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張梓淇嘗試着動了動腳,冬天的熱水總是很快就涼了,他想把腳伸出來,但老将軍坐在對面一直不說話,他也就不知道要怎麽開口。
他只不過是憑着當年和老頭學的那點察言觀色的皮毛,覺得現在的老将軍身上有着一股慷慨赴死的悲壯感,為了達到某個目的,不惜以命相搏。
“你為什麽又回來了?這麽大個男人了,跪在別人帳前很給你爹長臉?”老将軍淡淡地開口,說出的話卻是絲毫不留半分情面。
張梓淇被老将軍突如其來的毒舌噎得猝不及防,愣了好幾秒才找回了自己的語言組織能力,“我是士兵,我也想要守衛我國的疆土,犯我大洛者,雖遠必誅。”
張梓淇長這麽大第一次說這種熱血上頭的話,說得他臉酸牙也酸。
老将軍閱人無數,大約是沒想到他能說出這麽不要臉的話來,眼角一抽,總算是把繃緊的臉慢慢放松了下來,語氣十分無奈,像是在教育頑劣的小輩一般道,“我大洛軍裏不缺你這個殘疾的夥夫,把腳拿起來吧,先在這裏休息一晚上,明早起來自己自覺去把洗腳水給倒了。”
老将軍說完了就起身打算走了,張梓淇連忙想站起來拉住他,然後他的腳卻無力承受他的行動,雙腳一軟,他連着洗腳水盆一起翻到在地,水澆了自己一身,還是臉朝下的那種。
“你幹嘛?我就去隔壁帳篷裏睡,你沒必要對我行如此大禮。”老将軍嘴上冷漠,卻還是伸出手向拎一只雞崽子那般将張梓淇拎起然後扔在床上。
張梓淇鬧了個大紅臉,縮在床上,小聲地開口,“我測算出來的結果是我軍戰敗,将軍你們二人戰死沙場,大洛真的是無力回天了。”
老将軍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用一種你今天吃了飯沒的語氣淡淡反問道,“你這神棍算準過嗎?”
張梓淇的聲音有些哽咽,他低聲道,“從未出錯。”
“真那樣也沒啥,畢竟天下大勢總是分分合合,大洛能撐到現在已經是令人難以置信了。”老将軍嘆了口氣,“前朝著名的大詩人杜子美有首詩,裏面這樣說道——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廪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纨魯缟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
百馀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注】
你見過這樣的九州大地嗎?”
張梓淇愣住了,他當然知道大洛的歷史,也頗費心思地去了解過大洛那艱難的發家之路,在他的記憶中,大洛似乎一直都是節節敗退,以上貢的形式來換取和平。就連都城汴京,在那段著名的恥辱的事件中也是差點落入敵手,但異族那些莽夫,空有武力,那麽大那麽繁華的汴京,看花了他們的眼,最終他們也沒能一口咬下來。
以林将軍為首的一派将領,最終艱難地守住了汴京,由于曾經的皇上以及其家室不幸被俘,皇族血脈凋零,當年待在汴京的閑散小白臉王爺,成為了現在的皇上。
至于太/祖平亂世,創大洛的那段豐功偉績,張梓淇自然也是有所涉獵。
前朝後期一個偌大的帝國分崩離析,擁兵自重的将領不勝枚舉,虎視眈眈的異族舉兵侵入,前朝只剩個傀儡娃娃皇帝以及一些湊在傀儡附近敲骨吸髓的惡人們搭成的草臺班子,誰都可以來踩兩腳。
太/祖戎馬一生,最終建立大洛政權,可惜異族勢力太過于強大,太/祖到死,仍沒看到收複失地的那一天,只能留下一個收複前朝疆域的遺志。
只可以太/祖的後代一個比一個不争氣,沒完成太/祖的遺志就算了,甚至還把那會攢下的老底給敗了不少。
當年的前朝盛唐該有多大呢?北至烏蒙,南達海口浦,西過迪化,東到渤海。
周邊所有的國家無不臣服于大唐的腳下,現今的鐵真大蒙以前不過是大唐的附屬國罷了,當年的大唐如一頭猛虎令百獸震惶,現今卻只能在書中去找尋他曾存在過的痕跡。
突然傷感春秋,感覺真不像是老将軍會做出來的事。張梓淇心想。
可老将軍确确實實在一本正經地追憶歷史。
“大唐是個什麽樣子,我沒見過,我只知道大洛這半壁江山,屈辱求和,在大唐的陰影下活得窩窩囊囊。”
“而大洛,除了□□和太宗,後人是一個比一個窩囊,一心求和,向蠻夷低頭。”老将軍頓了頓,看着張梓淇震驚的臉,輕聲笑了一下,“這種想法是我二十多歲,差不多你這麽大的時候想的,我那年考進士,剛好最後一名蹭上了,下放到了一個邊陲巡撫當個小知縣,和鐵真人隔條江大眼瞪小眼。”
那會年輕,意氣風發歸意氣風發,可蠢也是真蠢。老将軍勾起一起有些嘲諷的笑,繼續道,“毛頭小子怎麽會懂朝堂裏的暗潮洶湧呢?我一個人待在邊陲,整天和對面的鐵真人對罵,罵上頭了就帶上捕快們脫了官服大家一起幹一架。”
打完架回來大家夥一起去喝酒,那是個小地方,吃的東西少得很,酒卻十分的香,清冽的酒倒進粗瓷碗裏,香味與燭火味一同鑽進鼻腔,昏黃的燭光晃晃悠悠,一大夥人,醉醺醺,亂糟糟,橫七豎八地躺在小店裏。将軍記得自己有次不知道怎麽躺到門檻上了,他半個身體在外面,半個身子橫在裏面。夜深露重,晚風拂面,将軍被凍醒在門檻上,腦袋昏昏沉沉,渾身腰酸背痛,他躺在地上,望着一望無垠的天空,看見了一條絢爛的星河。
老将軍回首半生,微微眯起眼,眼前仍是當年那片星空。
“後來,鐵真人打過來,那塊不中用的邊陲小鎮,便被戰略性遺棄了。但我因為英勇抗敵,在戰場上表現突出,得到了當時的李将軍的賞識,由他舉薦,我才得以進入朝堂,至今在其中待了近四十年了。”
“待得可真沒意思啊。”老将軍輕笑一聲,“可是就算沒意思也要在這權力傾軋中費盡心思,就算堵上我林家所有人的性命,也要将鐵真人擋在大洛的城牆外。因為他們,就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老将軍最後一句話說得快而急促,裏面浸滿了多年征戰的血淚。
張梓淇于是無話可說了。一直以來,他的心都是小小的,裏面能放下的人也很有限。他在意的人一直都只有這幾個,只要這幾個安好,天下如何對他來說沒什麽意義。
老将軍卻和他完全相反,老将軍在意的人和事太多了,為此他甚至連至親至愛包括自己的性命都不惜舍去。
老将軍再次起身,打算走出帳篷,張梓淇在他身後低低地說,“将軍,請讓我參與進你們的行軍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注:摘自杜甫《憶昔》
這篇文陸陸續續居然寫了三年多了,打算填坑面對各種bug真的是,不知從何下筆。
我會努力将這個很不好的坑填完,也感謝所有願意看文的小天使們。
愛你們。(。???)ノ