了。”

徐慧珠本來看見倆人沒事就放下來的心突然又提上去,她着急地問:“朝兒,哪兒啊,被咬了哪兒?”

一位警察聽到趕緊過來看,看到傷口後松了口氣,他先安撫:“目前應該沒多大事,他衣服穿的厚,傷口咬得不深,也還沒紅腫,但還是先趕緊出去吧,去醫院看了才放心。”

不用死了,衛朝終于放松,兩人都被抱着走,他看向聞道,覺得是生死之交了,他高興地說:“阿聞,我們不用死了。”

聞道聽了後笑着點點頭,過了會就有氣無力趴在媽媽肩膀上,應該是剛才被吓的,現在放松下來,才發現精力耗盡了。

後來去醫院檢查了下,咬衛朝的蛇沒有毒,但從那之後,倆人都對蛇又害怕又讨厭。而倆人關系也開始好起來,衛朝邀請聞道來家裏玩對方不會拒絕了,在教室裏笑眯眯找他聊天他也不會不理他了,雖然作業還是不會借給他抄。

聞道後來又在胡同裏住了兩年後搬走了,他們之前是南方來的,住在巷弄裏。剛來北方時,他父母想着胡同裏住起來應該要适應點,很親切,但聞道爸爸聞正朗的公司距離這裏實在太遠,上下班太不方便。不過倆人當了六年小學同桌後,初中快要開學時,衛朝一直求他老媽,終于和聞道讀了同一個初中,又死皮賴臉地和他當了三年初中同桌。

衛朝後來想想可開心了,畢竟之後的義務教育那麽久也才九年呢。

初中的時候,周圍的都開始了青春期的躁動。在周圍女生對愛情的萌芽和好奇中,這倆人憑借皮囊收獲了滿書桌的情書。不過聞道還憑着傲人的成績,但因為他較為冷淡的性格,和陽光開朗的衛朝人氣相比倒是不相上下。

倆人心裏對對方的感情一直“隐”而不發,但彼此都清楚自己在對方心裏是有那麽一個位置的,雖然不知道有多重要,又有多特別。

初三畢業後,聞正朗和聞道那心狠手辣的叔叔聞正明對公司的競争越來越激烈,有幾次甚至想動手動到聞道身上。他爸媽商量後,把聞道送到了美國讀書,而衛朝聽說聞道家裏的事後,他爸和老福又開玩笑說準備明年讓他去雅高開始鍛煉。他從那時候就開始謀劃,要把雅高做好做大,以後在聞道回來幫助他父母搶奪文盛時,也可以為他提供支持。

但他沒有對聞道講這些,因為聞道百分之一百不會答應他的做法。另外,如果聞道回來後,自己對他的感情一旦曝光,一定是他的軟肋,在競争中對他十分不利,甚至可能是致命的失敗點。

可沒有想到,在一年後,聞正明居然按捺不住,對聞正朗動了手。

當時聞正朗夫婦正準備去外省參加宴會,司機開的車。可沒想到半路剎車失靈,車沖破了道路海岸的圍欄,最後沉到了海底,至今都沒有找到三人的屍體。

當時的聞道回來後一度崩潰,衛朝沒有辦法,只能陪着他。董事會一直沒有選出董事長,聞正明與聞道開始對決。本以為只是個孩子,可沒想到對方手段居然那麽厲害,也一直咬着父母的死與他關系頗深,給他造成了十分的麻煩。終于在十八歲那年,聞道成年,也終于找到了證據,一舉推翻了聞正明,登上了文盛董事長的位置。

可之後的路仍然難行,文盛各位老臣級的董事,對他的支持大部分都是因為他去世的爸爸的情面,畢竟他就算再努力再有天分,現在還是個乳臭剛幹的孩子。這就離不開衛朝的幫助了,路聽暗地裏在文盛的困難時期,總是會伸手輕輕地扶一下。

聞道沒有和衛朝在一個高中,同桌和他一樣,也是個認真學習的,不會在課堂上睡覺,不會偷吃東西,更不會逃課讓他幫忙想借口等等做一系列“壞事”,他終于清淨了,可他總覺得高中的學校生活無趣又平淡。

他考上了最好的大學,衛朝也選的理科,沒有文科弱項的拖累,語文不再那麽差,他也考上了理科排名最好的大學。

就是這些年的錯過,還有這些年裏的利用,他們不确定彼此的心,也不确定是否還像當年那樣,熾熱的心中永遠有着彼此的一個角落。

可幸好,他們不約而同地仍然為彼此而付出,為彼此而勇敢,那這些年的時光,通通都能補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

注:雲自無心水自閑——白居易《白雲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